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内的“准”字御批,其意义远不止于一份许可。
它如同投入深潭的巨石,在三司这个看似平静的官僚体系深处,激起了层层涟漪。
退朝后,三司使韩绛与盐铁判官吕惠卿、户部判官曾布面色凝重,步履匆匆地返回三司衙门。
他们深知,皇帝的支持已获,宰相的默许已得,但真正的较量,此刻才刚刚开始。
节堂之内,烛火通明。韩绛并未即刻部署具体事宜,而是首先向吕、曾二人揭示了他们所获支持的真正分量。
“陛下之意,已明如日月。”韩绛的声音低沉而有力,他目光扫过二人,
“然,陛下予我等者,非仅一‘准’字。今日朝会,尔等可见,韩相、曾相,未发一言驳诘。
此非默许,实为‘冷眼旁观’之默许。
彼等予我舞台,亦在台下观我演出。成,则社稷之福;败,则我等之罪。”
吕惠卿眼中锐光一闪,接口道:
“韩公明鉴。然则,陛下之决心,便是吾等最大之后盾。
陛下年少气盛,锐意更化,此乃天时。吾辈正当趁此良机,廓清积弊!”
曾布则更为审慎:
“天时虽好,然地利、人和尤需谨慎。
三司之内,盘根错节,彼等‘老成’之吏,表面恭顺,暗中抵牾,其力不可小觑。”
“子宣所虑极是。”
韩绛颔首,嘴角泛起一丝冷峻的笑意,
“故,陛下不止予我‘名’,亦已暗授我‘器’。”
他略顿一顿,压低了声音,“陛下有密谕:皇城司侦知,三司有胥吏,贪渎成性,勾结内外,把持要害,积案如山。
此番改制,正可借此东风,一举荡涤!”
吕、曾二人闻言,精神顿时一振。皇城司的介入,意味着皇帝不仅要在制度上革新,更要在人事上来一次清洗。
这不再是温和的改良,而是伴随着流血的手术。改革的“威”,此刻已亮出了锋刃。
有了皇权这把尚方宝剑,韩绛的策略更为果决。
第一步:分——“甄别筛查,人岗分析”(曾布、李承之主导)
策略不变,但基调已变。曾布与迅速擢升的户部主事李承之领命后,采取的不仅是“登记造册”,更是秘密的“摸底排查”。
皇城司提供的部分线索,被巧妙地融入稽核清单中,哪些人是“冗员”,哪些人是“蠹虫”,心中已然有数。这项工作,带上了几分肃杀之气。
第二步:立——“设立新规,明确职事”(吕惠卿、蒲宗孟主导)
吕惠卿与擢升的盐铁判官蒲宗孟,在起草新规时,特别强化了稽核、监察与问责条款。
新的职事官章程,不仅是做事的手册,更是考核与惩处的依据。
蒲宗孟以其雷厉风行的作风,开始草拟《三司公文程限与稽违惩处则例》,明确各项事务的办理时限,逾期、出错者,皆有相应处罚,刀刀见血,直指官僚积习。
第三步:清——“借势立威,清除顽蠹”(皇城司暗线)
这是新增的关键一步,也是“威”的集中体现。
在改制风声渐起,一些胥吏开始串联、消极怠工,甚至散布流言之际,韩绛并未亲自出手。
一日清晨,数名皇城司的亲从官和刑部官员悄然抵达三司,直接带走了度支案下一位掌籍多年的老吏,以及盐铁案一位素以“精明”着称的库官。并且迅速移交给刑部,一并将证据移交刑部。
罪名清晰:贪污官钱、勾结商贾、盗卖库物。证据确凿,人赃并获。
此事未经过三司内部任何程序,由皇城司和刑部直接查办,迅捷无比。整个过程,韩绛、吕惠卿等人均“恰好”不在衙内。
待他们“闻讯”赶回,案犯已被带走。韩绛当众勃然“大怒”,斥责属下失察,下令三司上下全力配合皇城司调查,并即刻开展自查自纠。
这场“借刀杀人”的戏码,效果立竿见影。所有观望者、心怀侥幸者,瞬间明白了皇帝的决心和韩绛背后的力量。
改革的“仁政”之下,是冰冷的刀锋。衙门内的气氛骤然紧张,效率却在恐惧中被迫提升。
第四步:训——“开辟出路,转岗培训”(韩绛亲领,恩威并施)
在立威之后,“训导所”的方案推出,其效果倍增。韩绛亲自宣布:
“‘三司实务训导所’非为惩处,实为栽培!然,名额有限,择优而入!
凡在稽核中表现良好、有心向学者,优先录入!培训优异者,荐往市舶司、灵渠工程等要缺!
然,若有冥顽不灵、怠惰因循、甚至暗中阻挠新政者,莫怪国法无情,皇城司的案卷上,不缺几个名字!”
这番话,将恩威并济运用到了极致。训导所不再是简单的安置所,而是一种资格,一种奖赏,更是一种救赎的机会。同时,也清晰地划出了红线。
改制风暴一起,暗流汹涌而至。正如韩绛所料,告状的奏疏、诉苦的私信,开始雪片般飞向政事堂,飞向韩琦与曾公亮的案头。
内容无外乎:“韩绛、吕惠卿等操切弄权,排除异己,搅得三司鸡犬不宁”、“皇城司缇骑擅入计相之府,国体何在?”、“如此下去,国本动摇”云云。
然而,这些声音,大部分在政事堂被悄然压下。
韩琦的处理方式,充分展现了老派政治家的沉稳与智慧。
他对心腹幕僚叹道:
“陛下锐意进取,此势不可逆。三司积弊,亦非一日。
韩绛等人,手段虽烈,然其方向,未必全错。此时上书弹劾,非但无益,反会激怒陛下,于事无补。”
他采取的策略是“拖”和“滤”——将那些情绪化的攻击奏疏“留中”或“下所司核查”,变相冷却处理。
他只会在关键时刻,向赵顼委婉地提醒“宜稳当,循序渐进”,但绝不公开否定改革。
曾公亮则更为圆融,他会召见一些告状的代表,温言安抚,表示“已知尔等难处,定会向韩相及陛下转达”,但转身便将压力化解于无形。
他扮演的是“安抚者”和“缓冲垫”的角色,避免矛盾激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