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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长公主不是说了大司空只当丹朱是殿下自个任性所为,不曾有旁的疑惑。眼下逮捕王简一干人等,大约是怀疑他们给了长公主毒药,方才动怒。”中贵人唐珏自小伴着隋霖一道长大,关系亲近,这会正劝道,“您又何必再推一个何家公子出去,伤了同太尉大人的情分!”
隋霖负手站在勤政殿的阶陛上,举目能望见宫门重重。他让黄门去传中郎将何昱入宫的口谕,已经下达近两个时辰,太尉府至宫门往来不过一个时辰。然人却迟迟未到。
如果两个时辰前,他的旨意比蔺稷的人先一步传到王简等人处,这会自然无需再动何昱。
当日定下这计策,何?王简等人都原是做好了这万一之打算的。
万一蔺稷发现新妇口中毒药,则由他赐死王简等五人,以此抽身。便是之前送去的无膳食盒。
??盒中无食,请君自采(1)。
但天不遂人愿,蔺稷快一步将他们带入司空府,那么他只能牺牲掉何昱。一样的道理,以此抽身,以证自己没有害他之心。
即便他不信,但这个服软态度足矣。
隋霖沉沉合上眼,“蔺稷若当真相信乃阿姊自己所为,如何还会对王简一干人动手?他那是懒得同一介妇人计较!”
唐珏闻言,不免大憾,“早知这般,陛下在闻长公主说这事时就让黄门去传话,这前后就差了一两柱香的功夫。”
“朕是特意等阿姊走后才传令的。”隋霖睁开双眼,一贯病弱柔和的眉眼间闪出一抹锐利色,“她心还太软,未在政局中沉浮过,瞧见蔺稷一点益处,便觉可留不宜杀。若是当面知晓朕要除去身为医官的王简等人,还不即刻阻拦求情!她甚至会觉得蔺稷分明都不追究这事了,朕却还要处死为朕办事的人,如此岂不是将她往蔺稷处推吗?”
“所以,这处不存在时间的早晚,在阿姊被发现口藏丹朱的那一刻起,这一局朕便输了。眼下的关键是在于如何能输得让蔺稷相信朕不是主谋,而是被迫,来日依旧要仰仗他!”
秋风萧瑟,阶陛两侧十二铜龟池中水雾氤氲,透出丝丝寒意。
隋霖眺望依旧空空如也的宫门,返身回殿,持笔下召。
诏书很简单,寥寥数句,无非是说中郎将何昱联合王简等人行刺大司空蔺稷,为天子知晓,故下押廷尉府大牢,以待后审。
旁的诏书,他下发艰难,尚书令姜灏处多有奉回,这一封想来会审核极快。
隋霖站在御案前,看了半晌。
自迁都洛阳,五年里他一共就发出了两封诏书,第一封是赐婚诏书,第二封便是这个。
赐召对象都是蔺稷。
先是皇室献公主,自是天子卖良臣。
他忽就笑出声来,眼中翻涌火海,却又不敢燎原。
“陛下,其实奴婢觉得这一局,我们没有彻底输。”
隋霖抬眸看唐珏,“怎么说?”
“陛下您想呀,一下要死去那样多的人,即便长公主身在后宅,也必会知晓。届时她定切腹体会蔺贼之残暴,回想又悟蔺贼所谓之信任不过是戏耍她罢了,如此定然与您更加同心,而除贼之心愈坚。”
“去吧,送去尚书台。”近侍的话让少年天子亮了眉眼。
唐珏领命离开,却在走出殿门不远,遇见了太尉何?。
“奴婢见过太尉大人。”他给何?行礼。
何?扫过他手中诏书,问,“中贵人往何处传旨?”
唐珏似笑非笑回话,“大人府上。”
“尚书台已经审了?”
“没有。”
“很好。老臣奉陛下口谕而来,不劳中贵人走这趟了。”说话间直接抽过诏书,止住唐珏话语,“中贵人不必惊慌,若有君王雷霆之怒,自有老臣担着,劳您入殿通报。”
唐珏敛起愠怒,从腰侧抽出拂尘入内回话,未几黄门唱喏,“宣太尉。”
何?入殿请罪,拜于君前,“臣闻司空大人遇刺,凶手乃以王简为首的五位医官。实乃还有一人,乃臣膝下小儿,次子何昭。其借求医之名,接近谋和王简等人,欲以为陛下除奸佞为名行刺司空。挑拨君臣关系,又将此罪名投于兄长何昱身上以泄私恨。今日陛下口谕传至府中,时值臣发现这遭,正在辨清前后事宜,故而来迟,还望陛下恕罪。”
隋霖闻话到最后,原本紧蹙的眉头缓缓舒展。
何昭知道甚?
当日涉及此局,何昱才是真正出谋划策的人。
许是这局妙哉,反复推演皆觉成功的几率九成九。故而对于“万一”的发生,皆都慷慨应诺了。
却不想,转眼失败,需得承担后果。
何?如何舍得那位文武双全的长子,于是出此下策,推出了身有残疾的小儿子。
如此也好!
*
何氏嫡幼子何昭,左臂齐肩而断,被押往廷尉府时明面上还未过审,便不曾脱衣卸冠。他自断臂后一直深居简出,鲜少簪冠,这会束发的也只有一截月白发带。身上穿着天青色暗纹广袖深衣,左袖空荡荡,随发带在风中飘悠。
似浮萍无依,枯叶无根。
蔺稷将将得了中贵人的旨意,正在前堂接旨谢恩。
旨意上说,此案全由他作主。
他握着明黄诏书,重扫上头内容,抬眸的一瞬不偏不倚同被押往诏狱、途径司徒府的弱冠青年目光相接。
两扇门宽的距离,苍白如鬼魅的人拖着脚铐幽幽走过。
“新城翁主地下难安!”蔺稷叹息,将诏书递给长史,返身看东边偏阁中被侍卫监管伏跪在地的十二人。
乃是王简一干人及其他们的入门弟子。
确切的说只有七人,王简与其两个弟子、另有徐华、林清共五人在承认制毒痛骂了他一顿后,皆咬舌自戕。而剩得七人,则相互推诿攀咬,后又胡乱吐出朝中包括何昱在内的数位官员,以此投诚。
是故,活命至今,还在喘气。
“将那五人送还本家厚葬,剩下的交给廷尉处决了吧。”
“司、司空大……”
“大司空饶命!”
“司空大人??”
“蔺稷,你会遭……”
完全出乎意料的结果,一众医官求饶又咒骂。
侍卫纷纷上来,以泥布堵嘴,拖拽出去。转眼声震戛止,人过无痕。
“去吩咐管事备车,我稍后要用。”蔺稷瞧过天色吩咐侍者,转入后堂寝屋,脱袍解衣,沐浴熏香。
*
章台殿暖阁中,何太后坐在榻边正给隋棠掖被角,闻徐姑姑低语,入鬓长眉蹙起,片刻一笑而过,“弱肉强食,在哪都一样。左右不死他的儿子就得伤孤的儿子!”
“阿母……”榻上女郎拱了拱被子,正醒过来,睡眼朦胧中唤着极亲昵的称呼。
何太后的话语低下去,眉眼中的笑意浓郁起来,整个人焕发光彩,递她一只手由她胡乱握着,扭头催徐姑姑将备好的东西拿来。
是一个十八子菩提手钏。
这是洛阳高门时新的女子饰物,以红玛瑙、金丝竹、龙眼菩提、虎眼石、大天意、蓝玉髓等十八种树籽串成。有祈福纳祥、驱虫避疾的美好寓意。
何太后手上这串尤为珍稀。十八子大小一统,颗颗饱满圆润,又得瑶光寺法师开光,后由宫中司珍局巧手打磨制成。收尾处下接六个白玉铃铛,乃何太后取了隋棠幼年发饰上的铃铛亲自嵌入。整副手钏用心十足,端雅灵动。
隋棠慢慢摩挲,最后指腹顿在铃铛上,一点点收入掌心里,“谢谢母后,快给阿粼戴上。”
何太后点点头,扶来她手臂,落眼在腕口那块伤疤上,摸了又摸,几欲又要涌出泪来。只扭头深吸了口气,回神帮她将手钏戴好。
徐姑姑已经将婢子们都领了出去,合门容母女两个说体己话。
屋中点了沉水香,味香馥郁,醇厚清幽,让人理气静心。
“这手钏无事不必摘下,日夜戴着着。”何太后握着隋棠右手,指引她摸上那六个拇指甲大小的白玉铃铛,“这六个铃铛里,填了避孕的药。”
“听母后把话说完。”何太后止住隋棠,“你虽是母后的女儿,但身在帝王家,母后没法给你的姻缘做主,母后阻止不了什么。原本这世间女子大都无法决定自己的命运,在家从父,出嫁从夫。何论你还生来便是公主,要负起那些莫名其妙的天下大义。但是有一点,我们还是可以自己做主的,就是我们这幅身子,就是能否从我们身子里出来个人,我们多少能做的了主。”
“你嫁的是你兄弟家国的死敌,你若是诞下他的孩子,那么将来有一日,你可能就会被割成一片片的。一片给母家,一片给夫家,一片给孩子,你要是多生一个孩子,就需要再多切一片……最后,剩下一副鲜血淋漓的躯体给自己。”
“你明白吗?”
“女儿听明白了。”隋棠颔首,振起精神道,“那无需这般麻烦,用一贴药永绝后患便可。母后送我这般好的手钏,何必染上药这类东西呢。”
何太后闻话心酸不能言,只连连拍她手背,紧拢掌中,“母后想过的,但是不值得。阿粼,这里的一草一木,一人一事,都不值得你伤害自己。母后奢盼能有一日,你阿弟不再需要你,蔺稷也愿意放开你。彼时天地广阔,你有完整选择的权利,你不想要孩子就不生,你想要孩子也不会遗憾不能生。”
“阿母!”隋棠趴上她肩头撒娇
“以后私下无人,就唤阿母。”何太后抚她后脑,磨其发顶。
……
滴漏声响,申时四刻。
隋棠低低道,“宫门就要下钥,阿粼要回去了。”
何太后闻言,心如油煎。
却见隋棠轻轻推开了她,涣散的双眼认真看向自己,仿若见到她满脸不舍的哀戚表情,安抚道,“阿母想些好的,出嫁前您和阿弟都说我一入司空府定难以随便走动,回宫更是艰难。可是您看,这才七日,我不就回来了吗?比我们预想的好多了。”
想了想,她凑身压声,“还有就是阿粼牙口里无毒了,不会饿肚子,也不会伤到自己,是不是好太多太多啦!阿母陌忧心!”
她挑了挑眉,“我可是听兰心梅节说了,您就是多思多梦才病的,要快点好起来。”
“好……”
黄门是这会进来的,说是大司空在外求见,来接公主回府。
“我要阿母给我梳妆!”隋棠哄着母亲,伸手示意她扶自己去妆台前。
何太后颔首,“去请司空大人到偏殿用茶,稍后片刻。”
夕阳敛晖,飞鸟归巢。
何太后扶着女儿出来,把人交给蔺稷。
蔺稷恭敬道,“臣告退。”
隋棠道,“母后不好养身子,儿臣就不回来了。”
夫妻两人走出章台殿。
还是来时模样,蔺稷君子持礼,让隋棠隔衣握在他手腕上,然后自己扶着她臂膀引路。
宫道很长,两人安静行走。
隋棠多少有些紧张,毕竟阿弟和阿母都说蔺稷能让她这般轻易回宫,便很是反常。念及此处,她搭腕的手因噗噗跳动的心脏无意识抓紧,又下意识松开。
“小心!”蔺稷的声音响在她耳畔。
原是她慌中出乱,足下失章法,险些把自己绊倒,幸得蔺稷扶了一把。
听话听音。
蔺稷口气里没有丝毫嫌弃之意,反而生出两分忧心。
“多谢!”隋棠放松了些,薄汗黏腻的掌心搓着他袖口暗纹,暗暗舒了口气。
蔺稷识出她的惶恐,寻着话头给她缓神,目光落在她搭腕的素手上,“手钏很好看,很衬你。太后赐的?”
隋棠僵立在地,尤觉头皮发麻,后背冷汗涔涔。
阿弟说用心做好蔺稷的妻子,得他信任。
这要是转眼就被发现用不上了避孕珠子……
隋棠脸都白了。
“殿下哪里不适?”
“好、好像方才扭到脚了……”蔺稷这样问,隋棠只觉昏沉的眼前腾起一片光亮,后背的汗都瞬间干了。
忽感身子一轻,竟被人打横抱了起来,“马车就在前面,回府便给殿下传医官。”
隋棠定了定心,搓着手指学做妻子样,“你出来时换了身衣裳?还熏了香?”
轮到蔺稷顿住脚步。
他“嗯”了声,几步走至马车,将人抱了进去。
车驾调头前行,晚风掀起车帘,青年郎君一贯冷峻的面容在夕阳余晖中,现出柔软的轮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