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1 / 1)

◎整个天下就都是贺兰氏的了。◎

自去岁除夕宴后, 贺兰敏的精神便不太好,又历经幽州城守城之战,到底上了年岁, 身上的各种病症便逐渐显现出来。

回来路上, 即便贺兰泽放慢了行程,贺兰敏还是未能受住颠簸,几经染恙。

头疼,风寒,胸闷, 类似这些看得见的病症,有薛素这样的医者在侧,原也不是什么大事。

然贺兰敏却几多反复,不见痊愈。

便如此刻,落在谢琼琚眼中,却还是蜡黄鹄面, 微垂的眼角,和发髻上没有染尽难以收拢的白发。

“没想到, 纵是皆作了齐家妇,喝你这盏茶, 竟还是等了三日。”

话是一如既往阴阳不变的挑剔味。只是嗓音和气息还是一样暴露了她的憔悴和疲乏。甚至话落,她还咳嗽了两声。

谢琼琚尚在敬茶中, 茶盏已被接去, 只是还未得她一声赐座。与她挨得甚近, 遂抬手为她抚胸,抽帕与她拭口。

她做得极自然, 令在稍远处想要上来服侍的绘书一时顿了足, 只望向贺兰敏, 不知该退还是进。

贺兰敏虚虚抬了眼皮,示意她将人扶起。

却不料,谢琼琚自个回了座上,端一副皇后尊荣样。

绘书退后一步,重新垂首站着。

贺兰敏将落座的人打量一番。

这人道,“母后请用茶。”

贺兰敏饮下一口,示意绘书赠回礼。

竹青上来福身收下。

谢琼琚道,“妾谢母后赏赐。”

贺兰敏一时语塞,欲如以往先要晾她一晾,或是施威一番,自己竟也觉得可笑。

细想,这么些年,即便是她最低迷柔弱、被迫有孕的那个年头,她当也从未俱过自己。

贺兰敏让绘书领宫人退下,谢琼琚便让竹青一道离去。

殿中静下有一会了。

到底贺兰敏先开了口,“这些年,你可恨我?”

谢琼琚看了眼四合的殿门,感受着暗下的光线,笑了笑道,“最初是歉疚,将你孩子伤成那般,所以磋磨再多,也没法生恨。后来该恨的,是您迫妾生子,恩怨扯到下一代。偏你的儿子又带妾远走。许是郎君太爱妾,爱到让妾觉得没法去恨一个生他养他的人。”

谢琼琚顿下,饮了口茶。

她初来觉得冷,并非真的是气温严寒之故。实乃在这森幽殿中,生出的一种孤寂感。才十月天,烧了地龙,熏笼中又点着驱寒的辟寒香,她在这处略坐了片刻,后背便隐隐生出汗来。

然暖榻上的妇人却还捧着暖炉,想来是病得厉害了。

谢琼琚的视线从她的手炉滑向她面庞,只是贺兰敏不知何故瞥向窗外,唯有拢在半明半昧的光影中的一侧眼角,氤出一点残红。

然后嗤笑轻哼了声,“吾儿厚爱你。”贺兰敏愈发往外看去,不给谢琼琚一个眼神。

谢琼琚自不在意,只搁下茶盏笑道,“可是接下来妾或许会恨您。”

贺兰敏转过身。

“这也是妾今朝来此的目的。”谢琼琚迎向她,“妾想与您聊一聊您的侄孙贺兰幸的事。其实,他之死,你我二人心知肚明。妾劝母后,早日同您母家兄弟说清了,洗干净妾身上的污名。您也看到了,纵是我背着杀贺兰氏子嗣的名声,但是并不妨碍妾依旧是皇后,亦不妨碍陛下依旧不纳后宫。”

“但是,却妨碍贺兰氏同陛下的关系,亦妨碍阿梧与妾的关系。您这一招数,让吾夫为难,吾子伤心,妾自然生恨。妾生恨,自然伤不到您什么,但是您还是放眼看看,这天下初定,朝局不稳,是该让您的母族与陛下同心一体,还是彼此离心,您且三思!”

香烟袅袅,飘拂在两人中间。

薄薄一层轻雾,模糊面庞,让彼此都看不清对方神色。

谢琼琚又稍坐了片刻,并未得到贺兰敏的回应,遂起身离开。

走至殿门边,谢琼琚回首转身,叹道,“母后,其实你该庆幸是妾先动了手,杀了您的侍女。妾动手,再大的事,也不过是在内闱而已。是数得清的人命!”

*

返回未央宫时,才拐了个弯便在武库附近迎面遇见贺兰敕的车驾。

贺兰敕任司空一职,乃三公之一,亦是位极人臣。但见皇后辇轿,于礼也该避让。然经武库直道四里路途,贺兰敕的车驾都稳稳走在最中间。

正午的秋风依旧带着凉意,驾马的车夫握缰的手开始打颤,直到额上一颗汗珠砸在手背,方“吁”了声,勒住缰绳,停下车驾。

“作甚!”贺兰敕于车厢中发声。

“大人,前头乃皇后辇轿。”车夫回话。

“又如何?”贺兰敕于被风掀起的帘帐间隙中看见还有半里路,只道“继续走。”

“殿下,这司空大人好大的胆子。竟然不趋避车驾!”竹青撩着帘帐,眼看愈发靠近的马车,“奴婢下车呵止他,莫伤了您。”

“不必。”谢琼琚笑道,“他若不停,伤的是他自个。”

两幅车驾不减速,不避让,于中间道逐渐逼近。

终于在丈地处,贺兰敕叫停了车驾,掀帘拱手道,“臣于车中假寐,不知皇后殿下在此,望殿下恕罪。”

谢琼琚未露面目,只由侍女见对面车驾趋避在右后,吩咐辇轿向前。

很快,司空见皇后驾“一里外不避让,丈地外不下车”的事,便传遍阖宫。

长乐宫离得近,是最先知晓的。

“后者,君也。你怎可如此怠慢于她?”殿中,贺兰敏还未从谢琼琚临去前的那番话中回神,便闻了此事,不由捶桌而怒,咳嗽连连。

“主子,快别动气了。”绘书给她捶着背,让人捧来汤药侍奉。

“殿下的身子还未好吗?你们都是如何伺候的?”贺兰敕坐在一侧的座上,怒斥周遭的侍者。

“你少气孤些,孤便大安了。”贺兰敏推过苦味浓郁药,只让绘书领人都下去。

“殿下这话,可还在为当日臣不发兵恼臣?”贺兰敕满脸不屑道,“臣发兵的,是陛下不要。左右他都未动大怒,殿下何必耿耿于怀。难不成为着儿子,您就不要自个母家了?”

“陛下未动怒吗?”贺兰敏瞥他一眼,“新妇入门,翌日陛下便免了她来我处的晨昏定省。一盏敬茶,孤这个婆母更是隔了三日才用上。拂的是孤的面子,威却是给尔等示得!且安分些吧。”

“殿下这是怎么了?不说给臣等争取些,竟是让臣受这等憋屈。”贺兰敕眼看殿中无人,便愈发口无遮拦,“我们贺兰氏举全族保陛下,旁的不说,最后后位还拱手成了旁人的。退一万步讲,也不闹这个后位。那三宫六院呢,我贺兰氏后嗣女郎甚多,不乏品貌端慧者,竟都占不上宫阙一砖一瓦。往昔不也是您所言,都是谢氏蛊惑的。今日,臣不过是给她两分颜色罢了,您何必如此忧虑。你且看着,陛下定然不会罚我。她有什么?谢氏式微,比不了我们贺兰氏。”

“孤以前也是这般想的。一介家族不盛的妇人,能有什么?”贺兰敏长叹一声道,“可是你看看,她如今有什么?家族式微有杜攸保她,年华逝去但有一双儿女,从过去到现在,有阿郎满腔情意,孤认了!”

“阿姊认她无妨,她如今是皇后,母仪天下,哪个敢不认她。但是阿姊,我们要的不只是一世一代的荣耀,我们得为子孙后代着想,贺兰氏的荣光需要世代相传。”

“你何意?”贺兰敏蹙眉道。

“臣来一趟不易,便直说了。臣同大哥商量了,他家七娘今个十岁择为太子妃。也算补了他失孙的哀痛。我处十一郎与华昌公主同岁,且尚公主。此事不算前朝事,殿下是做得了主的。”

“太子妃?”贺兰敏愈发迷惑,“尚未立太子,哪来的太子妃?”

“这亦是臣最担忧的。”贺兰敕环顾四下,凑身压声道,“阿姊,阿梧乃正宫嫡出,为何不封太子,只封豫章王?”

“由王至太子,古来有之。”贺兰敏道。

贺兰敕闻言,摇首嗤笑了声。

只咽了口茶水,方道,“那有没有一种可能,陛下觉得阿梧长于你我之手,不得圣心,想着还要与皇后再生一个皇子为嗣君。”

“阿梧乃嫡长子……”

“殿下,我的阿姊……”贺兰敕又凑近些,“陛下都不开宫院,这般离经叛道了,还有什么是不可能的!若是阿梧做不成太子,说句不中听的,等你我百年后,家族可能得几时风光!”

“纵是眼下,臣得司空位,便未得封侯。长兄倒是封了侯爵,但是官位却到了九卿之末。还有三位叔伯,二品官位品级虽高,但是没有多少实权。小辈里,九位位儿郎,都可只是四五品官职。提了一个三品的可以随时出入宫城的中领军给臣女婿徐良,看着是待臣亲厚,说他协助守幽州城有功。但徐良姓徐,亦非我贺兰氏。他当我顽童哄呢!”

贺兰敏又咳了阵,半晌道,“孤连陛下面也见不上,谈何做他儿女的主。”

“殿下,为了贺兰氏,你等做主!”

长乐宫的这间殿中,这日来人皆去,唯剩至尊的太后坐在热得躁人的榻上,来来回回萦绕着手足离开前说的最后一句话。

“臣会在前朝造势,将声音渡入豫章王耳朵,殿下帮衬着即可。”

这样重复的话语中,偶尔杂入一句谢琼琚的话。

“妾动手,再大的事,也不过是在内闱而已。是数得清的人命!”

*

这一年,自贺兰泽登基,改年号元嘉。

元嘉十月二十,在参加完帝后婚仪后,各地刺史返回各州任职。国中兵马主要屯于三处,一处是李洋的凉州,用于抗击匈奴。一处是公孙缨的幽州,用于抵御高句丽。还有一处驻守在京畿,用于来日的征伐。

大梁十三州,如今尚有南部的交、扬、荆、益四州未曾收复。那四州沿海,地广物博,贺兰泽势在必得。否则这大梁便依旧是分裂之态。

故而,此乃朝中局势不稳的第一处。

而第二处不稳在于原本的长安世家门阀,在除夕宴上,对帝王的进献被驳回后,坊间隐隐传谈皇后狐媚,把持后宫。

即便更多的人对此流言多有反驳:“此乃帝后情深,当为夫妻和睦之典范。”

又有人附和道,“皇后于关边多有功绩,乃清正端方不输儿郎的巾帼。”

但是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去。

所谓权贵更是“权”和“利”当头,对帝王不设后宫,少了他们一条延续尊荣的路途,终究多有不满。

这样的不满,一直延续到元嘉二年的端阳节,发展更甚。

这一年,经不住贺兰敕几多要求,已经沉默许久的贺兰敏到底还是在宴会上,提出了豫章王和华昌公主的婚事。

贺兰敏开口,对上皇帝那冷漠又失望的眼神,便后悔了。

但说出的话如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了。

其实,原在端阳宴的数日前,她请来贺兰泽,私下问过这两桩婚事。

贺兰泽皆推了。

皑皑是因为心有所属,看上了宋淮的长子宋阙。阿梧则是因为年岁尚小,贺兰泽不急于他的婚事。

其实,他倒也说得明白,“阿母细算,舅父们尤其是三舅父错有多少,而孩儿又罚过多少,如此比之,儿予贺兰氏的其实够多的了。”

自入宫阙,都是君君臣臣,已经有太久母子间不曾这般亲昵称呼。

现下这一声母和儿,原是她用这一年多的沉默、退让、和愈多的白发换来的。

然这会,又**然无存了。

她提出,帝后二人拒绝。

拒绝了贺兰氏,旁的世家原该觉得拣了机会。

然坊间很快便又出了一种声音,道帝受皇后蛊惑,不尊不孝恩母,端阳宴拒亲之事便是证据。

声音不算太大,未几便也消散了。

但终究有损帝后清誉。

如此,明晃晃摆了他们夫妻一道,贺兰泽焉能不恼。

但是他做的事,没有半分恼意。

这日午后,贺兰泽和数位股肱之臣在宣室殿进行加议会,研讨南伐的事宜。散会后,霍律去而又返,拱手道,“陛下,坊间声音熄了,但是可要臣暗里敲打敲打贺兰氏。”

彼时杜攸还未走,贺兰泽看他一眼,笑道,“太师觉得可有这个需要?”

杜攸回道,“此往大了说是政事,往小了说是家事,陛下独断即可。”

贺兰泽也不再追问,只传御史台拟诏书一封,“念三位舅公年事已高,特赐居洛阳行宫临安殿,以安晚年。”

天家的宫殿,赐给了臣下,乃是莫大的荣宠。

贺兰敕在司空府闻此诏书,不免得意道,“说什么叔伯们年事已高,这是为着结亲不成慰我们的。太后殿下就多虑了。”

彼时徐良在侧,只委婉提醒道,“岳丈悄声,需防隔墙有耳。”

“怕甚,这天下一半当是我贺兰氏的。”

贺兰敕愈发狂妄。

*

“尚公主,结连理,整个天下就都是贺兰氏的了。”

前日里南边传来急报,四州已经举兵意图北上。

天色暗下,贺兰泽便带了部分卷宗回椒房殿处理。

而近日,眼看近一年的时间,阿梧的身子被重新养过来,谢琼琚便又开始陪着他尝试站立。

只是阿梧今岁开春后,被挪去了北宫,正式开宫独居。谢琼琚便只得两头走,这会才回未央宫椒房殿,便闻得贺兰泽扔卷宗的话语。

“司空处可是有所掣肘?”谢琼琚转到他身后,见他隐怒模样,便将阿梧的事咽下,只抬手给他按揉太阳穴。

“许多的借口,反正他们老少都不愿出征。”贺兰泽见人,便散了一半的怒,索性持卷宗卧在她膝上,“原也算好了他们不愿去的。让他们去得谈条件,譬如给阿梧定下贺兰七姑娘。再譬如,我给你纳两个姐妹。”

谢琼琚闻言,瞪他一眼。

“不去便不去罢,是朕考虑不周,朕给他们表示歉意了。”贺兰泽连手中的书卷也搁下了,只转身向谢琼琚腰腹挪去,嗅她遍体芬芳,

谢琼琚拍着他背脊,“妾闻郎君赐了萧氏和宁氏诰命,甚至将城郊的一处皇家庄子赐给了贺兰芷。”

贺兰泽闷在她怀里,点了点头。

“那他们不去,可有好的人选?”

贺兰泽坐起身来,亲了亲她面庞,“朕御驾亲征。”

谢琼琚惊道,“你身上去岁的剑伤才将将养好!”

烛火摇曳。

贺兰泽与她絮絮低语,终于让她勉强松下一口气。

“你让妾不担心您,您也不担心妾吗?”四日后,六月十六,谢琼琚在寝殿给他更衣上甲,一边理着衣襟,一边仰头问他。

妇人芙蓉面生出气血,漂亮的丹凤眼氤氲起热泪。

“朝中给你留了一把刀。”他低头衔过她耳垂,在她耳畔低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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