具体方案,正是将科举改成的“三场考核制”:
第一场:“本经大义”
内容:考默经与解经。考生需在《诗》、《书》、《礼》、《易》、《春秋》中自选一经,不仅需熟记,更需阐释微言大义。
曾公亮阐释:“此场之设,在明根本。士子不通经术,则如木无根,水无源。取士之道,德行为先,学问为本。”
——此言一出,众多持重老臣微微颔首。此举守住了“经学”底线,让保守派无法从“背离圣贤”的角度攻击。
第二场:“诗赋论”
内容:仍考诗、赋各一篇。
曾公亮阐释:“诗赋乃词章之华,国朝文采所系,不可偏废。然,取士当以器识为先,文艺为后。故此场成绩,只定去留,不分高下。”
——殿内响起一阵低低的议论声。这是关键妥协!保留了诗赋,给了天下数十万习诗赋者一条活路,极大减少了改革阻力;
但“只定去留,不分高下”,又实质性地大幅降低了诗赋在最终排名中的权重。高明!
第三场:“时务策”(改革真正的核心)
内容:考时务策三道。题目范围明确为“礼乐、刑政、兵农、水利、钱谷、边防”等切实的治国之策。
曾公亮提高声调:“此场为决胜之关键!旨在选拔通晓世事、明体达用之真才!其成绩,为最终排名之主要依据!”
——话音落下,殿中不少务实派和中下层官员眼中放出光来。这才是他们期待的变革!
配套措施同样周密:修订考试大纲、强化誊录糊名、殿试侧重策论,并设置三年过渡期,允许旧制考生并行参考。
曾公亮最后总结道:“陛下,此法上不违祖宗以文取士之成宪,下可收砥砺实学、拔擢真才之实效。乃稳健可行、补偏救弊之良法。伏乞圣裁!”
奏罢,大殿内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御座上的年轻皇帝。
赵顼心中了然。这方案,正是韩琦、曾公亮等务实派与他之间心照不宣的默契产物。
它或许不如王安石可能想要的激进,但它最大限度地团结了大多数人,并且坚定不移地将“时务策”推到了决定性的位置。这,就是最大的胜利。
“善!”赵顼的声音打破寂静,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曾相所奏,老臣谋国,深慰朕心。诸卿可有异议?”
他目光扫过群臣。韩琦、文彦博、吕公弼、韩绛等重臣率先表示附议。其他官员,无论是真心认同还是迫于大势,都纷纷躬身:“臣等无异议!”
“好!既然如此,”赵顼站起身,朗声道:“敕命:颁行天下!着礼部即刻刊印,通行各路!自明年秋闱始,依新制而行!”
《熙宁贡举新制》的全文,随着官驿快马,迅速传遍帝国的每一个角落。
如同在滚沸的油锅下又添了一把猛火,引发了更为剧烈、但也更为分化的大讨论。
地方干吏:许多常年处理繁杂政务的官员长舒一口气。
“早就该如此!取士当取能办事的,而非只会吟风弄月的!”他们看到了凭实学晋身的希望。
太学中的务实学子:之前支持谢景温的太学生们欢欣鼓舞。
“曾相公此举,正是我辈所愿!时务策定高下,方显英雄本色!”
他们立刻开始搜集各类时政资料,潜心研究兵农水利之学。
大部分“沉默的多数”:许多原本持观望态度的士大夫,仔细研读方案后,态度转向支持。
“曾相考虑周详啊!既重实学,又存诗赋,留有过渡。看来朝廷并非蛮干,乃是循序渐进的良法。”
这种“稳健”的姿态,为他们提供了接受改革的心理台阶。
核心死硬派(如司马光):在洛阳独乐园,司马光手持新制条文,痛心疾首:
“取士之途,终为功利所染矣!”
但他无法公然反对。因为方案保留了经义和诗赋,他若反对,就等于反对“考时务”,这在当下舆论中极为不利。
他只能在私人信件和着述中,表达对“士风趋于功利”的深切忧虑,但其公开影响力已大不如前。
保守派中的动摇者:不少原本追随司马光的士人,开始暗自思量:
“新制虽重策论,但经义仍是根本,诗赋亦未全废……或许,这也是一条可行之路?总比被时代彻底抛下来得好。”
保守派阵营出现了清晰的裂痕。
寒门士子:新制让他们看到了希望。
“我家无钱延请名师雕琢诗赋,但论时务策,我可通宵达旦研读《资治通鉴》、各地奏疏!此乃我辈出头之天赐良机!”
一股务实苦学之风开始在底层士子中悄然兴起。
市井舆论:在皇城司引导下,说书人将新制解读为
“陛下圣明,要选真能为百姓做事的青天大老爷了!”
这种朴素的解读,为改革赢得了广泛的民间好感度。
《熙宁贡举新制》的出台,标志着赵顼发动的这场舆论战,取得了阶段性的、决定性的胜利。
对赵顼而言:他成功地将“选拔实用人才”的国策,以最小阻力的方式制度化了。虽然过程是渐进的,但方向已经不可逆转。
对曾公亮等务实派:他们展现了高超的政治智慧,既贯彻了皇帝的意志,又维护了官僚体系的稳定,还赢得了“稳健”的美名,巩固了自身的权力中心地位。
对士大夫集团:大多数士人,特别是中间派和务实派,是支持或可接受这个方案的。
因为它提供了明确的、看似公平的新赛道,并未完全否定旧学价值,实现了“稳中求进”。
对司马光等理论守旧派:这是一次沉重的打击。他们无法从原则上否定新制,其“空谈误国”的形象在对比中更加凸显,被彻底边缘化已是定局。
熙宁二年的这个春天,赵顼用一份充满政治妥协却又坚定不移的改革方案,告诉天下人:
变法,不是请客吃饭,但也不是洪水猛兽。它是一场精心计算、步步为营的远征。
而科举改制,只是这支远征军吹响的第一声号角。
帝国的命运之舟,已经按照他设定的航向,调整了风帆,驶入了更深、更急的改革航道。
暮春三月的午后,汴京大内御花园内,海棠初绽,暖风拂柳。一场看似寻常的家常闲话,在沁芳亭中进行。
曹太皇太后坐于上首,高太后与向皇后分坐两侧,几位贴身女官侍立在远处。石桌上摆着新贡的密云龙茶和几样精细茶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