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略显难得,苟政竟然把薛强问住了,并不能如平日里那般,敏捷从容地表达看法与见解。显然,冉闵在面对羯赵联军时取得的辉煌胜利,对任何闻之的人来说都是一种冲击。
即便冷静、坚定如薛强,其对时局的认识判断也难免不受影响。只不过,震撼的表情一闪而过,小小的斟酌过后,薛强迎着苟政注视的目光,拱着手,不答反问:
“明公可知,冉魏麾下,公资几何?仓廪可足?民可得安?人可得食?”
薛强当然不是在问苟政,而是在指出,冉魏政权的短板与隐患,这些情况并不是一场几场胜利所能改善抑或掩盖的。
苟政能够领会之意,却不免反驳道:“威明对冉魏的要求,是否太高了?如你所述几条,当今天下,又有几股势力能够做到?
别人不谈,就说关中,就说我苟政。过去几个月,我常因资需不足,军民供馈难继,而忧心忡忡,寝食难安,威明所拟每一条,都足以让苟政汗颜无地!”
“创业之初,百业萧条,处境艰难,资储不足,这是难以避免的事情!”薛强看着苟政那忧叹之状,侃侃而谈:“然明公已据天时,正该全取雍秦以固地利,而后休养生息以定人和,此等前途与机遇,却非四战之冉魏,所能具备!
关东群雄,羯赵旧臣,俱是如此,国难安,民难食,地荒芜,人流离,岂是兴国之势?而燕国已历三代数十载经营积攒,军强国富,民所依附,秩序井然,绝非离乱、残破之中州,所能抗拒!
因此,冉闵虽勇,然一人之力,终究有限,魏军虽强,亦如无源之水,无根之木。所谓物极则反,致至则危,冉魏之势,必难持久......”
对薛强的分析与见解,苟政还是相当认可的,即便不站在历史的高度,就凭着目下苟政对关东情势那一星半点的了解,他也不看好冉闵。
在天下人为冉闵的空前大捷而震撼的同时,只怕很少有人关注到,目前的河北,尤其是冀州地区,那曾经作为羯赵崛起的繁盛之地,已是一片凋敝。
生产废弛,流民如潮,饿殍遍野,浮尸千里,战乱给冀州社会秩序与生产秩序带来的破坏,正在逐渐加重,而无半点缓解。
关东州郡之间,大片大片的田亩抛荒,大量士民,弃耕而走,流离江湖,艰苦求生,流民群中,易子相食的情况,比比皆是。
而时至如今,冉闵能够控制的地盘,也就邺城及周边地区,同时也是战火荼毒的重灾区,自进入永和六年以来,冉闵治下,就再没有一种可称稳定、可堪黎民忍受的、基本的生产经营秩序了。
此次枋头大战,冉闵大胜,几乎打掉了羯赵军阀的半壁,但剧烈的战争,对当地生产经营活动是进一步的破坏,迫使更多士民逃离......
一直以来,维系冉魏政权的,乃是冉闵及魏军强横的武力,以及大量北方赵人的支持,但这些在时间的推移下,只会越来越弱。
冉魏,与其说是一个政权,不如说是一个虚有其表的军阀势力,并且,快只剩下一个空壳子了。邺城的资需来源,越发匮乏,那些受冉闵委派,抑或名义上依附冉魏的地方势力,实则也难给邺城提供真正有价值的支持......
这种局面下,冉魏的未来,一点就望得见边际!
沉吟少许,苟政一种探讨的语气,说道:“我听闻,冉魏建立,赵人士民,依附者众,其中不乏治政之才,有识之士,这些问题,难道他们看不出来,并建议冉闵,加以改善解决?”
闻言,薛强微微一笑,自信依旧:“这就需要冉闵先行讨灭仇雠,平定河北,绝外敌之扰,而后偃武修文,与民休息......
且不提冉魏能否有安民治政之才,即便他想养息生产,积蓄国力,襄国石祗也不会坐视,双方生死大仇,注定二者只遗其一之后,方有暇谈论其他!
即便冉闵能够讨灭羯赵残余,慕容鲜卑又岂会无动于衷,一旦赵魏之间实力失衡,燕王必有行动......”
“依威明之见,冉闵最后岂非只有末路穷途?”苟政幽幽问道。
“不然!出路还是有的!”薛强淡定地道:“若冉闵肯率中原州郡,归身晋朝,援引晋兵北上,亦不失公侯之爵,封疆之任?”
“威明此言说笑了!”苟政摇头笑了:“即便没有此次枋头之捷,冉闵又岂是甘居人下之人?”
薛强的表情依旧淡淡然的,一番交谈,他不只是在向苟政陈述其见解,也是在加深完善自己的分析与判断。
“也罢,关东之论,就暂止于此吧!时下,那不是我军能够参与进去的!”摆了摆手,苟政长舒一口气,语气沉重地道:“说到底,于我而言,平定雍、秦才是第一位的!并且,当从速为之!”
注意到苟政定定的眼神,薛强揖手道:“明公英明!”
“说说西进的战事吧!”苟政道:“苟安败张先军于漆水,敌众折损甚多,眼下,杜洪率残部据守武功,苟安已兵临城下,用不了两日时,二兄也当领军赶到。
以敌我实力形势判断,破武功,擒杜洪,并非难事,问题在于克敌擒贼的时间。武功城,经过杜张打造,还是有些坚实的,威明可有
计策,速破之,我军不能在杜洪身上,耽搁太长时间......”
对此,薛强只稍作思考,提议道:“明公为何不尝试招降杜洪?”
“此贼甚是顽固,岂肯投诚。何况,其自负出身,前者侮慢我军甚过,我亦恨之。”苟政摇头道。
薛强:“此一时,彼一时!杜郁在明公麾下,或可使其去信一封,若能劝其来归,既可速定杜、张,安扶风,对杜郁及杜氏,乃至其他关西右族,也是一种安抚,望明公鉴之!”
闻言,苟政眉头紧紧皱起,疑虑之情,尽着于面上。沉吟良久,苟政抬眼,以一种坚决的口吻对薛强道:“关西右夷夏豪强、高门右族,皆可招安,唯有杜洪,不可与和!”
见状,薛强略表讶然,怔了一会儿,又抬手道:“若明公不愿饶恕杜洪,那么张琚、张先兄弟,或可招之!”
闻言,苟政神色缓和,真正考虑此建议来,轻笑道:“我曾听闻,杜洪据长安时,自诩京兆大族,对麾下士族,多有鄙薄,即便身为司马之张琚,亦屡受其慢待......”
说着,目光一扫,落在房间薛强的书案上,苟政抬指吩咐道:“烦请威明替我拟书一封,就说我领军西进,只欲诛顽抗不臣之贼逆杜洪,与旁人无干。
张氏为冯翊大族,若肯反正,执系杜贼来献,一切罪责,既往不咎,还可保全部众,我亦当以州郡之任回报......
大意如此,威明稍加润色即可!”
“诺!”
薛强应命,起身步至案后,摊开一道空白书简,略作思考准备,即拾笔下文。很快,一封书信落成,薛强摊开信简,吹了吹墨迹,执送苟政:“在下拙于文采,还请明公斧正!”
“威明谦虚了!论文采,我肚中更是半点墨水也无!”苟政笑呵呵道,接过只随便扫了两眼,便唤人道:“郑权!”
“末将在!”
“飞马持此信,发往武功军前,让苟安设法,将此信递往城中,交与张氏兄弟!”苟政吩咐道。
“诺!”
“慢!”薛强主动喊停,迎着苟政投过来询问的目光,薛强拱手道:“明公,不论如何,仍可请杜郁书文一封,一并送往军前,递与杜洪劝降。
如此,明公总是仁至义尽。杜德茂,士族精英,文武之才,若得其真心效用,必有助于明公安定雍秦......”
苟政立刻明白了薛强的意思,面露了然,扭头冲郑权道:“可曾听明白?连夜去请杜司马,让他手书一封劝降信,然后一起送至军前,交与苟安处置!”
“诺!”郑权应道。
“记住,一定要交待清楚,两封信,别给我弄混了!”
“末将明白!”
“郑都督年轻英武,真是聪敏干练之才啊!”望着郑权离去的背影,薛强不由感慨道。
瞥了他一眼,苟政笑道:“这是我的中卫大将,早晚能成为我军中流砥柱!”
“今夜与威明一番畅谈,我所获匪浅,多谢指教!”苟政抬眼望了望屋外,夜愈发深沉了,连蝉鸣都几乎消除了,回过身来,道:“时辰不早了,威明便早些休息吧,保重身体!”
“多谢明公关怀!”见苟政起身欲去,薛强也起身相送。
临出门前,薛强又主动拜道:“在下有一请,还望明公准允!”
苟政不免讶然,伸手道:“威明请讲!”
薛强道:“不知长安城中,可有多余宅院,供在下居住?”
闻之,苟政眉头一挑,轻笑道:“长安虽则陈旧,然以其大,选出一栋宅邸,还是绰绰有余的。只不过,威明何出此请,难道这刺史府中,住的不习惯,还是仆侍有所慢待,抑或是我照顾不周?”
薛强表示道:“明公之关照,可谓无微不至,在下也感激尽。然而,寄居府内,上下内外,皆有不便,非长久之计!
另外,在下有心将汾阴堡内家人,接到长安......”
听薛强这么一说,苟政神情舒展开来,盯着薛强仔细打量几眼,笑容从他脸上缓缓绽开,哈哈道:“威明所言有理!还请稍待,明日我即差人,替你选定府邸,定要挑一处离刺史府近的......”
“多谢明公!”薛强再度拜谢。
回院途中,念及薛强最后的表态,苟政不由失笑。这个薛强,的确是个心思重、顾虑多的人,不过,此番能够如此主动表态,还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
薛强讨要宅邸,并表明要将家人从河东接到长安的意思,再明显不过,就像当初郭毅自闻喜投安邑时,把子女、族部带上,是同样的道理。
而能让薛强这样的人,做出如此坚定的表态,也足慰苟政之心。心中因薛强孤高矜持而产生别扭,都减弱许多......
一路思索着回到内院,思绪所在,也尽是武功的战事。结合薛强的建言策略,苟政心思一动,决定打个补丁,招来一名亲信侍者,命其把郑权找回。
一直到后半夜,郑权才拿着从杜郁那里要来的“劝降信”回府,呈与苟政。简单浏览两眼,遣词造句很谨慎,并无异样。
而苟政在两封劝降信外,又加了一条,给苟安的:招降策略之要,在于使
张氏兄弟杀杜洪,如不成,可代为杀之!总之,绝计不肯留下杜洪性命!
......
十六日,距长安以西数百里外的武功城,建威将军苟雄已然率西征苟军主力,兵临城下,与苟安合兵。前趋下寨,虽未围城,但骑兵游弋其外,随时监控着城中情况,也随时可以出击。
几乎凝成实质的压力,向武功城扑来,而城中的情况,比起苟政所预计的,还要乐观一些,当然,这是针对苟军而言。
到这个地步,士气低落,将无战心,兵无战意。而面对大兵压境,杜洪却兀自坚持着,并且将所有的兵马,都派上城头坚守,并不断向城中军民宣告,只需坚守些许时日,援军必至。
而杜洪期待的援兵是谁?好畤徐磋,梁州司马勋,而此前,司马勋那边明确给过杜洪回复,他将亲率大军北上......
梁州晋军,竟成为杜洪唯一救命的稻草与希望了。
当然,时至如今,杜洪的倔强与坚持,除了他廉价的京兆大族的尊严之外,更重要的因素,恐怕还在于一点:所有人都可降,唯有他杜洪不可降,降也不能降苟贼!
因而,当收到来自杜郁手书的劝降信后,杜洪是大怒不已,不顾部下失望的眼神,怒斥道:“他背弃宗族,投靠苟贼不算,还要我缴械投降,向苟贼投诚!
吾宁死不为!传令下去,城中军民,悉上城头防御,坚守待援!”
边上,见杜洪仍进行着可笑的表演,默不作声的张琚,深沉的眼神中,已然焕发着异样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