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终于用自己的姓名,带她回自己的家。◎
乾平三年六月, 天下众目投长安。
成帝献降于贺兰泽,确切的说是齐泽。
裂土分疆、民不聊生的半百年轮后,天下重归于三十多年前那个漏夜天被拼死护送出长安的襁褓小儿。
如今, 龙章凤姿的新君。
然而, 六月末受的降书,接掌的长安司隶,继任君主的人却并未出现在未央宫中,甚至不曾出现在长安城中。
只知三军待命,留守洛阳城。
直到七月下旬, 方见泱泱兵甲,护车驾入京来。
是幽州边境告急,新君亲自领兵从鲜血未干的战场下,再赴杀机四伏的边关。护疆土,保民生,接至亲。
从车驾归来, 上至高官权贵,下至市井黎民, 除了传颂君主的英武,更是对幽州城中守城的妇人, 口口相颂。
论起她,京畿的臣民, 认识者过半。
谢家第五女。
这新君的发妻。
后来和离二嫁的妇人。
再后来丧夫葬生火海的女子。
兜兜转转, 竟是十数年光阴打马过。
与君同归。
长安故旧, 还不知这悠悠岁月经年事。
只是看见入城门的车驾共三辆,却只有两辆入宫门。
剩一辆, 归谢园梅林处。
便也有部分人暗猜, 许是这谢氏女守城有功, 得君封一尊贵的诰命,享余生荣华。自然,这是极少数的人。
皇城中的门阀权贵,虽不是分外清楚、然还是隐约闻得一些边关秘事。
譬如,缘何皇太孙在数年前如日中天之际骤然失踪?
便遑论东线而来的八州将领和高官,更是看清了此间关窍。
果然,八月廿七,贺兰泽登基礼毕,仅三日后便发诏书于谢园,为天下闻。
“朕闻乾坤定位,日月得天。惟内治乃人伦之本,而徽音实王化所基。咨尔谢氏第五女,钟祥勋族,秉教名宗。允赖宜家之助,当隆正位之仪。兹奉皇太后慈命,以金册金宝,立尔为皇后。内御后廷,以兴宗室;外辅朕躬,以明法度。钦哉!”
乃立后诏书。
谢琼琚于谢园领旨谢恩。
这处归属谢氏府宅,亦是他们初遇的地方。他要她依旧从闺阁出,待他迎,故选此地。
她亦不操心,一切皆由他。
当日在云中城中,他们已过文定,如此六礼便剩请期,和亲迎。
请期便是选定成婚的吉日。
这处无需贺兰泽和谢琼琚到场,皆由杜攸为媒主持。最后择出佳日,日子定在这年的十月十二。
期间,皑皑换了一身私服,从宫中跑来谢园,告诉母亲她偷偷去朝鹿台看了请期仪式。
由太师杜攸主持,由司徒、司空、左将军、执金吾充任太常职务,再有太中大夫、太卜、太史令等四十九人戴皮弁、着素绩,以礼杂卜筑,太牢祠宗庙,方待吉月日,请出佳期。
皑皑道,“其实今岁九月和明岁三月里,有两个比今岁十月更好的日子,大臣们原是建议父皇等明岁不迟,届时皇后的衣可更繁,冠可更重,仪式亦可更隆。”
谢琼琚问,“哪个大臣提出的?”
“司空。就是三舅公大司空,他这会倒也给阿母言语了。”皑皑道,“不过阿翁拒绝了,只道是国之初,百废待兴,不可铺张。”
“阿翁也真是的,都一国之君了,还不紧着您!”
谢琼琚笑了笑道,“是阿母两月未督促你温书,还是入了这富贵繁华地,你这脑子可是懈怠了。”
皑皑想问何意,谢琼琚已经不再理会,只又问了阿梧境况。皑皑道,“阿弟有些水土不服,父皇便不曾让他分宫而住,只在未央宫就近宣政殿的偏阁住下,由他自个看顾。阿翁让您放一百个心。”
谢琼琚颔首,她放心。
是故,得短暂的一刻安宁,心宽体胖。
养出菱花镜中的朱颜色
谢琼琚看着镜中的自己。
她很清楚,早在二十五岁那一年,便已生白发,眼角细纹出。是年寿至终,大限将至。然也是在那一年,他弃天下带她远走,扼住她渐生的皱纹,让华发转乌。
转眼又是七年过,幸她还存着往昔模样。
姣容,灵韵。
在眉宇间淌过万水千山的沧桑里,不曾消散。
到此时,螺黛描眉,胭脂扑扫,额间落花钿,鬟髻簪珠冠。加步摇,饰簪珥。身披蚕衣,上玄下纁,带缓,佩绲带。
最后大红的喜帕覆下,侯君来。
如皑皑所言,没什么太过奢靡,亦不曾铺张,所费金银皆在祖例中。
同请期一样,亦是由文武官充太常务。
司徒、司空、左右将军、光禄大夫护送“乘舆法驾”,至皇后母家宅第迎接,并由太师授予皇后玺绂。
谢琼琚被人搀扶的臂腕轻颤,她终于看明白,抬高的是规制和礼数。
三公九卿迎的礼,以纪她昔年保东线七州联盟之功,今岁守边关城池之绩。他向世人宣告,他的妻子,他的皇后,不是攀缠他身的柔弱富贵花,乃是他问鼎天下的同心同行同道人。
而由太师杜攸送定亲文书,请佳期,授玺绂,乃是在政权尚且不稳的局势下,在依旧有部分朝臣对她虎视眈眈的境况中,道她家族式微、身份不显的细碎话语里,他借杜攸名士的威望,重塑她后背的力量。
即便他知晓,纵是没有这些,她也足矣来到他身边。
但是,独卧深宫不得眠的日子里,他披衣起身,或盘腿坐在床褥间,或下榻撑腮在桌案,就一盏微微摇曳的烛火,在影影绰绰的思念里,翻来覆去地想,绞尽脑汁地筹划。
如何能多给她一些!
如何能再给她一些!
至此刻,形影腾腾晚霞里,黄昏余晖映遍九重宫阙,城门次第开。
他终于握上她的手。
相比那一年,他虽也这样,手持红绸与她接连理,但心中几多惴惴。为来时路的欺骗,为她予他盛大的信任和支持,为看光明未出的漫漫前路,不能刻下他真实名字。
而今朝,他终于有自己的姓名,可以带她回自己的家。
此一路,是难逢的兴盛事。
金乌尽染西头半边天,紫陌风光流泻。钟罄并作,九天回响。銮驾威严而行,百戏花车绕城。
****八川水,惊起比目,游**鸳鸯;巍巍九陌里,熙熙攘攘,张灯结彩。
观一双新人,十里红妆,过直城门,章城门,西安门。
入未央宫。
椒房殿中最后的一道礼仪即将结束,便可谴退满屋的侍者,摒除全部嘈杂,唯剩彼此两个。
年轻的君主沸心急切,只因多看了一眼对面严妆喜袍的妻子,于是乎明明是为他婚庆的礼乐,祝贺的臣众,便全做了他眼中的多余。
最后一重礼乃合卺礼。
夫妻持瓢互拜,共饮酒水。
交拜毕,他竟是就瓢中酒一饮而尽,正欲挥手道一声“都退下”,才觉手背湿透,泛起一层同口中舌尖一样的辛辣酒香。
是谢琼琚的那瓢酒,因他骤然用力,大半洒出,溅在他手上。于是自然的,新娘并未喝上这酒。
合卺礼未成。
被一身冠服压得连喘气都困难的人,原比他更想早些完礼,结果端方君子持礼做了一日庄严肃穆相,在最后一遭掉链子。
谢琼琚凤眼圆瞪,移目不理。只两侧步摇发出一点泠泠声,珠簪光泽染过烛光刺入他眼中。
晃得贺兰泽慌忙低声道,“此酒本义同甘共苦,现下朕独饮,且当朕负劳苦全部,独皇后得蜜安养。”
这话一半是乞哄皇后,一半是说给司礼官听的。
他一贯不善饮酒,今日诸礼纷杂,有些礼节处的酒水,不好换作酪浆。其实也不是不能换,只是执礼官迂腐,长篇大论之乎者也“酒归酒”,“蜜是蜜”,“浆为浆”,甚至还扯到对福泽国祚的影响,说得他苦笑不已,只得仰脖饮下烈烈辛酒。
这会当真再不得喝了。
新婚夜,且留他两分清醒和精神,做新婚事。
“为帝后再斟酒,重行礼。”一个府衙出不了两种司礼官,一样的迂腐。
贺兰泽怔怔看着手中满瓢的酒,直待谢琼琚在对面用力一扯,将连接两瓢的红绳崩直,瓢中酒微漾,这人才回神。
笑又不笑地同她互拜,满饮烈酒。
谢琼琚亦是饮酒毕,只在放下酒瓢的一瞬,看面前人忽的踉跄了一下,不由瞥头忍笑。
原也不要他言语,礼毕这处礼官带人自然退下。
殿中换了稍暗的烛盏,宫人分作两拨分别拥着帝后两人去不同的汤泉沐浴更衣。
“等等。”谢琼琚簪冠罗衣退下,止住了竹青的手,附耳悄声,“你去一趟陛下处,快些。”
“果然还是殿下清楚陛下,陛下将将卸冠,便已模糊起了睡意。根本无法沐浴,一屋子人正不知如何是好。”半个多时辰后,竹青扶着沐浴毕的谢琼琚出来,看着已经在榻上睡熟的人,不由低笑道。
谢琼琚在榻畔坐下,绞了帕子给他净面。
“是林舍人带他的常侍给陛下擦身的。”竹青捧来醒酒汤,压笑道,“都醉了,还能想着不要宫女伺候。”
谢琼琚闻言弯了弯眉眼。
“陛下可真好说话,奴婢说不让她们侍奉,便得辛苦殿下您。他竟然愣在那处半晌,最后道了声那我自个来……结果拧不干巾怕,自个恼了……”
“还笑!”谢琼琚用力拧眉,嘴角却怎么也压不平,半嗔半怒道,“如今在宫里,不比以往……”
说一半,自己也笑了。
只将醒酒汤扔在案上,“不喂了,醒了累的还是我。”
上榻落账,满殿灯熄,只剩案头一盏烛火。
和外头即将圆满的月。
月华如水,随日出消散。
新婚翌日,尚有礼仪。
谢琼琚早早醒来,但没能早早下榻。
罗帐帷幔间,是青丝铺褥,玉山倾颓。
鸳鸯绣被翻起千层浪。
修整了一夜的男人,旷了一余年。
借着未散的酒劲,将她身子扳过来,又抱回去。
“几时了,你还闹!”
“再一会……”
“还有礼仪的,还要去长乐宫。”
“或免或延,都安排好了。”
“可是……”
“别说话!”
谢琼琚合了合眼,未再说话。
只心中盘算着一会起身要做的事宜。结果待真正起身,升座,已是三日后。
这日,在椒房殿接受命妇觐见后,遂前往太后所居的长乐宫。
十月中旬,深秋时节,落叶瑟瑟,自是严寒。
许是连日待在椒房殿中,即便这长乐宫早早上了地龙,谢琼琚还是觉得有些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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