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顼的目光掠过亭外的姹紫嫣红,却仿佛看到了广西的崇山峻岭,看到了弟弟赵颢未来将要面对的清苦与孤寂。
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混合着帝王达成目标的冷硬、对至亲的些许愧疚,以及一种置身于权力巅峰的、无法与人言的巨大孤独感,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
他久久不语,仿佛与这满园春色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
不远处的太湖石旁,向皇后静静地立着,没有上前打扰。她只是注视着丈夫那略显孤寂的背影,眼中充满了理解与疼惜。
她洞若观火。她明白这项决策背后的所有盘算:为了大宋的“强干弱枝”,为了消除潜在的隐患,为了推行新政的宏图……
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之下,也藏着丈夫作为帝王为巩固自身权位最真实的私心。
但她更理解丈夫此刻的心境。那不仅仅是一个统治者的志得意满,更是一个被迫在家族情感与帝国责任之间做出残酷抉择后的落寞。
他赢得了棋局,却也失去了些什么。
想到这里,向皇后不自觉地、极其轻柔地用手抚摸着自己尚未显怀的小腹。这个动作里,蕴含着太多无法言说的心思:
一丝希望:或许,一个健康皇嗣的诞生,能彻底消解“兄终弟及”的阴影,让丈夫肩头的压力稍减。
一份承诺:她将竭尽全力,守护好这个家,守护好他的江山,为他分担这份沉重的孤独。
一种复杂的共鸣:她理解丈夫为了“国本”所做的一切,而她自己,此刻也正在为延续“国本”而默默努力。
春风依旧和暖,吹动了皇后的衣袂,却吹不散亭中帝王的凝思,也吹不散这深宫之中,权力与亲情交织下的无尽波澜。
这一刻的静默,比任何言语都更深刻地揭示了熙宁天子内心的重量。
熙宁二年三月,河北大地的春寒,比往年更刺骨一些。
权发遣河北西路提点刑狱、兼管河防水利的王安石,骑着一匹青骢马,行进在真定府通往保州的官道上。
他此行本是巡察堤防春修,但沿途所见,却让这位以“矫世变俗”为志的士大夫,心头比这天气更寒。
在保州城外的一处校场,他目睹了驻泊禁军演武的场景。队伍阵列看似整齐,枪旗也还鲜明,但细看之下,士卒眼神涣散,动作绵软无力。带队的军校呵斥声虽响,应者却寥寥。
更令他心惊的是,点验人数时,名册上标注五百人的指挥,实到竟不足四百。面对上官质询,那指挥使面色不变,从容回禀:
“回禀提刑,余者百人,或巡更,或病假,或派往他处公干。”
王安石默然,他前日才查阅过州府记录,近期并无大规模调防或特殊差遣。
当夜,宿于保州驿馆,窗外寒风呼啸。王安石辗转难眠,白日所见与数月来的见闻交织浮现。
他想起在磁州,所见厢军老弱充役,修葺城墙半日即气喘吁吁;想起在恩州,听闻禁军空额吃饷已成常例,上下相蒙;
更想起与戍边老卒交谈,对方慨叹:“年年更戍,兵不识将,将不知兵,打起仗来,全靠一股血气,哪有什么阵法配合……
若能固定跟着一个知根知底的将军,少轮换几次,这仗也好打些。”
“将不知兵,兵不知将,空耗廪粟,国之大蠹!”
王安石猛地从榻上坐起,点燃油灯。胸中一股郁勃之气难以平息。他深知,这非一州一军之弊,而是整个大宋军事体系的沉疴。
陛下锐意革新,正是革除积弊之时。他提起笔,墨迹饱蘸着忧愤与急切,一份《论河北军政疏》在笔下倾泻而出。
他没有过多修饰文辞,而是如外科医生执刀,直剖要害:
“臣巡历河北,所见军政之弊,触目惊心。大致有三:
一曰‘额虚’,在册之兵,十有二三为空名,坐食饷粮;
二曰‘兵骄’,更戍频仍,无所归依,训练废弛,骄惰成性;
三曰‘将浮’,将领视部曲如驿卒,难以约束,更无长远训导之心。此三弊相乘,虽有百万之师,犹无人也。”
紧接着,他提出了石破天惊的治本之策:
“为今之计,莫若于边要之地,试选良将,使专统部曲,长期驻守,严加训习,明定赏罚。
使将帅得尽其才,士卒得效其死。如此,则虚籍可核,骄兵可练,浮将可固。
省下冗费,以厚赏战功,则不出十年,可练得数万精兵,为国之干城,此或可谓之‘将兵之法’!”
奏书写成,他密封后,命可靠亲随以最快速度直送汴京,呈递通进银台司,指明为密奏,直达赵顼。
这封奏书,如同一支精准的投枪,携带着河北前线的冰冷现实,投向帝国的心脏。
紫宸殿后阁,灯烛长明。赵顼仔细读着王安石的奏疏,每一个字都像锤子敲击在他的心上。
这奏疏里的内容,与他作为穿越者所知的北宋军事痼疾,乃至历史上王安石后来推行的“将兵法”核心思想,完全吻合。
“‘择将专兵’……王介甫啊王介甫,你看得准,说得更狠!”
赵顼放下奏书,走到巨大的舆图前,目光扫过西北的横山、东北的燕云,最终落在汴京所在的中原腹地。
他深知,王安石这一刀,扎得太深,若处理不当,必引起整个军事既得利益集团的剧烈反弹。
他不能立刻表态支持。他需要一场风暴,但这场风暴必须在可控范围内,最好能借力打力。
沉思良久,一个清晰的策略在他脑中形成。他需要的不是自己站出来摇旗呐喊,而是要让改革本身成为整个执政集团的集体意志。
“李宪。”他低声唤道。
皇城司都知李宪如幽灵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大家。”
赵顼将王安石的奏折递给他,声音平静却不容置疑:
“将此奏折,抄录两份。
一份,密送枢密使文彦博府上;
另一份,密送宰相韩琦府上。
传朕口谕:‘此乃王安石河北所见,朕心甚忧,寝食难安。请二公详阅思之,可私下交换意见,十日后,朕再听二公之高见。不必即刻回复。’”
“奴婢遵旨。”李宪双手接过奏书,躬身退下,脚步轻得几乎没有声音。
赵顼重新坐回御座,嘴角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火种已经播下,接下来,就是等待它在那几位老成谋国的重臣心中,燃起怎样的火焰了。
他要看的,是韩琦、文彦博这些人,如何将王安石这块棱角分明的“璞玉”,打磨成一件可用的“国之利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