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的汴京,春寒料峭,但政治空气却灼热得令人窒息。
正月那场关于“汉武与匈奴”的大讨论,仿佛一场漫长的预热,将整个帝国的神经都绷紧了。而真正点燃这场烈火的,是监察御史里行谢景温那封石破天惊的《论国事三大要札》。
奏疏经皇帝赵顼朱批“发邸报,敕百官共议”后,未删一字,赫然刊载于最新一期《邸报》之首。如同在滚沸的油锅里泼进一瓢冷水,瞬间炸开了锅。
“……冗兵之弊,犹胜和亲之耻!科举竟成天下英雄牢笼!官制之乱,实为天下疲敝之源!
……若仍固步自封,空谈仁义,臣恐他日史书工笔,记载的将非是熙宁盛世,而是我朝竟重蹈高祖‘白登之围’的覆辙,令天下再蒙华夏主君被迫城下求生之奇耻!”
谢景温的笔,如同淬了毒的匕首,字字见血。邸报飞传,先是死一般的寂静,随即便是山呼海啸般的哗然。茶楼酒肆,瓦舍勾栏,士林书院,乃至深宫内苑,所有人都在传阅、议论、争辩。
“狂悖!狂妄!”旧党清流们气得浑身发抖,指着邸报的手都在颤抖,“谢景温小人!诽谤圣朝,其心可诛!”
“痛快!一针见血!”更多被现实困扰的年轻官员和太学生则感到一股久违的酣畅淋漓,“句句实话!我大宋之弊,就在于此!”
市井小民或许不懂深奥朝政,但“兵多不打仗白吃粮”、“当官的多不办事”这类大白话,他们听得懂,也跟着摇头唏嘘。
在这片喧嚣中,帝国的权力核心——皇城,福宁殿,却异乎寻常地平静。
赵顼负手立于窗边,望着窗外渐绿的柳条,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殿内,皇城司都知李宪垂手恭立,低声禀报着京内外的种种反应。
“陛下,谢景温的奏疏,已是满城风雨。赞誉者有之,攻讦者更众。尤其是……司马光学士等人,听闻极为震怒。”
赵顼轻轻“嗯”了一声,语气平静无波:“跳出来骂的,都有谁?”
“多是些言官、翰林学士,还有洛阳那边的一些清流名士。不过……”李宪顿了顿,声音更低,“韩琦、曾公亮、文彦博、吕公弼几位相公府上,异常安静。”
“安静就对了。”赵顼转过身,眼中闪烁着洞悉一切的光芒,“他们不是不认同,而是在权衡,在观望。等着看朕下一步怎么走。传朕旨意。”
李宪精神一振:“请陛下示下。”
“第一,将司马光前几日上的那篇《论国是疏》,一字不改,连同谢景温的札子,一并刊发在下期邸报上。旨意就说……‘使百官士民,兼听则明,详加思辨’。”
李宪眼中闪过一抹惊佩。这一手太高明了!看似公允,实则是把司马光架在火上烤。在谢景温刀刀见血的指控之后,司马光那些“修德行、施仁义”的空泛之论,将会显得何等苍白无力?
“第二,”赵顼踱步到巨大的舆图前,手指划过西北疆界,“让咱们的人,在太学、在民间,给朕抛出三个问题……”
他缓缓说出三个直指核心的问题,关于如何裁军、如何改科举、如何明官制。
“朕不要答案,只要他们把这些问题,炒得越热越好。要让全汴京的人都在问:光说弊病有用吗?到底该怎么办?!”
几天后,新一期邸报出炉。头版并排刊载着谢景温的《论国事三大要札》和司马光的《论国是疏》。
这并置的效果,堪称残忍。
一边是谢景温具体、尖锐、充满现实痛感的“病危诊断书”;另一边是司马光引经据典、充满道德理想却近乎“空中楼阁”的“养生劝诫”。
高下立判!
先前那些为司马光叫屈的声音,瞬间小了一半。不少中间派的官员读完,内心天平已开始倾斜:“司马公所言大道固然不错,然……于眼下危局,何补?”
与此同时,一场更精准的舆论风暴,在皇城司的巧妙引导下,于汴京各个角落掀起。
在太学,激烈的辩论从“该不该改”迅速转向“该怎么改”。
“司马学士总说仁义为本,可面对西夏铁骑,仁义可能当盔甲?可能变粮草?”一名激进的支持谢景温的士子,在鼓院拍着桌子喝问。
“说得对!谢御史指出了裁军、改制、科举三弊,那敢问反对者,你们的良方又是什么?难道就是整日诵读圣贤书吗?”另一人高声附和。
先前为司马光辩护的人,顿时语塞。他们可以批判谢景温激进,却拿不出任何可行的替代方案。这种“有诊断,无药方”的尴尬,让他们在辩论中节节败退。
在民间,皇城司安排的说书人,将复杂的国策化为引人入胜的故事。
“话说这谢青天,冒死上书,句句说的都是咱们老百姓的心里话啊!那兵,是该精练;那官,是该厘清;那科举,是该选真才实学的!”
“可也有那等老夫子,说什么要讲仁义。嘿,各位客官想想,您家邻居整日觊觎您家财帛,您跟他光讲仁义,有用吗?还得有真刀真枪,还得有精明算计!”
通俗的比喻,瞬间拉近了政策与百姓的距离。一种“皇上要动真格的了,要省下钱来办大事”的朴素共识,开始在市井形成。
在官员的私下聚会中,风向也在微妙变化。
“谢景温话虽难听,理却不糙。这冗兵、冗官,确实到了非改不可的地步了。”一位中年官员低声对同僚道。
“是啊,司马君实(司马光)学问是好的,可……于事无补啊。如今陛下锐意进取,韩、文诸位相公似乎也默许,看来,大变将至矣。”另一人感慨,语气中已带了几分顺势而为的考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