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蔡挺轻车简从,踏上了南归汴京的路途。
而同一天,吕公弼在行营节堂升帐,正式启用“西北行营制置使司”印信,一道道调兵、筹粮、勘验防区的札子,开始如雪片般发往陕西诸路。
许将埋首于案牍之间,开始梳理各路文书;李清臣已与转运司官员开始核算钱粮;种鄂与刘昌祚则各自返回防区,着手整军。
绥州城头,吕公弼与郭逵并肩而立,遥望西方。风雪渐息,远山轮廓初显。
“景略(郭逵字),”吕公弼缓缓道,“棋局,已经布下了。”
郭逵目光锐利如鹰:“下一步,该过河了。”
一场关乎国运的宏大叙事,已在这黄河岸边的坚城之下,悄然拉开了序幕。
新旧交替,星火燎原,西北的天际线,正酝酿着一场前所未有的风暴。
熙宁二年十月初,汴京已满是深秋的肃杀。大内紫宸殿中,却是一派比秋意更凝重的气氛。
年轻的皇帝赵顼端坐于御榻之上,眉头微蹙,目光如炬,扫视着殿内这群决定帝国命运的重臣。
左侧,是以首辅韩琦为首的二府三相:次相曾公亮、枢密使文彦博。右侧,是新晋权发遣枢密院事蔡挺、三司使韩绛、翰林学士承旨王珪、知制诰吕公着。
此外,还有两位风尘仆仆却目光清正的官员——刚刚完成江南诸路巡查返京述职的江南诸路巡查副使范纯仁和吕大防。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刚刚从西北前线奉调回京、升任枢密院要职的蔡挺身上。他带来的,不是捷报,而是关于北方那个庞大邻邦——西夏——内部正在发生的剧变,以及一场迫在眉睫的战争预警。
“蔡卿,西北风土,尔最谙熟。今日无虚言,将西夏虚实,尽数道来。”
赵顼开门见山,声音沉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紧迫感。
蔡挺躬身一礼,走到殿中悬挂的巨大《西夏舆图》前,目光锐利如鹰隼。他深知,此刻他每一句话,都可能影响未来十年的国策。
“官家,诸公,”
蔡挺开口,声音洪亮,带着边地特有的沙哑:
“今日之西夏,已非谅祚(夏毅宗)时之西夏。自去岁幼主秉常(夏惠宗)即位,其母梁太后临朝称制,国内正经历一场翻天覆地之变!”
他手指地图上兴庆府(今银川)的位置,语气凝重:
“梁氏,乃汉人之后,然其掌权之基,在于争取党项贵族的支持。故其执政伊始,便行逆势而动之策!”
“其一,废汉礼,复旧俗。”
蔡挺语出惊人,殿内顿时一阵低语。他详细解释道:
“谅祚在位时,慕我中华文化,行汉礼,用汉仪,设汉官,虽未竟全功,然其势已成。
然梁太后为示其‘非汉’之立场,巩固党项根本,公然下令废除汉礼,恢复党项旧俗,包括发式、衣冠、礼仪,乃至官制,皆有回调!”
韩琦闻言,白眉紧锁:
“此乃……倒行逆施!”
“正是倒行逆施!”
蔡挺肯定道:
“然此策,于梁太后而言,却是巩固权位之利器。
她借此向国内强大的党项保守势力表明:我虽汉裔,心向党项,与尔等同根!此举极大削弱了其‘非我族类’的质疑,迅速获得了嵬名、野利等大族的支持。”
“其二,铲除异己,大权独揽。”
蔡挺的声音更冷:
“梁太后与其弟国相梁乙埋,借‘复旧’之名,行清洗之实。”
他列举了几桩震动西夏朝野的大事:
“去岁,她以‘谋逆’之罪,诛杀重臣罔萌讹。此老臣乃谅祚托孤之臣,素主与宋缓和,其死,标志着西夏鸽派势力彻底失势!”
“同时,她大力提拔其梁氏子弟及党项强硬派,如仁多保忠等,掌控枢要。如今西夏朝堂,已是梁氏一言堂!”
蔡挺环视众人,抛出了他最核心的判断:
“陛下,诸公,梁太后此举,虽稳固了权位,却如同抱薪救火,已将西夏逼至内忧外患的绝境!”
“其内忧有三:”
“一、汉人离心。西夏境内汉民众多,多为工匠、文吏、商贾,乃其立国之技术、财政基石。
梁太后‘去汉化’,必使此辈人心惶惶,离心离德,动摇国本。”
“二、经济困顿。废汉礼,实则是中断与我的榷场贸易、文化往来。西夏贫瘠,所需青盐、牲畜、战马,皆赖与我互市。
如今自断臂膀,国内财用必将日蹙。”
“三、权力结构脆弱。她依靠党项贵族上位,但此辈贪欲无穷。
梁太后必须以不断的利益输送来维持支持,而国内资源有限,矛盾只会愈演愈烈。”
“其外患,便是我大宋!”
蔡挺手指向地,指向脚下土地。
“梁太后深知,内部矛盾积累至临界,唯有引向外部,方可缓解。”
“故,臣敢断言:”
蔡挺的声音陡然提高,斩钉截铁。
“梁太后为维系其统治,必在三年之内,主动对我朝发动一场大规模战争!”
“其目的有四:”
“一、转移矛盾。借对外战争,将国内各族视线引向共同敌人,暂时压制内部分歧。”
“二、掠夺资源。以战养战,通过寇边抄掠,弥补其经济困窘。”
“三、树立权威。以军事胜利,巩固其‘女主当国’的合法性,震慑国内反对势力。”
“四、试探我朝虚实。陛下新政,她必欲探我边防之强弱,朝野之决心。”
蔡挺一番剖析,如惊雷炸响殿中。他不仅描绘了西夏的危局,更精准地预判了其统治者的行为逻辑——内部矛盾不可调和时,对外冒险是唯一的出路。
一阵沉默后,老成持重的韩琦缓缓开口:
“蔡枢密所言,洞见症结。梁氏女主,处境确如骑虎难下。
若其国内生乱,或可坐收渔利;然其若铤而走险,我朝必首当其冲。”
曾公亮接口道:
“如此看来,吕公弼在西北之行,裁冗、置将、筑城,实乃未雨绸缪之要举!必须加快进行。”
文彦博目光深邃:
“兵者,国之大事。然能战方能止战。我朝唯有示之以强,使其知难而退,或可延缓战端。若示弱,则战火立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