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中,汴京春日暄和。然而,一道由中书门下正式副署、加盖皇帝玺印的诏书,自大内传出,其内容却如同一声惊雷,在宗室圈层中引发了前所未有的震动。
诏书的核心明确而坚定:
“朕绍承基业,思革宿弊。念宗室日繁,宜广效忠之门;南疆辽远,当弘王化之泽。
今特设‘广南西道宗室宣化使’,由岐王赵颢膺此重任,表率宗亲,南下桂州,兴学宣教,抚慰边民。
另敕令宗正寺,于近支宗室中遴选贤良子弟二十人,随同南下,分置广南诸州,协同教化。此乃为国展效之途,亦为尔等立业之机。钦此。”
这道诏书,以其无可辩驳的权威性,将一项宏大的战略,化为了冰冷的、必须执行的律令。
当宣旨的中使抵达岐王府时,赵颢早已身着朝服,于正厅设香案跪候。他面色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刻意表现的庄重。
整个宣旨过程,他垂首静听,姿态恭顺,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当听到“岐王赵颢膺此重任”时,他的眼皮微微颤动了一下,但迅速恢复平静。
“臣赵颢,领旨谢恩。陛下天恩,委以重任,臣必竭尽全力,以报陛下信重之万一。”
他的声音平稳、清晰,甚至听不出任何情绪的波澜。他恭敬地接过诏书,供奉于香案之上。
然而,当他独自回到书房后,那强撑的平静瞬间瓦解。他跌坐在椅中,望着那道黄绢,心中没有愤怒,没有委屈,只剩下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和彻底的无力感。
他明白,这不是商量,是命令。不是机遇,是放逐。
诏书中“表率宗亲”四个字,更是将他牢牢钉死——他成了榜样,他若反抗,身后那二十余名宗室子弟的差事也将无法推行。
他将成为整个宗室的罪人,也将坐实自己“不堪大用、抗旨不尊”的罪名。
“认命吧……”他对自己说。在绝对的皇权和整个执政联盟的意志面前,他个人的喜怒哀乐,渺小得不值一提。
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扮演好一个“深明大义、勇于任事”的贤王角色,直到离开汴京的那一天。这是一种在政治高压下,为求自保而形成的、彻底的精神屈服。
诏书颁布之初,宗室圈中曾有一阵短暂的、压抑的骚动。
不满者:诸多养尊处优的宗室,闻讯如丧考妣,暗中抱怨:“陛下何至于此!竟要我等去那蛮荒之地受苦!”
恐惧者:不少人生于深宫,长于妇人之手,对岭南的想象等同于地狱,恐慌情绪蔓延。
投机者:亦有少数远支、家境中落的宗室,视此为一次难得的、获取朝廷重视和资源的机遇。
然而,这股暗流很快便被更强大的力量平息了。
皇帝的决心:赵顼的态度异常坚决。通过不同渠道传出风声:此事关乎国策,绝无回转余地。
执政联盟的威慑:以韩琦、曾公亮为首的重臣,在各自场合表态,全力支持诏命,并暗示抗命不遵者,将严惩不贷。这彻底打消了宗室们试图串联、说情的念头。
岐王的“榜样”:连皇帝的亲弟弟、地位尊崇的岐王都“欣然”领命,其他宗室还有什么资格和理由反对?
“岐王都去了,你们比岐王还金贵吗?”这成了堵住所有抱怨之口的最有力武器。
于是,不过数日,所有的骚动都化作了死寂的顺从。宗正寺的遴选工作得以迅速推进,那二十个名额,很快便被或情愿、或被迫的宗室子弟填满。
整个宗室集团,在强大的政治压力下,被迫接受了这场前所未有的命运转折。
高太后:得知诏书已下,她默然良久,最终只是长长地叹息一声。她知道,一切已成定局。
她所能做的,只是加倍地为儿子准备药材、衣物、可靠的仆从,将无尽的担忧化为实际的物资支持。
曹太皇太后:闻之仅微微颔首,对身边人说:“皇帝做事,愈发有章法了。”她乐见于此,这证明赵宋皇权后继有人。
向皇后:她更加细心地安抚高太后,并严格按照皇帝的意图,协助打理内廷为岐王南行准备的赏赐,一切做得滴水不漏,稳固着大后方。
四月中旬的这道诏书,如同一道不可逾越的界碑。它标志着:
赵顼的皇权意志取得了彻底胜利。
士大夫执政联盟与皇权的结合坚不可摧。
宗室集团作为一股潜在的政治力量,被成功地、体面地“分流”和“弱化”。
北宋的边疆治理和宗室政策,迈入了一个全新的阶段。
岐王赵颢的跪接领命,不是一个简单的仪式,而是一个极具象征意义的政治姿态——它宣告了在熙宁新政的宏大叙事下,任何个体(哪怕是皇弟)的命运,都必须服从于皇帝所定义的“国家利益”。
大势,就此底定。无人再可逆转。
暮春的御花园,繁花似锦,暖风拂过太液池水,漾起细碎的涟漪。赵顼独坐于水畔的凉亭内,目光落在远处,却仿佛穿透了这片精心营造的太平盛景。
皇城司都知李宪,方才躬身禀报完毕,如同一个无声的影子般悄然退下。亭中只剩下熏香袅袅,以及更深的寂静。
李宪带来的消息,细致入微:
岐王赵颢如何恭敬地跪接诏书,如何平稳地说出领旨谢恩的话,起身时衣袍的褶皱如何缓缓平复……每一个细节都表明,他这位皇弟,选择了最聪明、也是最令人安心的一种反应——绝对的顺从。
赵顼端起微凉的茶盏,却没有喝。这十几日,从风声放出到诏书颁下,母后高太后那里的消息也断断续续传来。
她的震惊,她的泪痕,她强颜欢笑的疲惫,他都知晓。他理解那份为人母的心痛,就像理解春日过后必有寒冬一样,是一种自然的规律。
“理解归理解……”赵顼在心中默念,
“但若重来一次,朕依然会如此。”
太后的心痛,源于母子情深;而他的抉择,源于江山社稷。
他猜想,母后如今或许才真正意识到,坐在龙椅上的这个儿子,首先是大宋的皇帝,然后才是她的顼儿。
这种认知的转变,必然伴随着刺痛。好在,母后终究是深明大义的,她虽内心挣扎,却未曾闭门拒见,仍维持着母仪天下的体面,这让他心中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