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绛浑身一震,如同醍醐灌顶!陛下这番话,看似随意,实则天机深藏!
他瞬间明白了奏疏被“留中”的真正原因——陛下不是对“以卒为役”的方案不满意,而是觉得这个方案的政治格局还不够大,不够圆满!
陛下是要借这次“利国利民”的机会,进一步“重用”宗室,把更多在京的亲王郡公“送”出去,既解决了他们的安置问题,更能为皇室博取巨大的声望!
“臣……臣明白了!臣必当殚精竭虑,为陛下分忧!”
韩绛深深叩首,退出了后阁。他的后背,已被冷汗浸湿,心中却一片雪亮。
韩绛回到政事堂时,韩琦、文彦博、曾公亮、吕公弼几人仍在等候消息。见韩绛面色凝重中带着一丝豁然,众人皆知有变。
“陛下召见,所为何事?”曾公亮急切问道。
韩绛深吸一口气,没有直接转述皇帝的原话,那太过露骨。而是以一种深受启发的姿态,对众人说道:
“诸位相公,方才面圣,陛下虽未明言,然天心于我等前议之章程,似觉未尽善焉。”
众人神色一肃:“哦?计相有何高见?”
韩绛缓缓道:“我反复思量陛下‘利国利民’之训,忽有所悟。我等前议,着眼于‘事’之成,可谓尽善。然,或未臻于‘势’之妙。”
他看向韩琦和文彦博,这两位政治经验最丰富的老臣,语气诚恳地请教:
“韩相、文枢相,陛下常以‘与士大夫共治天下’为念。
然,这天下,终归是赵家的天下。如今岐王殿下远赴广西,宣教化于边陲,天下称颂,皆言陛下圣明,宗室贤能。此乃江山社稷之福啊!”
他顿了顿,观察着二人的反应,见韩琦眼中精光一闪,文彦博也抚须沉吟,便知他们已品出些味道,于是继续道:
“灵渠之役,功在当代,利在千秋。若成,则万民受益,史册流芳。
此等不朽盛事,光耀门楣之功,若仅由我辈外臣操持,而天潢贵胄、陛下之至亲皆安居京师,坐享其成……
窃以为,非但不足以彰显陛下‘一体同仁、励精图治’之圣心,亦恐天下人疑我赵家宗亲,徒享尊荣,不与国同休戚也!”
这番话,站在了“巩固赵宋皇权、彰显天家恩德”的绝对制高点上,其潜在的意图,已呼之欲出。
刹那间,政事堂内一片寂静!韩琦、文彦博、曾公亮、吕公弼何人?皆是历经宦海、洞察世情的顶尖人物。韩绛这点机锋,他们瞬间便已透彻!
文彦博第一个反应过来,拊掌轻叹:
“计相一言,惊醒梦中人!老夫愚钝,竟未思及此!确是此理!
陛下圣心,乃欲使‘天家’与‘国事’更紧密相连,使天下百姓知,陛下励精图治,非独倚仗外臣,宗室亲王,亦在为国分忧!此乃深谋远虑啊!”
韩琦缓缓点头,脸上露出了了然于胸的神情,接口道:
“如此,前议章程,确需增补。可在‘遴选提举官’之上,再设一‘名誉总摄’或‘宣慰督导’之职,务必由一位尊隆贤明、堪为表率的宗室亲王出任。
使其代表天家,坐镇督导,以彰重视。具体的工程庶务,仍由能干之提举官执行。如此,则名实兼顾,两全其美。”
曾公亮立即心领神会:
“妙极!譬如,可奏请以陛下某位德高望重的皇叔(如北海郡王赵允弼)或皇弟(如嘉王赵頵),总摄广南诸路水利屯田事宜。
实则,王爷只需在桂林或广州设一行辕,接受地方官谒见,代表官家巡视一下灵渠工地,以示关怀。具体工役、钱粮、人事,仍由我等选派的提举官全权处理。”
吕公弼也彻底明白过来,这是要将“宗室外放”的政策进一步扩大化和制度化,他补充道:
“此议大善!不仅灵渠一处,福建、广南东路,但凡有大工,皆可依此例,请一位宗室尊者‘总摄’。
如此,既成全了陛下圣意,使宗室为国效力,博取名声,又确保实权仍在我士大夫之手,工程不至掣肘。”
思路一经点破,几位顶尖智者立刻将方案完善得天衣无缝。一份新的、补充后的奏疏迅速形成,核心增加了一条:
“臣等再四思忖,以为灵渠乃至闽广开发,功在千秋,为显朝廷重视,并彰陛下励精图治、一体同仁之圣意。
伏请陛下于宗室中,遴选贤能尊长者一人,授以‘宣慰广南(或福建)诸路水利屯田大使’之荣衔,俾其代表天家,总摄督导,以壮声势而收民心。
至于工程具体事宜,仍委能干之提举官专责,则名实兼得,圣德广被。”
这份新奏疏,将“进一步外放宗室”的意图,包装成了“彰显天恩、激励宗室”的盛事,完全契合了赵顼的暗示,也符合士大夫集团“务实操作”的根本利益。
熙宁二年五月初的一次大朝会,紫宸殿内的气氛庄重而暗含波澜。
此前,由参知政事曾公亮领衔,宰相韩琦、枢密使文彦博、三司使韩绛、枢密副使吕公弼联署的《奏为详议兴修灵渠等事增补章程疏》,已然通过正规渠道呈递御前,并在小范围内引发了热议。
今日,便是将此议端上台面,付诸公议之时。
奏疏由曾公亮亲自宣读。其核心内容,在原先“以裁汰兵卒兴修灵渠”的务实方案上,增加了画龙点睛的一笔:
“……伏请陛下圣断,于灵渠工程,特设‘灵渠水利工程宣慰大使’一员,务必遴选宗室中尊隆贤明、堪为表率之亲王担任,代表天家,总摄督导,以壮声势而收民心。
至于工程具体庶务,仍委能干之提举官专责。如此,则名实兼得,圣德广被,亦使天下知陛下励精图治,宗室与国同休之心。”
奏疏读完,殿内一片肃静,旋即响起低沉的议论声。这提议,看似冠冕堂皇,实则暗藏玄机,将“宗室外放”这件敏感之事,包装成了“为国争光”的盛举。
端坐御榻的赵顼,并未如往常般立即表态。
他眉头微蹙,目光扫过丹陛下的群臣,脸上露出极为复杂的神情,混合着沉思、不忍与些许为难。
他沉默了片刻,方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刻意压抑的沉重:
“曾卿所奏,增补之议……诸位相公皆老成谋国,用心良苦,朕心甚慰。然……”
他话锋一转,语气充满了“人情味”的顾虑,
“前番岐王(赵颢)奉旨宣慰广南,兴学布教,朕每思其远赴烟瘴之地,心实难安。
今灵渠工程,艰苦尤甚,若再遣宗室亲王……朕之骨肉,何其忍心令其屡蹈艰辛?此事关乎天家亲情,非比寻常,朕……需得仔细思量。”
皇帝这番表态,姿态放得极低,将自己置于一个珍视亲情、体恤兄弟的“仁君”位置,将难题巧妙地抛回给了群臣。
然而,这正是整个计划的关键一环。皇帝的表态,等于发出了一个需要“公论”来推动的信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