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肩看,这山河无恙,天地浩大。◎
贺兰泽此番平南, 带走兵甲五万,留一万镇守京畿。这一万兵甲掌于司空贺兰敕手中,其中包括三千禁军, 由三品中领军徐良调配。
可谓整个京畿护防都放在了贺兰氏手中。
“看起来是如此, 但是尔等心中断不可如此作想。”贺兰敏看着殿中两位手足,咳嗽声急一阵缓一阵,半晌方要继续开口,贺兰敕便已经先她言语。
“臣明白殿下的意思,不就是陛下临走前给了皇后一千卫队吗?这一千卫队放在明面上, 是荣宠,是恩示,实际上暗里还留了两千精兵护着。如此三千人手一来是保着皇后,二来也算扯住徐良的手脚。可惜啊,陛下到底年轻,臣的人这两月里便给查清了。”
贺兰敏本听到贺兰泽另给谢琼琚留了两千人手是有些惊讶的。
毕竟此番御驾亲征, 因着贺兰氏借口推却,在将领的择用上, 一半是贺兰泽的心腹。一半是献降的旧臣。
而这部分献降的臣子多来出自长安门阀权贵,前头为着贺兰泽不肯开宫纳妃, 多少心中不平。用之不能十分安心。前往战场,理该多留亲兵在身侧, 贺兰泽竟还这般调出人手。
只是听到后半句, 贺兰敏愈发震惊, “你去查这些作甚?”
“殿下莫急,臣还不是想着那年西征之际, 陛下留人手保护皇后之事。果然帝后情深, 多年未变。”
贺兰敕这话落下, 对面的长兄贺兰敦原本淡漠的面色扫过一丝寒芒。那年大军西征,他的孙子却死在了后方,死于妇人手。
贺兰敏一颗心陡跳了一下,抬眸看过长兄。
贺兰敦正用茶,一口茶尽,随着茶盏的放下,神色又复了一贯的平和之态。却也没看她,只对着贺兰敕道,“今个难得入一次宫,原是来探望殿下的,三弟莫说让殿下心急忧虑的话。”
这话不假,自贺兰泽出征,许是因为端阳一事,亦或者是因为对他征战的担忧,贺兰敏的身子愈发不行。
这二人遂请了旨意入宫而来。
贺兰敏原是不想见的。
原因无他。
贺兰泽在出征前一日的晚间,来此与她作别。
贺兰敏道,“陛下既不在,皇后又忙于后廷事,可否让阿梧多来看看孤?从小带大的孩子,孤实在想他。”
“自小带大——”贺兰泽呢喃这四个字,笑了笑,“那便让他一旬来一回给母后请安。”
原是每月十五过来一回,如今多了两回。大抵是贺兰泽瞧及生母愈多的白发、渐弱的
身体,于诸多失望中生出的不忍。
但是即便如此,也是有条件的
他道,“非逢年过节,外头的孝顺和请安就留在外头吧,遥遥对着长乐宫拜一拜,有心便好。”
这是阻了贺兰氏的人入宫。
尚且还有年节,贺兰敏颔首同意了。
故而这回还是接见了,实乃这些日子来,她回想贺兰泽于贺兰氏的种种。
明面上愈发恩宠,可是对她却愈发冷淡,让她凭生一股“空中楼阁”的危机感。加之半月前的一次惊梦昏厥,让她更是恐慌。
遂吩咐让他们好生看护京畿,莫负皇恩。
“陛下对殿下的态度,就是着了谢氏的道。”贺兰敕闻贺兰敏之话,不由愈发生气,“说句大不敬的,昔年在青州,陛下可是一个听话懂礼的好儿郎。哪是眼下这般一意孤行的模样。好在他还算有分寸,不敢怠慢了我们贺兰氏。”
“司空慎言!”贺兰敏捂着胸口咳了两声,目光转去贺兰敦处。
贺兰敦性情原比贺兰敕温厚些,以往多来还是规劝,眼下却也淡淡,鲜少说话。贺兰敏知他心结,然唇口张了张,到底还是没将预备的话说出来。
只道,“孤身子一日差过一日,有些话确实是为了吾儿嘱咐尔等,却也是为了尔等着想。”
“臣还是那句话,殿下为我们着想,就该撮合着豫章王的婚事。这方是子孙后代的福泽。总不能吾辈染血厮杀,后人还得继续闹个头破血流才得荣华!”
外头滴漏声起,敲击诸人耳膜,是外戚探视的时辰到了。
贺兰敕道,“虽说臣等如今权势在手,但其实也不见得多风光。比如这来此见一回殿下,还不是得按着祖例。守着时辰,不见殊荣。”
滴漏声声回想,贺兰敏半阖着眼,抬了抬手道,“回吧。”
“臣告退。”贺兰敕拂袖先行,行礼的是贺兰敦。
“长兄……”贺兰敏幽幽唤住他。
贺兰敦回首。
“……长兄慢走。”贺兰敏嘴角扯起一个弧度,吐出无关痛痒的四个字。
殿中依旧是袅袅香烟,贺兰敏看着渐成墨点的两个人影,一时间百感交集,一双往日锐利的眼睛几多浑浊,连着呼吸都愈发急促。
“主子!”绘书连忙上来抚胸捶背,“您怎不说的?”
“孤、开不了口,怕……”贺兰敏合了合眼,“罢了,贺兰氏子嗣众多,待陛下回来,让他再多多封赏便是。”
想了想又道,“过两日便是八月二十,去备好豫章王的吃食,好生候着。说得也对,这门亲事还是定下的好。七姑娘进不来,孤且先说说她的好。”
*
“这是怎么了?”北宫中,谢琼琚一日隔一日过来陪阿梧练习站立,如今阿梧已经可以凭空站立半盏茶的时辰。
阿梧欲言又止地看了她一眼。
虽然自前岁贺兰幸死后,阿梧对谢琼琚便分外冷漠。
但他在幽州城中见过她守城模样,在入了这宫廷,因疼痛无人敢劝他继续尝试站立的时候,也只有她一次次来到这偌大的宫殿中,笑意温柔道,“阿母陪你。”
大半年来,她的手背上有被他撑着起身抓伤的痕迹,皮肉抠破;她的额上有因他多番站立不起而顿生恼怒推她,不慎撞在案角鼓起的包,留下的血;甚至小腿有被他实在不想再练习、控制不住自己踢到的淤青。
他的胞姐在这处给她抹药按揉,瞪他,“看父皇怎样罚你!”
他扭头不屑道,“上回你就说父皇罚我,结果呢?”
“不动脑的蠢东西!”昌华公主眉眼含怒,“父皇又不昏庸,难道不知你不是故意的?罚你作甚!”
他的手足斥他无脑,他的阿翁其实待他也无多少耐心。
他原听兼任太傅的杜攸说过,他的父亲将七分心思给了皇后,两分给了朝政,剩一分方分予众人。让他不必太在意。
然而偏偏得君厚爱的皇后,他的生母,却一遍遍入他宫殿,一遍遍不厌其烦地扶他,教他,鼓励他。
还不能挪步行走,却终于让他能站起来。
即使那样短暂。
可是,当年亦是她带着父亲抛却了自己,后来又是她杀了他自幼的表亲玩伴,甚至对和他相依为命的祖母甚是冷淡。
阿梧觉得很是纠结,这个妇人怎会如此?
有那样一次,他问过当年事,想求个真相。
她沉默许久,开口讲述,说什么她自己并未想要孩子,乃祖母设计;又说什么远走乃是病重在身不得已为之;而之所以不回来是病的太重忘记了前事……
他没能让她说完,只觉可笑又荒谬。
他满怀怒气冲她道,“别说了,我一个字也不信。”
她就坐在这殿中高座上,全无威严,只剩满目的无奈与悲痛。须臾却又敛尽了悲伤,依旧笑道,“本也未曾想过你能相信。前事不念,且看后来岁月,阿母会好好待你,养育你。”
且看来日。
千山小楼里,她也是这样与她说的。
“儿臣原也见过七表姐,幼时一道玩过。皇祖母说亲上加亲,儿臣觉得没什么不好,母后能恩准吗?”阿梧思虑再三,终于开口,“皇祖母身子也不好,道是唯有阿梧是放不下的。”
谢琼琚顿悟,这是昨日去过长乐宫后,贺兰敏又旧事重提。
“这事母后一人说了不算,且等你父皇回来后才能定下。”谢琼琚握着孩子的手,低头默了默,“你和母后说实话,是你自个喜欢七姑娘,还是旁的缘故?”
凭心而乱,亲上加亲,自然是好的。
若孩子真心喜欢,存着青梅竹马的情意,抛开旁的因素,她或许能为他争一争。
阿梧咬着唇瓣,半晌道,“儿臣喜欢她。”
谢琼琚看他眼睛,“说实话。”
阿梧将唇瓣咬出齿印,“皇祖母身子愈发不好,儿臣想了了她的心愿。”
谢琼琚看了他片刻,将他揽入怀中。
她的孩子,尚有一片赤子之心。
“成吗?”阿梧没有推开她,小心翼翼地问。
谢琼琚摇头,退开身,“不成。”
“为何?”阿梧提高了声响,“到底为何?为何祖母喜欢的,您永远都不喜欢。莫说要等父皇做决定!天下谁人不知,父皇最是听您的。”
“母后解释了,你不听亦不信。那母后无话可说,还是那一句,且看来日。”
这日之后,谢琼琚还是依旧来此陪阿梧练习,阿梧又重归沉默。
母子的关系不好不坏,不亲不疏。
*
九九重阳节,贺兰泽出征的第三个月,前线传来失利的战报。七月到达的南线,交手数次,胜负皆有。
胜负乃兵家常事。
诸人并未当成太大的事,皇城中一切远转如常。
杜攸代理政务,贺兰敕掌管军务,谢琼琚统御后廷。
只是这日重阳宴散,谢琼琚在送往贺兰敏回宫的路上,再次向她提起,关于贺兰幸之死的事。
宫道两侧,芙蓉金菊裹着点点暮色,西风渐紧。
“阿梧不信妾之言,乃深信您。妾认为,有些事,该您好好与他说一说。”谢琼琚送她上车驾,凑身道,“想必陛下也不止一次同您说过,与其劝服妾与陛下,母后还是多多说服您母家兄弟的好。”
贺兰敏端坐车厢中,一抹余晖从掀起的车窗落在她身上,让她整个人半明半昧。她下掀起眼皮看她,半晌道,“回宫。”
谢琼琚福身送行。
车厢中,贺兰敏一言未发,如同一尊雕像坐着。
无人知道她在想什么。
“主子!”绘书轻唤,壮着胆子道,“皇后殿下其实、是一个很好的人。早年的那些恩怨……”
在幽州城受了谢琼琚恩泽的侍女如是说。
谢琼琚守城,贺兰敏原也受了她救命的恩惠。
“说白了,孤与她原没有多大……”贺兰敏叹了口气,“你说孤要是告诉了阿梧当年的真相,他可会恨孤?”
“主子,其实不必将当年事都说清楚的,只需说清后来事,就是六郎君的死因,也不是非要算到您身上,奴婢瞧着皇后殿下就是要洗清自个而已。”
“可是她洗清了自个,阿梧就一心向着她,就同阿郎一样,都向着她。孤养大的孩子,都会离开孤,都随了那个女人去……”贺兰敏抓着侍女的手,“你可知道,孤花了多少心血养育吾儿,又花了多少精力养育阿梧……”
“不会的。”绘书道,“皇后殿下是个宽厚的人,您忘了,当是幽州城被困,她还多次劝您先走!”
“孤再想想。六郎若不是她害的,那还有长兄处,也得重新给说辞!孤再想想,再想想……”
未等到贺兰敏想明白,南线的战况便再度传来。
这会已至腊月里,自九月得到失利的消息后,三个月来,南线上便不曾传回捷报。只有一封接一封不太理想的战况。
这日正值腊月初八,喝腊八粥的日子。然未央宫的宣室殿中,由杜攸主持,加议会却从平旦一直开到正午,不曾停歇。
原因无他,贺兰泽被困永昌郡,李洋在至北的凉州,公孙缨在至东的幽州,兵甲过来太慢,远水解不了近渴。只得要求京畿援兵。
谢琼琚闻言,派司膳给诸臣送去膳食果腹,参汤提神。
下午时辰又散去,日头落去西边,宣室殿诸臣方散。
此后,连着近十日,殿中论政声不绝,但都没有个动静。
二十这日,皇后传召杜攸,太后传召贺兰氏兄弟。
*
“陛下兵甲足矣,纵是不耐那处气候,不熟当地地形,水战亦是稍多。但是至多拿不下四州,如何会被困此间?”长乐宫中,贺兰敏急问,“到底是何缘故?”
贺兰敕饮着茶水,不疾不徐道,“能有什么缘故,参将中一半是长安世家的儿郎,哪个浴血奋战不是为了那么些家族荣耀和利益。且看他们需要什么,陛下又给了什么!陛下不给,他们可不就倒过了将了一军吗?”
贺兰敏蹙眉几许,转念明白,定是此去的长安门阀兵甲在最后的关头不愿出兵,要求贺兰泽广纳后宫。
其实,前朝与后宫从来一体。
若说纳一个妃嫔是帝王私事,可一时按他喜好来。但是不开后廷废弃整个封妃制度,则是毁了长久以来门阀延续荣光的一条路径,自然让他们逆反。
“他们不发兵,那你们还在拖延什么,且赶紧发兵啊!” 贺兰敏望向两位手足,这原就是今日让他们入宫来的要事。
杜攸昨日便传信给她,让她赶紧劝诫。
“你们何意?”贺兰敏见面面相觑的兄弟俩,有些回过味来。
细想,即便帝王惹了他们不快,伤及他们利益。然这些参将当不至于冒如此大的风险,毕竟同在战场,面对着相同得敌人。
定是有人在后头把持和扇风。
“三弟,难不成是你……”贺兰敏不可置信道,“你一开始便这样计划的?”
贺兰敕搁了茶盏,环顾四下道,“臣哪有这般心思,早早算计上。初时不还是抱着阿梧处的希望吗?这是没有希望了,方才动的这个念头。长安世家的那些个参将能有此默契,原是前头碰的灰,眼下么倒是让臣这三两句话便说通了。”
“殿下莫忧,如今南线处,只要陛下在废后或者纳妃中任意答应其中一条,那六家参将两万兵甲即可襄助。”
“纵是给皇后盖个妒忌不贤的恶名,陛下也不可能废后!且不论陛下,皇后身上有军功,杜攸还保着她呢!”贺兰敏合眼道,“你赶紧通知他们出兵,然后自己带兵前往。”
“那便看皇后自个了!”贺兰敕挑眉道。
“这如何耗得起?”贺兰敏急急起身,望向贺兰敦处,“长兄,你去,你带着人去……”
见贺兰敦无有反应,显然是同意了贺兰敕的有意思,贺兰敏急来他处,直言道,“幸儿,六郎不是谢氏杀的,乃我为了离间她和阿梧,使的计策,原是暗里送他回青州庄子避一段时日,谁成想路上颠簸,天寒地冻,导致伤口见风,就这般去了……是我,是我的责任……”
“殿下无需为了一个谢氏,将这等罪名归于自个身上。”贺兰敦难得多话,“左右已经到这步了,没有退的道理。如此档口,陛下自然也能识清大局,会应了六方门阀的意思。你安心便是,不会有事。我们的人手,随时待命中,最多多伤亡一些将士,伤不了陛下什么!”
贺兰敦将贺兰敏扶回座上,“殿下眼下要做的,是去说服皇后。即便她没有就死让贤的心,也该有容人之量!”
“长兄,三弟……”
待贺兰敏反应过来,二人早已跪安离去。
*
“我说了,可是长兄已经不信我了。”是夜,皇后被传召入长乐宫,得了这么一句话。
谢琼琚看着榻上仿佛一下老去的人,眼风四下扫过,只颔首道,“三日后腊月二十三,小年夜,劳母后颁懿旨,让整个长安高门的命妇入长乐宫赴宴。妾是仰您慈命册封的皇后,亦当奉您慈命退堂而去。”
“你……”贺兰敏喘的有些厉害。
“您莫担忧,虽然废妾后位,需陛下玺印,经御史台。但是事从缓急,妾愿意先奉您之命,当满朝命妇前脱簪卸冠。让她们入殿中,乃留个见证。”
贺兰敏怔怔看她,颤颤不得语。
谢琼琚又道,“陛下留妾共人手三千,妾愿交出一半,剩一半需保妾儿女。”
司空府中,贺兰敕连日得了长乐宫中暗子的消息,不由抚掌大笑,传来徐良道,“也别太难看了,说我以大欺小。你掌禁军,皇后交出的人后就你去接手。”
“末将领命。”
*
腊月二十三,长乐宫设宴。
长安城十三门阀中、四品及以上命妇依次入长乐宫。宫门前宝马香车,华盖如云。随着一道道贵丽倩影迈入宫阙,九重宫门一道道关上去。
彼时,并无人觉得有何不妥。
除了坐镇司空府的贺兰敕稍微谨慎了些,闻得一直开启的外宫门今日关了,遂派人前往问了句是何缘故。
掌管禁军的徐良派人给他回话,道是皇后承诺脱袍卸簪,想要留些体面,将一切锁于深宫,故而关闭了九重宫门。
贺兰敕和一众后辈子嗣闻言,或笑妇人矫情,或笑表面功夫,一笑了之,随她而去。
*
然后,长乐宫庆安殿中,泱泱数十命妇并没有听到太后废后的旨意,只看见凤冠朝服盛装而来的皇后。
皇后仪仗逶迤,丝毫未减半分。落座于凤座上,也不赐平身,只看着一个个匍匐在地的命妇,缓缓道,“今日宴,太后抱恙,由孤掌宴。”
殿中跪着的妇人,各自眼峰余光往来,彻底觉得不对劲。
明明是要被废后的人,怎成了掌宴之人。而原该掌宴的太后,却未出现此间。
她们尚未来得及多加思虑,低伏的视线里,便看见刻着凤凰于飞的环佩流苏微晃,镌绣山河日月的裙裾微摆,一双盘珠凤头履缓缓逼近她们的眼眸。
谢琼琚居高临下俯视众生,目光悲悯却又坚定。
她最先扫过第一排贺兰氏的女眷,然后在第二排寻到册子上所载之人。
卢氏,如今统领长安诸门阀的领头世家,丈夫正在南线征战,亦是领头按兵不发者。
谢琼琚走进她,俯身将她扶起,细看她模样。
又一步步退回凤座旁,启口道,“卢氏,你膝下嫡出二子,庶出三子,孤在你离府后,派人将他们扣起来了。”
卢氏猛地抬头。
“还有王氏,范氏,陈氏,吕氏,陆氏,亦都如此,孤将尔等府中子嗣带走了。”
“殿下这是何意?”后来被点到名的五人惶惶抬头,最后目光都看向卢氏,由她开口。
其实多少心中都能猜出几分,就是这六门世家的将领,不肯发兵。
谢琼琚但笑不语,从侍者手中接来弓箭,竟是直直对准了卢氏。
“皇后殿下,妾无错无罪,你怎能在如此众目睽睽杀妾?”
“你郎君在南线站场不顾军情紧急,为一己私念胁迫君上,下有愧百姓,上无视君父。夫妻一体,你且先代他受过吧!”谢琼琚拉弓如满月。
“不、不可以……您、您怎么敢?”
“如何不可以,今日不是尔等死,便是孤要亡。”谢琼琚长叹一声,敛尽眼角血色,扼住微颤的手。
告诉自己,这世间无人不辜。
“孤的箭射过最爱的人,杀过最恨的人,故而已经无惧中间再添亡魂。”谢琼琚话音落,箭便离弦。
卢氏应声到底。
跪得稍近的命妇只觉面颊一阵温热黏腻,未几却是又两道血流喷出,溅向更远的女眷。一时间满殿惊叫、哭泣声,更有甚者或是昏厥,或是裙下濡湿。
原是卢氏中箭倒地后,殿中侍卫一刀砍下她头颅,如今人首分离,血流满地。
却见那端庄温婉的皇后,又一次走过来,竟是捧起头颅放入早早备好的檀木匣子中,给了她的长女,将将及笄的华昌公主。
“孤唯剩兵甲一千,全部给你。速去南线永昌郡,给孤传话。”
“儿留母至此,心有不安,兵甲与母各一半。”
“不必!”皇后满手鲜血如嗜血的修罗,然面上端肃色却又似九天的神女,“你记住,陛下的安危,便是吾等的生死。”
华昌公主从角门出,私服离长安。
疾奔七个日夜,终于到达永昌郡。
她将檀木匣置于地,开匣示众,报与皇后的两句话。
“尔等想要封妻荫子,乃人之常情。但封妻荫子前,得需有妻有子。”
翌日,已是元嘉三年正月初二,六处门阀参将两万兵甲出,增援永昌郡西边的天子军队。决战拉响,两日后,四州刺史死一半,降一半。
至此,南线定。
然而,在归来途中,东线上却又传来军情。
道是青、豫、衮三州刺史反,正举兵五万直奔长安。
彼时是正月初六,贺兰泽当即拨三万兵甲阻拦,其中亲兵一万,世家戴罪立功的兵甲两万,后又传冀州宋淮领兵三万合围。
自己领剩余兵甲夜奔长安。
*
青、豫、衮三州兵甲反,便是京畿的贺兰氏反了。
长乐宫设宴当日,起初还未有旁的端倪。
只是随着各家女眷迟迟不归家,自然长着眼睛的人都能觉出问题。之后由贺兰敏出来撑了两日,道是为前线将士祈福,留她们在宫中抄佛经。又催促贺兰敕出兵。
腊月二十六,贺兰敕愈发感觉不对劲,严查城门将士,方确定这几日陆续有兵甲出城,且都是生面孔。
如此进宫而去,倒是看到了抄经的各女眷和素衣卸簪护着豫章王的皇后,只是唯独不见华昌公主。
心中觉得不对,又不知错在何处。又一日,趁一人落单之际,抓来迫问,终于知晓了全部。
此时,距离公主离开,已有四日,怎么也是追不上的。而那处将领知晓妻儿被皇后控于手中,想必只得束手就擒,听话发兵。
贺兰敦叹气道,“我们眼下援兵,怕是陛下已经不需要了。”
鼓吹门阀按兵不动,自己隔岸观火以迫君王。
贺兰敕横心一摆,“已经这样了,一不做二不休。”
于是,他第一件事就是传信给东线的其他三州刺史,让他们举兵而来。
第二件事,乃欲入宫控制豫章王,夺他王印发文书。
想的很好,让三州兵甲杀了贺兰泽,贺兰氏扶阿梧上位。如此贺兰氏不仅没有谋逆之名,反增辅政之权。
这是目前贺兰氏有可能破除困境的唯一也是最好的出路。
因为在明确公主离京增援后,整个贺兰氏沉默一昼夜,回顾贺兰泽对他们的种种,活生生便是郑伯之行。
贺兰泽分明杀心早起,欲做庄公。
然他们贺兰氏断不能走共叔段之后路。
宫城内外,长安城中,尚且保持着如常模样。
贺兰氏一时亦不清楚长乐宫中的太后,是彻底偏向了自己儿子,还是为皇后所控。然一想如今京畿人手尽在手中,心中便多了几重胜算。一时没有拉开太大的动静,只暗里寻找王印。
本想着得王印不易,毕竟皇后那般智谋的妇人,既将豫章王带在身边,王印想来早早藏了起来。然转念一想,有一个可以随意出入宫廷的徐良,且将这事交于他,也不需太久。待实在寻之不到,再实行武力。
结果未曾想到,徐良寻遍未央宫、北宫都不得王印。
腊月三十这日下午,天色阴霾,贺兰敕入宫至贺兰敏处,原是想看看有没有可能藏匿的地方,不想在殿外先遇见了阿梧。
“殿下在此处作甚?”他问道。
“母后在小憩,孤出来透口气,亦想偷偷向皇祖母问个安。”阿梧看他一眼,“三舅公可是来见皇祖母的,孤闻她才用药歇下了。这会倒也不好去叨扰。”
贺兰敕颔首,拱手道,“那臣于此侯一侯。”
阿梧推车离去,许是因为雪后难行,半晌没有推动轮椅,“劳三舅公推一把。”他抬眸唤人。
贺兰敕过来帮忙。
阿梧道,“先给孤掖一掖腿上的毯子。”
贺兰敕给他掖过。
“往左一点,再一点。”
贺兰敕本想给他唤个宫人来伺候,却见左边毯子掀起处,用黄布包裹着一个四四方方的东西。
“三舅公这几日不是在寻此物吗,还不赶紧拿着。”阿梧笑道,“拿好了,掩着些,到底不是光明事,别太大意了。”
贺兰敕看那物,又看面前孩子。
“母后藏得紧,孤好不容易寻来的。”阿梧凑身道,“孤晓得,徐将军这两日都在寻此物。孤也听到了,这一年多来,唯有舅公处日日为孤争储君位,结良缘。然生我者恩父慈母,却不舍予我至尊的一切。既这般,孤且自己争一回。”
*
“生我者恩父慈母,却不舍予我至尊的一切。既这般,孤且自己争一回。”
两日后晌午,元嘉正月初二,谢琼琚发现王印丢失,四下寻找。却得阿梧一句莫再寻了。后得他上头如斯话语。
一时间气血翻涌,只觉同贺兰泽多时谋划,赴水东流。
闻外头兵甲声阵阵,踩正步围宫而来,她久盯骨肉的凤眸几欲沁出鲜血,只拂袖狠扇了他一巴掌。
长乐宫中,还有去岁未归的妇人。
而未央宫里,昔日持剑的女子即将成为皆下囚。此刻,独自面对着千万甲胄。
甚至,对面站立的还有她的嫡亲的儿子。
“司空、 少府,尔等这是何意?”谢琼琚站在丹陛之上,虽知其所为,却仍旧问其事。
“陛下崩于南线,国不可一日无君,臣等前来请豫章王继位,以固国本。”贺兰敕手中拿着昨日前线送来的军情。
分明是报喜的捷报,竟然生生被他颠倒黑白,说成了丧报。
只能说王印得的刚刚好,眼下发给京畿重臣的文书,或停他们职位,或将他们以莫须有罪名投入牢中,拟天子诏书,加盖豫章王王印。
而即便南线大捷,军报也是落于他们贺兰氏之手。东线处的兵甲已经出动,缠上天子军队,届时即便贺兰泽有命回长安,却还需面对这京畿一万守城军。
纵他再厉害,也是强弩之末。
甚至在前两日推演谋划中,族中子弟提出,贺兰泽半道知晓京畿状况,许会掉头不再入今,反而去寻求援军。毕竟凉州幽州两处,还屯着他的心腹将士,数万人手。
然亦有部分人当场否定,贺兰泽一定会入长安。因为长安城中有谢氏女,有他的皇后。他绝不可能扔下她,势必回来救她。
自以为的后盾,今成了最大的掣肘。
“陛下崩于南线?”谢琼琚丝毫无惧贺兰敕,只笑问,“那如何孤接到的是大捷喜报,陛下正在归来途中?”
“你如何还能接……”贺兰敕虽诧异,却懒得多言,只同周遭数位贺兰氏族亲彼此看过,笑意愈浓,“皇后不必诈臣,便是南线大捷又如何,陛下总归回不来了!东线贺兰氏三州兵马调出,想来这个时候已经同陛下交锋。”
谢琼琚颔首,看向对面茫茫兵众,列列领头的数十贺兰氏将领,只颔首道,“这处无有旁人,皆为贺兰氏人。可是与尔等不同道的诸臣已困与尔鼓掌之中,如同陛下遭了尔贺兰氏的围剿?”
这话实属不好听,句句皆是以下犯下的谋逆话。然此时此刻,贺兰氏何俱其他,为首的贺兰敕只笑回了一声“是”。
伴随着从东边长乐宫赶来的太后,急怒攻心喊出一个“不”字。
太后从辇轿跌落,颤颤巍巍连声道“不……”
“徐良,去请皇后入殿,好生看管。”话落,贺兰敕与贺兰敦同往太后处,将她扶起,安慰道,“继位者你皇孙,辅政者你手足,一样保你荣华。此间只亡你儿一个,然你依旧不负先太子,不曾辱没梁皇室,最重要的乃回馈了你母族,不负贺兰氏。此间真正的两全!”
“不、不……”贺兰敏青丝华发参半,只望向谢琼琚,重复一个“不”字。
“徐良,怎还不动手?”贺兰敕回神,见尚在不远处的将领,巍巍如一座石砌的雕塑,岿然不动。
他要囚了这妖后,养她在深宫,
做胁迫贺兰泽的人质,亦做他穿心的利刃。
待他来日攻城时,便将她挂于城楼,先毁他心防。
赢一场心战,再论兵甲杀伐。
“徐良!”贺兰敕又呵斥一声,却是微微变了脸色。这心腹的将领,一心栽培的良婿,今日怎听不到自己的号令……
“司空,他不会应你的。”对面孤身站立的女子开口,目光从贺兰敏身上移向贺兰敕处,“他只会应孤。”
谢琼琚话语落,又起,“徐将军。”
“末将在!”如山静默的儿郎声如洪钟。
“给孤将这群眼里无君无父的乱臣贼子就地收押。”
“末将领命。”
一瞬间,只闻抽刀拔剑的出鞘声,带出真正寒芒明晃晃的光,刀剑扬起落下,齐齐驾在十数贺兰氏将领脖颈上,逼回他们将将回神欲要拔刀的手。
而他们身后,原本由徐良统领的数前守卫军齐齐站到了皇后的身前,只在中间留出一条道,让皇后走出。
谢琼琚看左右被押下跪首的贺兰氏后辈子嗣,看东侧里徐良带心腹亲手囚住的贺兰氏兄弟,看无力倒地的老妪,从始至只念着一个“不”字。
徐良,才是贺兰泽走时真正留给她的一亦是把刀。
亦是多年前,插入贺兰氏心脏的一把刀。
贺兰敕看着面前的贤婿,顿悟。
当年娶她女儿的阿七,明明白白是公孙缨的侍卫,贺兰泽的人。
用来监视他们。
他们回神后,便将至清除,只当内部干净,还在嗤笑贺兰泽到底年轻。
却不想分明是一出连环计。
后贺兰芷遇见徐良,满心托付。实乃前头的阿七是迷烟,这徐良才是真正入他们贺兰氏替代贺兰泽的一双耳目。
怪不得贺兰芷多年无子。
怪不得大军西征,徐良却留在了谢琼琚所处的千山小楼。
怪不得徐良被提拔三品中领军。
怪不得他领着三千禁军,可随时出入宫廷。
怪不得昌华公主可以在徐良监督的禁军中离开皇城救援。
怪不得可随时出入宫廷的徐良,寻不到豫章王印。
……
“但是到底,豫章王印还是被我贺兰氏得了,不算输得太惨……”
昏厥呕血大的太后被挪走。
谋逆的臣子被关押。
忠心的将军领兵甲退下,如常守卫。
未央宫前殿的场地上,回**着贺兰敕依旧狂妄的话语。
还有一对母子。
话在彼此耳畔萦绕。
轮椅中的孩子,面色虚白,痴痴而笑。
拖着疲乏步子走到他身前的妇人,又扇了他一巴掌。
她牟足了劲,直将他打翻在地。
轮椅倾倒,人儿跌出,他残却的右足不受控制地打颤。
她居高临下看他,大颗大颗的眼泪滚下,只一把抱起他,跌跌撞撞入宫阙。将他藏在自己的殿宇中。
然后她奔去帝王理政的宣室殿,奔去御史台,奔去司空府,夺来还未发出的文书或是抢回已经发出卷宗,理出所有盖有豫章王印章的册子,在自己的殿中,甩开一众女官的阻拦,关紧殿门。
捧起凤印,一本本加盖上去。
盖的太急、太快,纯金的凤印砸在指头上,她却连眉都未骤一下,反倒是隐在屏风旁的少年,看之心颤又心惊。
在她抑制不住的泪水中,生出难言的心疼。
这些谋逆的诏书,盖了豫章王印,椒房殿凤印的诏书,两日之间,从何处来,又回何处去。
纵是杜攸想帮她倾数寻回,也已来不及。
是故,正月十二,天子领兵入宫城之际,得贺兰氏谋逆之罪证,自得妻儿双印加盖的罪证。
是日,雨雪霏霏,洗不净人世铅华。
椒房殿门口,跪着真正脱簪谢罪的皇后。
玄氅银甲的帝王站在她面前,听她口述自己的罪行。
她说,“妾育子不严,至其不遵君父;宠子无度,随他共行背弃之举;内无兴宗室之德,外无辅弼之才。今自愿摘后冠,交凤印;豫章王如是,不堪为王,自愿为庶人。唯望陛下,念结发之情,留妾母子性命。妾愿带他赴豫章,戴罪立功。君若不平怒意,妾亦愿终生不入长安。今日雷霆雨露,俱是皇恩,妾甘受之,铭感五内。”
话毕,她深叩首,长跪君前。
正月竟起雷鸣,闪电劈在她纤细的脖颈畔,将她被雨水打湿的鬓发照得更加清楚。
贺兰泽回想她片刻前说的话,见匍匐于地的瘦弱身形,青丝里夹杂的银发,一双星眸染血色,持卷宗的手现出青筋,太阳穴突突地跳。
直将满怀的文书砸向她身畔。
从雪水里溅起的冰凉泥浆溅在她身上,她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何其可怜。
殿内外的宫人,随天子而来的侍者,都为这个同君王携手十数年,外界传闻得椒房盛宠的皇后,捏了一把汗。
贺兰泽喘出一口气,转身离去。
天子威信,岂可胁迫。
恃宠而骄更是大忌。
诸人都默声不语,心中却几多想法,正为皇后叹息间,却见天子去而又返。
夜风四起,雨雪渐大。
帝王疾步上丹陛,依旧是怒发冲冠,只狠狠将玄色的大氅扯下,狠狠掷在皇后身上。
妇人清瘦的背脊在殿内摇曳的烛火,和殿外满城的风雨里一点点直起,感受着大氅上他的气息他的温度,抬头对上他的双眸。
他死死盯着她,那目光似要一把撕碎她。
从十三岁初遇,至今二十二年了,谢琼琚想,她还不曾见过他如此盛怒。
其实,她是有些害怕的。
盛怒的男人长步近她身,做了一个让她更害怕的举动。
一时间只觉天选地转。
待回神,她已经被他氅衣裹起扛在肩上,扔入了椒房殿内室的床榻上。
他的身上还有旅途中泥土的味道,盔甲冷硬咯得她生疼,他也不松手就这样直勾勾看她。直到她又一次垂下眼睑不敢直视他,只觉满身疲惫就要支撑不住,陷入长久的昏迷,却被他箍住下颌抬起了头。
他说了回来至今的第一句话。
让她一双美目瞪大一圈,泪水接连而下。
他说,“怎么,你又不要我了?又轮到他、排我前头了?”
*
贺兰氏拒不发兵,于边地私调东线兵甲,于京畿假传天子诏令,意图谋逆,人证物证俱在,条条皆是当斩的死罪。
原是极好判的。
只是其中牵涉了豫章王,尤其还涉及皇后。
这案子便有些难办。
宣室殿出来,有臣子凑近杜攸悄声道,“杜太师,这皇后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不是明摆着为难陛下吗?”
杜攸道,“你之意,若是皇后不将凤印落在上头便好了。”
“那自然了。”
杜攸道,“皇子谋逆便是自然?”
“豫章王从小养在贺兰氏处,眼下一同谋逆最是自然。”那臣子接话,“但是皇后于未央宫门前收押了贺兰氏,三千兵甲皆是人证,这作乱的动机不就没了吗?”
杜攸颔首,“所以皇后哪里糊涂。皇后精明着呢!如你说言,她非但无过而且有功,那这凤印是不是可以说成是被贺兰氏夺去的?自然凤印可以被定为夺去的,那豫章王印是不是也可以这般判?皇后这是要保豫章王!”
这臣子听得似懂非懂,又追上去道,“那直接言语豫章王王印被偷,不是更好?”
杜攸叹口气,觉得后生不可畏,“一来,皇后将自己同豫章王绑在一起,豫章王暗勾贺兰氏的立场、也就是他谋逆的动机就不会那样自然。二来……”
杜攸缓了缓,“可怜天下父母心,当是皇后兵行险招,欲挽母子亲情,让少年看她一颗不曾废弃他的心!”
*
未央宫中是这样的一对母子。
长乐宫中,亦是母子相望无言。
贺兰敏自然已经想明白,其实贺兰泽此行,一来震慑献降的旧臣门阀,二来则是给贺兰氏最后的机会。
那给贺兰敕亲掌的一万兵甲,原也都是他自己的人。若贺兰氏发兵,就是共赴战场的同袍;若贺兰氏不发兵,便是反戈围剿的刀剑。
如他说言,更早时候,贺兰氏便是君心不良。
早到他在云中城里,引谢琼瑛入内。谢琼瑛传信给萧氏,闻谢琼琚病情……更何论后来种种。
云中城延缓行军。
函谷关按兵不发。
未央宫前举兵改日月。
确实条条死罪,他容忍之下的任何一处,都足矣还清年少教养之情。
贺兰敏靠在榻上,抓着儿子的手慢慢失力,喷出一口血,未留一句话,终于撒手离去。
“陛下不必传太医。”薛素跪下身来,止住贺兰泽,“陛下来时,太后便从臣处讨了药服下。”
“太后说,入长安前的诸事皆因她起,家中手足亦是受她多年影响;入长安后她想挽回,却已失控。让陛下十余年彷徨为难,今日赴死,是她能为陛下和家族做的最后一点事……”
薛素话语至最后,呼吸渐弱,唇口流血,再不能起身。唯余光却望向床榻处。
贺兰泽坐在榻畔,看他眼角的光,又看生母下垂的眼睑,似与那人相接,不由叹声道,“好多年了,知你二人生出情意,初时觉得是否对阿翁不敬。后来与长意分别,寂寞无依,惶惶于余生漫漫,都要这般过,是何等孤寂。便也能理解你们的孤独。”
他伸手合上生母双眸,剪下一缕母亲的青丝予薛素手,“灵枢饮酒醉,失口吐话,叔父心悦一女,叹连一缕青丝不得。后又见母梳妆,偶听她与侍女闲话,这一生连一缕青丝都不敢赠,就这样罢,能看见便已很好。”
贺兰泽起身离去,传御史台拟诏书。
贺兰氏谋反,诛贺兰敕、贺兰敦,褫夺爵位、官职、诰命,阖族囚青州故地,三代内不得为官。
这便是贺兰氏缄默一死为他、亦为贺兰氏做的最后一事。
贺兰泽本意,“贺兰氏阖族天命者恕,垂髫者诛。”
这是欲绝贺兰氏根基,但在贺兰敏有生之年不动贺兰氏。
有生之年,她还剩多少!
但他为君者,这口气总要出,这场威总要立。
诏书二,因有贺兰氏狱中血书辅证,豫章王乃为其胁迫,方偷皇后凤印,实乃清白之身,只是坚毅少有,性品软弱,故夺其爵位,以皇子之身前往封地历练。皇后护子太过,忤逆君上,同去此地思过。
这第二封诏书,御史台改了无数遍,最后是天子亲拟的。据说天子在宣室殿内写完,便砸了笔墨。
又有传闻,再次之前,值守的宫人听见皇后泣声,“妾既生了他,便有教养之责。他如今十岁尔,得你我真正养育的日子,不过三两年光景,如此便放弃他,于他不公。妾带他来人世一遭,不是让他怨恨世间事,报复世间的人。妾与君,这样难,都能沐朝露,见天光。他还这样年少,即是开了口,要与母同归,妾如何拒他?本来,教养之责,你为人父,亦有。然如今你担天下事,做了天下人的君父,比妾更难。这阿梧事,便让妾去吧。”
久不得天子回应。
方再闻皇后逐渐凄厉带着怒气的声响,“妾也不愿走,但是妾之子缘何如此?他得何人所授?何人养?至今日地步……”
日影偏转,宫门深重。
终于隐约闻天子话,“那你几时归?”
后头便未有话语传出,只这一封诏书。
元嘉三年三月的一日,春光烂漫,冰雪消融。谢琼琚带着阿梧前往千里之外的豫章。
虽说是思过,却还是用的全副皇后仪仗,这是天子的意思。
虽是天子的意思,但是天子却未出城相送,甚至都未出宫门。
任由皇后的辇轿走走停停。
任由他的妻子频频回首。
他将自己锁在未央宫中,坐在御座上。午后的阳光洒进来,照出他鬓角银丝。
他也开始生出白发,他们还有多少光阴!
他自然知道,他可以私服去看她,可以传召让她归来。
可是这一刻,他就是觉得荒芜又惶恐。
回想薨逝的生母,流放的曾经养育过他的至亲,背弃过他的儿子,还有不能相守的妻子。
帝王路,称孤道寡,寂寞之嘶。
这一生,人间疾苦,从未放过他和她。
“阿翁,你还有我。”殿门开启,亮起一点晃眼的光。
是他的女儿。
十七岁的少女,和她母亲有着一样的眉眼容颜。
他伸手抚摸她,隔着日影和距离。
如同抚摸她。
“当年,生你阿弟的时候,你阿母把我推出产房。让我陪着你,说我和她,一人陪一个。”
“你看,一语成谶。”
*
“所以阿母,如今来陪我,正好应了当年话。”长安城郊,阿梧在马车中看着已经端坐身子、不再回头的人,听她前头话,如是说。
“阿母知你不信,但事实如此。”谢琼琚笑了笑,“还是那句话,且看来日。”
阿梧摇首,“不必了。”
谢琼琚蹙眉。
阿梧掀帘看滚下西头的落日,将话缓缓道来,“当日,我看见阿母同徐将军数次私下见面,密语,知晓她是您和阿翁的人。便知您自然放心我在宫中行走,不会对我多加看管。我不否认确实是我偷出了王印,亦是我交给了贺兰敕。您不是问了数回我为何要这般,为何要如此心急?今日我告诉您,我不是为了储君位。我只是为了想清楚地知道,我的阿翁阿母是否当真爱我!”
“祖母养我多年,不曾毒害我,我很爱她,可是她带领的贺兰氏却愈发不像样。而你和阿翁弃我而去多年,不管不顾我,但却又责任在胸,与人和善,仁德爱民。偏你们和祖母两处对立,我在中间被拉扯,实在辨不清你们的心思。所以放手一搏。”
“我想我投了贺兰氏,你们若是大义灭亲不认我,也没什么。我且死在这场谋逆中,就此结束这被拉扯、辨不清是非的一生,亦算解脱。若是你们爱我,救我于新生,我便从头开始。”
“同是试验人心,我比阿翁幸运一点。从看见阿母近乎疯癫盖凤印的那一刻,从您将自己同我绑在一起的那一刻,阿梧觉得您重新生了我一回。而阿翁,祖母口中那个被您蛊惑弃我远走的阿翁,今日放手许您余生伴我,已经无需再多言……”
“阿梧……”许久,谢琼琚方在这重重话语中回神,却见得少年早已唤停车驾,撑着车壁,正在一点点挪下车。
她欲伸手扶他,被他退拒。
他下车不稳,跌了一脚,却是很快爬起,然后恭敬跪在她面前,“我以极蠢笨的路数,终于辨明双亲之心。这后头该受的罚,该付出的代价,便该独自担下。再不能让阿母陪我同受。昨日阿姊骂得对,阿翁阿母多年伤病加身,又至中年,我有何面目再让你们分离,独占阿母!”
“阿母归去,请代儿告诉阿翁,我没有背弃谋逆他。我自不负他为我择的名字,桓者,宽广,磊落也。”
“阿梧,阿母带你回去,你自己将这话告诉你阿翁……”
阿梧摇首,“待儿长成一个能真正站立的人,能够行走,自归来探双亲。”
齐桓此去,十年方归。
后记:
元嘉四年,未央宫椒房殿东首里,建了一座高台,里头植梅花千株,供帝后赏雪观梅。只是即便不是下雪日,皇后也时不时登台远眺,侯她在南地的儿子。
元嘉五年,昌华公主大婚,豫章王恢复爵位,只是人没回来,却快马送来南康甜柚,道是他在那两年,精心培植的果子,给阿姊尝鲜,愿阿姊食蜜。
元嘉八年,豫章王来信,双足痊愈,可以行走。道是再好些便回来,不料翌年豫章遇大旱。
元嘉九年,豫章王开粮镇灾,与民同苦。后肃官吏,清佞臣,请来当日善耕者,一道研种田粮。一晃竟是三年岁月过。
元嘉十二年,离开长安的地九个年头,他已是十九少年郎。去信九重宫阙中的双亲,道是欲回来,恳求加冠。
皇后得信,是这年岁末,连日大雪,却也阻挡不了她登台远眺的心。
暮色皑皑,大雪飘飞,贺兰泽入椒房殿,闻皇后去向,得此言,不由低斥,“高台十丈,也不怕摔着。”
这一句话,直追到了皇后,还在嘀咕。
皇后瞪他,“怕摔你就下去,没让你来。”话是这样说,手却实诚得很,乖巧挽他臂弯,同步登楼。
暮色转成月华。
他给她披氅衣,拂去她鬓角雪花。
她掂足吻他眉眼,同他十指做交扣状。
并肩看,这山河无恙,天地浩大。
【正文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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