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如此,”赵顼最终定调,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如释重负,
“待岐王大婚礼成,便依此议行事。着政事堂(曾公亮牵头)、枢密院(文彦博协同)、三司(韩绛核算)、宗正寺,共拟《宗室子弟南迁兴教抚边条例》及岐王出任宣化使详细仪注,务求名正言顺,章程严密,稳妥可行。
首批试点,就于广南西路桂、昭等州先行。”
“臣等遵旨!”
众臣领命告退。御书房内,只剩下赵顼一人。他缓步走到巨幅舆图前,目光再次落于广南西路。
这项看似为解决宗室冗费和边疆治理的务实政策,其最深层的政治意图——将皇位最可能的“竞争者”体面地“请”出权力中心——已在波澜不惊的讨论中,悄然达成。
熙宁二年春天的这场御前会议,不仅敲定了科举新制,更埋下了一颗影响深远的种子。
赵顼的熙宁新政,在波澜壮阔的舆论战和制度变革之外,又添了一笔于无声处听惊雷的深宫权谋。
风声最先传到岐王府时,赵颢正在书房临帖。
他的心腹内侍屏退左右,低声禀报了从宫中得到的消息——陛下与诸位相公商议,欲遣宗室贤者南下广南,主持教化,而亲王之中,陛下首推的,便是他这位“贤名素着”的皇弟。
赵颢手中的笔“啪”地落在宣纸上,染黑了一幅好字。他猛地站起身,脸色瞬间变得苍白。
“此言……当真?”他的声音有些发颤。广南西路?那是士大夫贬官流放之地,烟瘴横行,蛮夷难驯!皇兄……竟要我去那里?
一股冰冷的寒意从他心底升起。这不是重用,这分明是……流放。他瞬间想起了历史上无数被至亲猜忌、远斥边陲的宗室命运。
惊愕过后,是排山倒海的委屈。他是谁?他是官家的同母弟,自幼一同在宫中长大,感情甚笃。
他自问谨言慎行,从未有过一丝一毫的非分之想,终日不过读书习字、结交文人雅士,博取一个“贤王”的名声,不就是为了让皇兄放心吗?
为何如此待我?就因为我年长,因为我有那么一点微末的名声,就成了必须被清除出京的威胁吗?一种被最亲近之人背叛的痛楚,紧紧攫住了他的心。
然而,委屈很快被更强烈的恐惧所取代。他深知皇兄的性子,熙宁以来,那份锐意进取背后,是不容置疑的决断和越来越深的城府。这绝非商议,而是通知,是决定。
他开始飞速思考:
反抗?绝无可能。抗旨不尊,立刻就是大罪。
哭诉?向母后哭诉?皇兄若知,只会认为我心怀怨望,博取同情,其心可诛。
彰显贤能以自保?更不行!此刻越显贤能,皇兄只会越猜忌我收买人心,所图甚大。
在极短的时间内,赵颢完成了一次痛苦的蜕变。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必须接受,必须表现得心甘情愿地接受。
他开始自我说服:
“此非祸事,或是转机。离了这是非之地,天高海阔,反倒安全。
‘宣化使’名头尊贵,若能做出一番事业,青史留名,岂不胜过在京师谨小慎微、仰人鼻息?”
他的脸上恢复了平静,甚至努力挤出一丝“深感责任重大”的凝重。他对内侍道:
“休要再胡言乱语。陛下若有差遣,是为国效力,是本王的本分与荣耀。”
他必须让所有人,尤其是皇兄的眼线看到,他是顺从的,甚至是“欣喜”的。
消息传到高太后宫中时,她正在修剪一盆牡丹。听闻此事,金剪“铛啷”一声掉在地上。
“什么?!官家他……他怎可如此?!”她的第一反应是纯粹的、作为母亲的愤怒与心痛。
颢儿是她最小的儿子之一,自幼体弱,性情温和,怎受得了岭南之苦?
“那是烟瘴之地!我儿金枝玉叶,若有闪失,我……我也不活了!”她瞬间泪如雨下,恨不得立刻去找皇帝儿子问个明白。
但很快,她作为太后的理性开始拉扯她。她深知皇帝儿子的脾气,新政以来乾纲独断,此事既与重臣议定,断无回转余地。
她若强行阻拦,不仅无用,反而会加深他们兄弟间的裂痕,甚至让颢儿的处境更糟。
一种巨大的无力感包裹了她。一边是心爱的小儿子,一边是身为皇帝、肩负江山的长子。
她无法真正责怪长子,因为皇帝有皇帝的理由;她更心疼小儿子,却无能为力。她被困在了“母亲”与“国母”的双重身份里,左右为难,心痛如绞。
她最终没有去找皇帝大吵大闹。她只是独自垂泪良久,然后唤来心腹宫女:
“去,悄悄告诉岐王府的人,让他们……早做准备。缺什么,短什么,直接从我的用度里支取,务必打点周全,护卫、太医、药材,一样都不能少!”
她无法改变决定,只能用这种方式,默默地为小儿子争取最后、也是最好的一份保障。她的心态,从愤怒转向了一种悲痛的、无奈的接受,并将所有情感转化为对儿子后勤保障的极致关怀。
风声自然很快也传到了曹太皇太后的慈寿宫。这位历经三朝、见证过无数风浪的老人,听后只是微微顿了顿手中的茶盏,神色一如既往的平静、深邃。
她几乎在听到消息的瞬间,就完全看透了皇帝曾孙(赵顼)的全部意图——强干弱枝、巩固皇权、人尽其用。
她心中或许闪过一丝对赵颢这年轻孩子的怜悯,但这丝情绪很快被宏大的政治理性所覆盖。
“皇帝此举,甚妥。”这是她内心的第一判断。
于国,可解南疆治理难题,可减宗室冗费,是一步活棋。
于皇室,可消除潜在隐患,巩固皇帝权威,符合“祖宗家法”。
于赵颢,虽是磨练,却也未尝不是一条出路,好过在京城被猜忌一生。
在她看来,帝王的决断,绝不能为私情所左右。皇帝能做出这个决定,恰恰证明了他是一位合格的、甚至优秀的统治者。
她深知高太后作为母亲的性情,立刻传旨:“请高太后过来叙话。”
在高太后到来,还未及开口诉苦时,曹太皇太后便以温和却不容置疑的语气,定下了基调:
“皇后,岐王之事,我已知晓。此乃国策,非为家事。皇帝此举,老成谋国,你我当欣慰才是。”
“颢儿身为亲王,为国效力,是其本分,亦是其荣耀。皇帝安排周密,安保万全,毋须过虑。”
“你我身处内廷,当体谅皇帝治国之难,支持其决策,方是母仪天下之道。切不可因小情而废大义。”
这番话,既是对高太后的安抚,更是严厉的提醒和约束,彻底堵死了高太后可能提出的任何异议。她以无可争议的权威,为这场内廷风波画上了句号。
向皇后从丈夫赵顼那里,更早、也更清晰地知晓了全盘计划与深意。
她完全理解并支持丈夫的决定。作为皇后,她的首要职责是维护皇帝的权威和宫廷的稳定。
她认为这是皇帝深思熟虑后的一步妙棋,于国于家都有利。
她不会主动去说什么,但会在日常向太后请安时,看似无意地宽慰高太后:
“娘娘放心,官家最是看重兄弟情分。此次安排,实是看重六哥儿(赵颢)的贤能,予他大展抱负的机会。
一应用度、护卫,官家都亲自过问,定会周全无比。”
她的话,起到了极佳的润滑作用,既执行了皇帝的意志,又安抚了太后的情绪,展现了她作为贤内助的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