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绛用具体案例和数据,瞬间让所有大臣,包括持重如韩琦者,都直观感受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解决方案,具体可行:“为革此弊,臣愚见,不必更张制度,可于三司内部,行‘职事官’试点。”他提出了核心建议:
“定岗定责”:“请旨于盐铁、度支、户部三案之下,依实际事务,设‘某某案主事’、‘某某库勾当’、‘某某务提举’等明确职事官称。
每一职事,明确其权责、上下统属、考核标准。使人人知所司,事事有主者。”
“以实代虚”:“现有官员,按其才具、原寄禄官品阶,对号入座,充任这些职事官。
其俸禄、赏罚、升迁,皆以其所任‘职事’之绩效为准,逐步淡化其原有‘官’之虚衔影响。”
“严格控制”:“此举仅在三司内部试行,不涉他司,不增员额。
为期半年或一载,以观后效。若果有成效,再请陛下与诸位相公议定,是否推及它处。”
预留后路,请求监督:“此事关乎国本,臣不敢专断。伏请陛下,敕派重臣(如曾相)或台谏官,随时稽核试点成效。
半年之后,是续是停,是推广是废止,恭请陛下圣裁,并付政事堂、枢密院共议!”
韩绛的奏对,极其高明。他将一场可能引发意识形态大战的“官制改革”,包装成了一个三司内部的“管理流程优化”试点。
方案具体、稳健,且充满了“实验性”和“可逆性”,让反对者一时难以找到强硬的攻击点。
韩绛奏毕,朝堂之上一片寂静,旋即响起低声议论。很快,质疑声起。
首先发问的是冯京。他刚受褒奖,态度谨慎,问题切中实务:
“韩相之议,思虑周详。然冯某有一虑:三司官员,寄禄官阶高低不同。
若以‘职事’定责,则一从八品下的承务郎,可能主管一重要案牍,而一正六品上的朝奉郎,反为其副贰。
此于朝廷礼制、官员体统,恐生紊乱,易生抵触。此事当如何化解?”
此问极其尖锐,直指等级森严的官僚体系核心。
韩绛从容应对:
“冯漕司所虑极是。此确为难点。臣意,可双轨并行:
其一,职事安排,首重才能,不拘品阶。
其二,其俸禄、章服、班序等候遇,仍暂依其原寄禄官品阶。待其在新职事上考绩优异,再依常例磨勘升转其寄禄官阶。
如此,以职事练其才,以旧阶安其心,以考绩定其升,或可平稳过渡。”
冯京听罢,微微颔首,不再多言。韩绛的方案,在现实与理想间找到了一个平衡点。
此时,一直沉默的宰相韩琦缓缓开口。他的问题,更加宏大和根本:
“子华(韩绛字)之议,就事论事,可谓良法。
然老夫有一问:我朝官、职、差遣分离之制,行之百余年,虽有滞塞,然亦有其维系政体、安抚士人之功。
今若于三司内部强分职事,恐开‘循名责实’之先例。他日若推而广之,天下官员,是否皆需如此?届时,震动是否太大?”
韩琦的目光,已超越了三司,看到了制度变革可能引发的全局性、长期性影响。
赵顼此时亲自接过话头,回答道:
“韩相老成谋国,所虑深远。朕之所以欲自三司始,正因其为理财之技术性衙门,而非牧民理政之守官。
于此试点,影响可控,成效易见。至于天下百官,制度牵涉甚广,非可轻动。
朕今日之意,仅在疏通国家财脉之枢机,绝非欲顷刻颠覆百年之成宪。
日后是否推广,如何推广,非经政事堂、枢密院深入详议,朕绝不轻下决断。”
皇帝的回答,给韩琦吃了一颗定心丸:改革仅限于三司,是技术性的,且最终决策权仍在他们这些重臣手中。
吕惠卿和曾布作为新锐,则在此时适时站出来,从执行层面补充了一些细节,以证明方案的可行性,但他们谨守本分,并未过度激辩。
经过一番问答,主要的疑虑得到了看似合理的解答。
虽然并非所有人都真心赞同,但在皇帝明确的意志和韩绛周全的方案面前,公开的反对声浪并未形成。
赵顼见时机成熟,最后进行总结定调:
“诸卿所议,皆出自公心,朕心甚慰。三司之弊,确已非改不可。韩绛所陈,条理清晰,举措稳妥,既存革弊之志,亦兼稳健之策。”
他目光扫过韩琦、曾公亮、冯京等人:
“东南新稳,乃国之福。然国库之源,在于三司。
源流不畅,纵有苏、冯二卿这般干才,亦难为无米之炊。故此试点,势在必行。”
“朕意已决。便依韩绛所奏,于三司内部,试行‘职事官’厘正之制。
着三司使韩绛总领其事,盐铁判官吕惠卿、户部判官曾布协理。务求职责明晰,效率提升,而人心安定。”
“特谕:试行期间,凡三司事宜,仍依旧制呈报政事堂、枢密院。
曾公亮曾相,劳你多加关注,随时奏报情形。半年之后,朕要亲览成效,再与诸卿共议后续!”
“退朝!”
随着内侍一声长喝,这场决定三司乃至大宋财政中枢未来命运的朝会,宣告结束。
尘埃落定,一项深刻的变革,就在这看似波澜不惊的程式化朝议中,获得了推行许可。
退朝后,众臣心思各异地走出紫宸殿。
韩绛、吕惠卿、曾布步履匆匆,他们必须立刻回到三司,开始这场艰巨的“外科手术”。
冯京与苏颂对视一眼,眼神复杂。他们支持改革,但也深知其中的难度。
皇帝将他们召回,褒奖东南之政,或许亦有深意——一旦三司改制成功,下一个需要“循名责实”的,会不会就是他们刚刚稳定下来的东南各路的官僚体系?
韩琦与曾公亮走在最后。
韩琦轻声道:
“陛下……愈发有主见了。”
曾公亮低声回应:
“且看子华手段吧。成,则国家之幸;败,亦不过三司一隅。”
两位老臣,依然保持着静观其变的审慎。
而在深宫之中,赵顼独自凭栏,远眺汴京繁华。他的朱笔,在韩绛的奏疏上,落下了一个力透纸背的御批:
“可。”
这个“可”字,不仅仅是对一份奏疏的批准,更是一位年轻帝王,向着他重塑帝国根基的雄心,迈出的坚定而关键的一步。
河北的王安石在破浪,汴京的韩绛即将破局,而这一切的总导演——皇帝赵顼,已经布下了他的棋局。熙宁二年,注定是一个不平凡的年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