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这场风暴眼中,真正决定帝国走向的几位人物,他们的沉默终于被打破,但方式,却出乎许多人的意料。
政事堂。宰相曾公亮将两份邸报并排放在案上,对一旁的韩琦叹道:“晦叔(韩琦字),陛下此举……是要逼着我们表态啊。”
韩琦捻着胡须,目光深邃:“陛下不是逼我们表态,是逼我们做事。谢景温把路指出来了,司马君实把空话都说完了。现在,该我们这些老家伙,拿出真章程了。”
他指着邸报上虚拟的“三问”:
“裁军如何裁?科举如何改?官制如何清?陛下把这球,又踢回给我们了。我们再沉默,就真是无能了。”
枢密院内,文彦博对吕公弼苦笑道:
“陛下这是阳谋。用司马君实堵了空谈者的嘴,用谢景温逼我们务实者前行。
也罢,宽夫(吕公弼字),这裁军省费、精练士卒的条陈,你我得好生商议个稳妥法子出来了,不然,无法向陛下交代,也无法向这天下交代。”
他们的反应,出奇地一致:不再纠缠于“是非对错”的争论,而是直接切入“如何执行”的实务。
这意味着,帝国的最高行政和军事官僚体系,已经在事实上接受了皇帝设定的改革议程。
几日后的大朝会,气氛凝重。赵顼端坐龙椅,目光扫过丹陛下的群臣,最后在曾公亮和文彦博身上略作停留。
“谢景温、司马光二人的札子,诸卿都议了有些时日了。”
赵顼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朕近日听闻市井坊间、太学书院,皆在热议一事:光说不练假把式。认清弊病之后,我大宋,究竟该如何做?”
他顿了顿,抛出最终定调的一问:“是继续空谈仁义,坐视积弊深重?还是锐意革新,寻一条富国强兵的现实之路?”
满殿寂静。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几位宰相重臣身上。
曾公亮与韩琦交换了一个眼神,深吸一口气,出班奏道:
“陛下圣明烛照。臣等近日详议,以为谢景温所言三弊,确为治国之要害。
裁冗兵、改科举、清官制,势在必行。然事关重大,需稳妥详议。臣请陛下允准,于中书下设‘详定裁军事务所’,于礼部设‘编修科举新制局’,会同枢密院、三司,尽快厘定具体条例,试行推行!”
文彦博也随之出列:“臣附议。枢密院将全力协同,拟定汰弱存强、精练禁军之细则。”
图穷匕见!
这不是反对,而是接旨!是以最务实的态度,将皇帝的意志转化为可操作的行政命令!
赵顼的脸上,终于露出了发自内心的笑容。这笑容里,有掌控局面的自信,有推动历史的豪情,更有一丝穿越者运用超越时代的智慧达成目标的快意。
“准奏。”赵顼的声音斩钉截铁,“就依二位相公所奏。着韩琦,文彦博,吕公弼总领详定裁军事务,曾公亮总领编修科举新制,兼总领厘定官制事宜。朕,要尽快看到切实可行的方略!”
“臣等领旨!”几位重臣齐声应道。
这一刻,朝堂上的风向彻底明朗。以皇帝赵顼为核心,联合务实派重臣的“改革同盟”正式形成。
改革的巨轮,获得了最高权力的驱动和庞大官僚体系的执行保障。
而此刻,在洛阳的独乐园,司马光手持那份刊有自己奏疏和谢景温札子的邸报,望着北方汴京的方向,久久不语。
窗外春意盎然,他的心中却一片悲凉。他赢得了“直言”的清名,却在这场无形的战争中,彻底失去了对时局的影响力。
他深知,赵顼用一场漂亮的舆论战,将他和他所代表的纯粹道德理想主义,礼貌而坚定地请出了决策中心。
福宁殿内,赵顼独自凭栏。
“陛下,司马光在洛阳,并无新的奏疏。”李宪低声禀报。
“嗯。”赵顼淡淡应道,“由他去吧。着书立说,青史留名,也是他的归宿。”
他的目光越过重重宫阙,仿佛看到了熙宁新法的未来。裁军、科举、官制,三把利剑已然出鞘。
前方的道路注定荆棘密布,但最重要的第一步——统一思想,掌握主动——他已经漂亮地完成了。
“舆论的高地,我们不占领,敌人就会占领。”赵顼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说着来自千年后的箴言,
“而朕,不仅要占领,还要在上面筑起坚不可摧的堡垒。”
熙宁二年春天的这场舆论风暴,看似无形,却为接下来的惊天变法,扫清了最大的障碍。
一场更加波澜壮阔的历史大戏,才刚刚拉开序幕。而导演这一切的年轻皇帝,此刻嘴角含笑,胜券在握。
阳春三月,汴京的柳絮如雪般飞舞。持续了整整一个多月的科举改制大论战,其热度早已超越了初春的暖意,灼烧着每一位士大夫的神经。
在太学鼓院、在州桥夜市、在各级衙门的廨舍之中,人们都在翘首以盼——在谢景温撕开疮疤、司马光空谈被边缘化之后,朝廷究竟会拿出一份怎样的方案?
答案,终于在三月中旬的一场常朝后,由帝国首相曾公亮,亲自向天下揭晓。
一、朝堂定策:老成谋国的“曾公亮版”方案
紫宸殿上,百官肃立。赵顼端坐御榻,神色平静,但目光中带着审视。所有人的焦点,都集中在手持玉笏、缓步出班的曾公亮身上。
这位三朝老臣,今日将代表整个执政集团,给出他们对千年科举之制的回答。
“臣曾公亮,谨奏陛下。”曾公亮的声音沉稳有力,在寂静的大殿中回荡,“奉陛下敕旨,会同韩琦、文彦博、欧阳修、王珪等,详议科举新制,今已拟就条陈,恭呈御览。”
他没有提及激烈的争论,也没有评价司马光或谢景温,而是直接切入了核心——一份题为《熙宁贡举新制》的奏疏。这份奏疏,堪称老成谋国的典范:
核心原则:
“尊经重实,信赏必罚,渐进改良。”
开宗明义,既肯定了“经学”的根本地位,又强调了“务实”与“渐进”,安抚了大多数人的焦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