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曾二人的“默许”,在此刻发挥了至关重要的“政治防火墙”作用。
他们为韩绛挡住了最上层的政治风暴,使得改革能在三司内部相对专注地进行。
当然,这份“默许”是有条件的——改革必须控制在“技术层面”,不能演变成政治清洗,并且要尽快出成绩。
改革绝非一帆风顺。被触动的利益集团,反击阴险而致命。
“软抵抗”:一些老吏开始“称病”告假,或在新规执行时阳奉阴违,刻意将简单事务复杂化,制造“无人可用、新政窒碍难行”的假象。
“挖坑设障”:有人故意在账目中埋下不易察觉的错误陷阱,等待新官上任后出错,再大肆宣扬“新政之官无能”。
“舆论攻击”:流言蜚语在汴京官场蔓延,称吕惠卿“心术不正,挟私报复”,曾布“刻薄寡恩,不得人心”,试图从道德上抹黑改革派。
面对这些,韩绛等人毫不手软。
对于“软抵抗”,吕惠卿、蒲宗孟直接行使新规赋予的权力,对怠工者记录在案,扣罚薪俸,甚至提请调离要职。
对于“挖坑”,李承之展现出其高超的业务能力,一一识破陷阱,并反查源头,揪出数名劣吏,严惩不贷。
对于舆论,他们不予公开争辩,而是用实绩说话,同时,皇城司的阴影,始终是悬在所有人头顶的利剑,让大部分暗箭不敢过于放肆。
一个月后,三司衙门的面貌发生了显着变化。推诿扯皮少了,办事流程快了,一种注重实效、畏惧规章的新风气逐渐形成。
首期“实务训导所”悄然开班,入选者既有忐忑,更怀着一丝对新出路的期待。
韩绛站在节堂,望着窗外渐深的夜色,脸上并无太多喜色。
他知道,初步的秩序虽已建立,但根基远未稳固。皇城司的“威”不可常用,元老的“默许”也非无限。
真正的考验在于,新制度能否在半年内产生实实在在的效益,能否让国库的数字变得好看,能否用“利”来巩固这一切。
他铺开纸笔,开始起草给皇帝的奏报。他必须用确凿的数据和可见的成效,来巩固皇帝的信任,来让韩琦、曾公亮等观望者无话可说,来证明这条充满荆棘的改革之路,值得走下去。
汴京的夜晚,静悄悄。但三司衙门内的灯火,和它正在发生的这场静默革命,却预示着一场即将席卷整个帝国的风暴,已然在帝国的心脏地带,孕育生成。
熙宁新法的齿轮,在皇权的决心、能臣的实干与旧势力的痛苦挣扎中,发出了沉重而不可逆转的轰鸣。
熙宁元年,陈家庄大旱,秋收寥寥。
为活命和交租,佃农陈大、陈二兄弟,于去年秋末,咬牙向庄主兼钱庄主赵天禄的“惠民库”借了“羊羔利”十贯钱。
以祖传的五亩薄田作押,约定今年夏收后,连本带利偿还二十贯。
这笔债,像一块冰冷的石头,压在兄弟俩心头,熬过了整个冬天。屋漏偏逢连夜雨,老母在寒冬里病故,为了丧葬,又欠下新债。
这个春天,兄弟俩几乎是靠着野菜和一点点麦麸,拼尽全力在地里劳作,就指望着夏粮能有个好收成,好还清这阎王债。
时间到了熙宁二年六月。田里的麦子已是一片金黄,眼看再有个十来天就能开镰收割。兄弟俩心里总算有了一丝盼头。
然而,六月,正是农家最难度过的“青黄不接”的关口。去年的存粮早已吃尽,新粮还未入仓。就在这个节骨眼上,赵天禄摇着账本,带着家丁上门了。
“陈大,麦子快熟了吧?”赵天禄皮笑肉不笑地用账本拍着手心,“瞅瞅,连本带利,加上你娘丧葬费借的那两贯,拢共算你二十五贯。等收了麦子,可别忘了还钱。”
陈大心里一沉,赔着笑脸:“赵爷,您看……这麦子还没收,家里都揭不开锅了……能不能等收了麦,卖了钱,立马就还?”
“等?”赵天禄脸色一沉,“我这儿可不是善堂!当初白纸黑字画了押的!夏收后还钱,现在就是夏收!麦子熟了不就是钱吗?”
“赵爷,这……这麦子收下来,也得先留足一家人的口粮啊……”陈大几乎要跪下。
“口粮?”赵天禄冷笑一声,“你那五亩地的收成,全卖了也未必够还我的债!还想着口粮?
告诉你,三天之内,要么还钱,要么就用你这五亩地的收成抵债!地里的麦子,现在姓赵了!”
三天后,赵天禄带着一群雇工和家丁,直接来到陈家的麦田,就要动手抢收。
“不能收啊!收了我们就没活路了!”陈大和陈二扑到田埂上,死死护住金黄的麦穗。这是他们全家熬过明年春荒的唯一指望。
“滚开!”家丁们拳打脚踢,将兄弟俩拖开。陈大媳妇周氏和陈二媳妇王氏哭喊着跑来阻拦,被粗暴地推倒在地。
赵天禄看着周氏和王氏,眼中闪过一丝淫邪的光:
“哼,既然没钱,也好办。你们两个婆娘,到我府上做工抵债!什么时候债还清了,什么时候回来!”
说罢,一挥手,家丁们如狼似虎地架起哭喊挣扎的周氏和王氏就往庄主府邸拖。
“畜生!我跟你们拼了!”陈二目眦欲裂,抄起田边的镰刀就要冲上去,被几个家丁死死按住。
陈大看着被掳走的妻子和即将被抢收的麦田,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哀嚎,绝望地瘫倒在地。
当夜,月黑风高。被夺走一切、逼入绝境的陈大陈二兄弟,手持镰刀和柴刀,潜入赵家别院。他们听到厢房里传来赵天禄得意的笑声和妻子的哭泣。
最后的理智被彻底烧断。兄弟俩踹开门,如同复仇的恶鬼,扑向了赵天禄……一场血战之后,赵天禄毙命,陈大重伤,陈二被闻讯赶来的庄丁擒获。
庄主被打死的消息,像风一样传遍了陈家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