熙宁二年十月底,秋意已深,汴京大相国寺内,却是一派暖意融融的景象。
为贺佳节,更为让连日辛劳的官家与重臣稍作舒缓,宫中特借此地举办了一场尚未对百姓开放的皇家菊花盛会。
千盆名菊竞相吐艳,或如金盏,或似玉絮,在古刹的青砖碧瓦间,勾勒出一幅富丽堂皇而又不失清雅的画卷。
赵顼携曹太皇太后、高太后、向皇后与众妃嫔驾临。随行的,更有以首辅韩琦为首,韩绛、曾公亮、吕惠卿、曾布、吕公着、王珪、蔡确、吕诲等一众朝廷重臣。
向皇后心思细腻,早已命人备好了精致的茶点,置于菊丛间的亭台水榭之中。
此刻,肃穆的朝堂气息暂且褪去,君臣之间难得显露出几分闲适。
赵顼独与韩琦坐于一处视野开阔的临水亭中,其余大臣或在附近赏花,或三三两两低声交谈。内侍与宫人远远伺候着,不敢打扰这难得的君臣闲暇。
赵顼轻呷了一口温热的茶汤,目光掠过眼前一盆花瓣如丝、色泽古雅的“碧玉如意”,若有所思地开口,语气中带着一丝难得的、近乎晚辈对长辈的请教意味:
“韩太师,”
他声音不高,确保只他二人可闻:
“今日见此名菊,朕忽然想起一事。尝闻仁庙时,有地方官进献异种菊花,宫人请仁宗为花赐名或题诗,以增雅趣。
然仁宗却道:‘此等清玩,朕若定名,则天下必争相效仿,成为定例,反成扰民之事。不如任其自然。’”
他顿了顿,嘴角泛起一丝自嘲的浅笑:
“今日朕效仿先贤,亦不令群臣赋诗争魁,只让大家随意赏玩。太师您看,朕此举,可算得了仁庙‘不为遥制’之一二分精髓?”
韩琦闻言,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他微微欠身,声音沉稳而充满追忆:
“陛下圣明,能时时以仁庙为念,体恤下情,老臣感佩。
仁庙之仁,确在润物无声。”
他话锋一转,陷入了更深的回忆:
“说起仁庙,此类事不胜枚举。老臣记得,有一年元夕,宫中欲扎一特别巨大的鳌山灯彩,有司已绘好图样,耗费颇巨。
仁庙览后,沉吟许久,最终叹道:‘朕一夜之欢,而百姓一年之费,朕不忍也。’
遂罢之。
其爱养民力,不事纷更,皆出于此等至诚之念,非刻意为之。此等仁厚,垂范后世,老臣每每思之,犹觉温暖。”
赵顼专注地听着,目光深邃,轻轻颔首:
“太师说的是。仁庙垂拱而治,天下称仁,正在于这一念之仁,发自本心。
朕……时常自省,是否过于执着于‘事功’,而少了这份浑然天成的‘仁心’?”
他的语气中,罕见地流露出一丝不确定,仿佛在这位三朝元老面前,稍稍卸下了帝王的坚毅外壳,露出了一个年轻执政者内心的困惑。
韩琦何等老练,如何听不出官家话中的试探与自省?他捻须缓声道:
“陛下励精图治,欲振积弊,此乃社稷之福。
仁庙之政,如春风化雨;陛下之政,若良医用药,时局不同,法自然有异。
然医者仁心,与春风之仁,其本一也。
陛下能常怀此念,便是天下之仁。”
这话既肯定了赵顼改革的必要性,又巧妙地将“仁心”的内涵从“不扰民”扩展到了“治国救弊”的层面,可谓熨帖至极。
正当二人言谈甚欢之际,曹太皇太后在宫人的搀扶下,缓步走进了亭中。赵顼与韩琦连忙起身相迎。
“皇祖母(曹太皇太后)来了。”
赵顼亲自上前搀扶,语气恭敬。
“都在聊什么呢?老远就见你们君臣二人说得投机。”
曹太皇太后笑着坐下,目光慈祥地扫过赵顼和韩琦。她虽已高龄,但精神矍铄,眼神中依旧保有母仪天下的睿智与洞察。
韩琦躬身答道:
“回太皇太后,老臣正与陛下追忆仁宗朝的一些旧事趣闻。”
赵顼接过宫人递上的新茶,亲手奉给曹太皇太后,接口道:
“是,孙儿正向韩太师请教仁宗皇帝的圣德。”
他将刚才关于菊花命名的轶事简单说了一遍。
曹太皇太后听罢,眼中泛起温暖而略带感伤的光芒,仿佛陷入了悠远的回忆:
“六哥(仁宗)他呀……”
她用了仁宗在宫中的旧称,语气中充满了—昔日的回忆:
“他心软,看不得人受苦。
岂止是菊花,便是内库进献些新奇果子、精巧玩意,他若觉得太过奢费,或恐成为定例累及百姓,也多是推却的。
他常对老身说,‘天下财物,皆民脂民膏,用之当有愧怍之心’。”
她轻轻拍了拍赵顼的手背,语重心长:
“皇帝如今锐意进取,是好的。但这份爱惜民力、体恤下情的仁心,是祖宗传家的根本,丢不得。”
“皇祖母教诲的是,孙儿谨记。”
赵顼垂首恭听,态度极为诚恳。
韩琦也适时补充,语气充满感慨:
“太皇太后所言极是。
仁宗朝四十二年,虽非事事轰轰烈烈,然天下粗安,人心悦服,根基正在于此‘仁’字。
臣等当年侍奉仁庙,如沐春风,至今思之,犹觉有幸。”
他这话,既是怀念仁宗,也是在暗中提醒赵顼。
“人心”是比“事功”更长久、更根本的统治基石。
赵顼目光微动,韩琦与太皇太后这一番“双簧”,他如何听不明白?
他们并非反对他的作为,而是以一种更柔和、更符合长辈身份的方式,在为他的“锐进”之政,注入“仁宗”的底色,提醒他不要因为追求效率而失了帝王应有的“温度”。
“母后(曹太皇太后)爱惜之心,谆谆教诲,孙儿永志不忘。”
赵顼立即垂首,恭敬回应,语气诚挚。他亲自为太皇太后斟上热茶,继续道:
“仁庙之仁,如春风化雨,泽被苍生。
孙儿以往或过于关注事功急切,今日听母后与韩太师一席话,方知这‘不扰’二字,方是治国之基,仁政之本。
孙儿必当时时反省,将这份仁心置于胸中,奉为圭臬。”
他这番话,态度谦恭,完全接纳了长辈的提醒,并将“不扰”提升到了治国根本的高度,显得从善如流,极尽孝道与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