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更大的声浪,来自北方。辽国对赵顼“中华文化巡礼团”提议的正式国书,经由驿道快马,送达了汴京的紫宸殿。
与宋朝君臣预想的激烈反对或艰难谈判不同,辽道宗耶律洪基的回应,出乎意料的“爽快”与“高明”。
辽国国书首先以极其谦逊和仰慕的口吻,高度赞扬了宋帝赵顼“恢弘文教、泽被万邦”的胸怀,对“中华文化巡礼团”的北上表示“期待备至”。
对于“五百殿前司精锐随行护卫”这一最敏感的问题。
辽国竟以“彰显两国友好之诚,互信之深”为由,一口答应,仅要求提前通报具体人数与装备清单以备“迎迓仪仗”之用。
然而,国书笔锋一转,提出了一个看似顺理成章,实则暗藏机锋的要求:
“然,窃闻礼失求诸野。今我北朝,欲追慕盛唐遗风,深研古礼,以补阙漏。
素闻南朝典籍浩繁,尤以唐史、唐礼、唐律为最。
恳请陛下惠赐《唐六典》、《通典》、《唐会要》及新旧《唐书》等全套唐史文献,并允我朝遣使抄录、研习。
此亦为两国文华会之先声,可乎?”
这份国书在朝堂上引发了不小的震动。
辽主这一手“以退为进”,极其厉害。他不仅全盘接受了赵顼看似苛刻的条件,反而将了一军:
你宋国自诩中华正统,那么如今我辽国诚心向你学习唐朝典章制度,你给是不给?
若不给,显得小气,惧怕文化传播,坐实了“文化壁垒”的指责;
若给,则是资敌以柄,助长辽国构建自身“承唐正统”的合法性。
朝堂之上,一些较为保守的官员果然面露忧色:
“陛下,此乃辽主狡计!若使其得唐礼之全,必自诩正统,与我争雄于天下,后患无穷啊!”
就在议论纷纷之际,御座上的赵顼却笑了。那笑容中带着一种洞悉对手所有底牌后的从容与自信。他缓缓起身,目光扫过群臣,声音清朗而坚定:
“诸卿之虑,朕深知之。然,尔等只知其害,未见其利,更未解其大势所在!”
“辽主此请,非为索要,实为求学!”
赵顼一开口,便定下了基调:
“诸公皆读圣贤书,岂不闻‘天子失官,学在四夷’?昔孔子欲居九夷,何陋之有?
今辽主慕我华风,正是‘用夏变夷’之象,乃圣道大兴之吉兆也!”
他走到殿中,气势恢宏地阐述他的战略:
“夫华夏之于夷狄,所恃者非刀兵,乃礼乐文明也。今我将文明之种播于朔漠,正是彰显王道之举。
若拒之门外,是示天下以不广,惧蛮夷而不敢教化,岂是圣人之道?”
“彼欲正统,我便予其正统之标准!”
赵顼斩钉截铁地说:
“而正统之标准,由我制定——行周礼、奉正朔、修文德。辽人若循此道,则自入我彀中矣!”
对于最核心的“资敌”忧虑,赵顼给出了更深刻的见解,直指文化博弈的本质:
“诸卿以为,辽人修唐礼,便能夺我正统?
谬矣!此正如乡间士绅,苦学汴京官话,难道学了官话,汴京就成了他家的吗?”
他进一步阐释其精妙之处:
“语言与文字,乃是文明的枷锁。他既用我文字,习我礼仪,便是自认于我文明体系之内。
试问,其日后祭天祭祖,是用契丹语还是汉语?若用契丹语,则其礼仪不伦不类,徒增笑耳;
若用汉语,则是我为他立法!其‘正统’之争,不过是在我设定的棋盘上,按照我的规则下棋而已,何足道哉?”
“辽主此举,恰似鱼慕钓饵,自愿上钩!
他要唐礼,朕便给他一个体系完整、原汁原味的唐礼!
让他知道,何为真正的衣冠文物、典章制度!
让他辽国的汉官愈发心向中原,让其国内仰慕华风者愈发众!
此乃不战而屈人之兵的上上策!”
赵顼的剖析,如拨云见日,让群臣尤其是韩琦、文彦博等老成谋国之士,深以为然。
这已超越了简单的外交博弈,上升到了文明竞争的战略高度。
“传朕旨意!”
赵顼决断道:
“允辽所请!而且,要大方地给、成体系地给!
命翰林院、昭文馆、史馆,即刻整理《唐六典》、《通典》等所有辽主所求典籍,以皇家精刻本规格,誊抄备齐,作为国礼,赠与辽主!”
但这还不够。赵顼想到了一个更绝妙的点子,他目光投向殿中两位以学问道德着称的官员——程颢、程颐兄弟。
“程卿家”
赵顼微笑道:
“典籍是死的,人是活的。辽主既诚心向学,我天朝上国,岂能仅有典籍,而无导师?
朕意,在巡礼团北上之前,先遣一‘先师使团’,携典籍赴辽,为辽主及其臣工,讲解唐礼精义,阐发圣贤之道。
二程先生道德文章,海内共仰,此行非卿等莫属!”
这是一个双赢的安排:
二程是当时着名的理学家,学问纯正,立场却不属于激进的礼法党任何一派,由他们出任“文化导师”。
既能彰显大宋的文化底蕴,又能避免直接的政治色彩,是最佳人选。
程颢、程颐相视一眼,深知此任关系重大,躬身应道:
“臣等领旨,必竭尽所能,宣示王化,不负圣望!”
一场看似被动的外交困局,在赵顼高屋建瓴的战略视野下,瞬间被转化为一次主动的文明输出。
辽主想借唐礼自固,赵顼便顺势将整个中华文明的价值体系与话语标准打包送去。
当二程先生带着满载典籍的车队,以“文化导师”的身份北上的时候,这场宋辽之间的较量,已经悄然从军事、外交的层面,跃升到了争夺文明定义权与主导权的更高维度。
赵顼在紫宸殿的最后一番话,为这一切写下了注脚:
“让辽人去争论何为‘正统’吧。而我们,要做的就是成为那个‘正统’唯一的、不可置疑的定义者。”
历史的车轮,在熙宁二年的这个秋天,驶入了一条更为深邃的航道。一场以典籍为武器、以导师为先锋的文化远征,即将在广袤的北国草原上,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