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护我,我亦护他。◎
“医官给我查, 这竖子如何这般情境?”四扇殿门合上,方发出铜锁插销的声响,殿中诸人尤觉闭门声慑人, 然有一重声音落下。
谢琼琚居然要求当场查验贺兰幸身体。
薛真人最先上去, 之后医官陆续而上,最后连着薛素亦上来查验。
原是极其好辨认的征兆,此乃服食五石散之故。
五石散虽上不得台面,然贵族之中多有服食者,如今贺兰幸用了, 大多被耻笑一番,对皑皑的行径真诚地道个歉也便过去了。
左右这桩婚事是不成了。
但贺兰敏本也未对这桩婚事抱有太大的希望,如今没了也罢了。
观过已经闭合的殿门,又看满殿惊惧的人,都向她头来依依目光。
今日除夕宴会,除了千山小楼里的至亲, 还有安置在辽东郡各处庄子上的其他三州刺史家眷。
这三州皆以青州为首,从来一心。
纵然谢琼琚有旁的心思, 也是一人难抵万众。
贺兰敏心中如此盘算过,遂重新定下心神。
“六郎无度, 沾此秽物。”贺兰敏对着谢琼琚道,“待他清醒, 定好好向皑皑请罪。”
“少年郎, 偶入歧途, 也是有的。”谢琼琚嗤笑了声,却又道, “但是晚宴之上, 如何会有五石散?五石散毁人心智, 这贺兰幸一介少年又是从何处得来?以往可是从未闻他用此药,怕不是遭人陷害的!”
她的目光掠过贺兰敏,扫过在场诸人时,却是一派温和之态。
“是啊,得查清楚了,此间这般多孩子。”
“可不是吗,若非翁主处防范得快,今日……”
“如此宴会尚在服食,焉知私下都是如何随意的。”
“若是被诬陷也可就此给个清白,这等宴会竟出此药,经手的人也一并要查!”
宴上三州刺史的家眷显然开始后怕,窃窃私语间多有不满。
贺兰敏听四下低语声,意识到谢琼琚这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所以,今日且给我查清楚了。我们中,或是自己的郎君,或是自己的儿子,或是自己的阿翁,为家园和功业皆赴战场。若是连着□□都不安,又如何使他们安心。”
谢琼琚眉宇肃然,贺兰敏阖目恍然。
怪不得近大半年半点不插手后院事宜,原是在这处侯着她。
只是事态远没有她想象的这般简单。
即便在主殿的侍者一一查寻宴会经手的人时,安嬷嬷给她吃了定心丸,道是已经毁去丹药。然却还是从她身上搜出了五石散。甚至在她被束绑押在堂中后,更是从她寝屋找出了不少的药物。
而这处,贺兰幸在诊治后,得了片刻的清醒,吓得跪倒在地,一股脑认下了自己服用五石散的经历。
已有两年之久。
贺兰敏想拦已经来不及。
但凡他不说已经有过的服食经历,但凡他死咬住这是头一回使用,她都能将这事说成是栽赃诬陷,是对方的蓄意为之。
偏他认了,“栽赃”二字便也无从说起。
的确是谢琼琚的将计就计。
贺兰幸饮的那盏酪浆,安嬷嬷身上房中搜出的药物,显然是提早备好,如今当场嫁祸的。
“去吧!”贺兰敏算是彻底回神,只得弃车保帅。
今日宴,原是自己的人手布置,服食五石散的又是自己母家人,无论怎么辨都是落入下风的。
“是六公子自己服用,银钱不够,遂央老奴帮衬,老奴一时糊涂!”安嬷嬷跪在堂中,“还请夫人责罚。”
“六郎亦有罪,请夫人、翁主责罚。”
谢琼琚耳闻二人所言,目光却是落在对面贺兰敏身畔的阿梧身上。
今日晚膳,起初是她几度看他,然他皆不应,半点没有看过她。后来,是他数次投来眼神,谢琼琚余光见到,没有与他相接。
但她还是能清晰感受到他每一次神色的变化。
从贺兰幸企图侵犯皑皑的难以置信,到贺兰幸被查验当真用了五石散的震惊;再从安嬷嬷被搜出五石散后的失望,到这一刻两人皆在她面前告罪时他对先前误会她的愧疚。
谢琼琚站起身来,走到这一老一少跟前。
“嬷嬷便是久在内帏,难道不知五石散乃有毒之物,多饮伤身?”她目光如炬,问,“你知吗?”
“奴婢知。”
“很好!”谢琼琚笑道,“你既知便该劝。若是劝阻不动便该上报主子,以正六公子。结果不仅不劝,反而出钱纵他食用。是何道理?难不成六公子把刀驾你脖上,亦或者控了你家人至亲以胁迫你?”
“没有,夫人我没有!”贺兰幸匆忙膝行上前,频频叩首。
谢琼琚目光灼灼始终落在安嬷嬷处,“因为你的纵容,今日险让吾儿陷入难堪境地,而你又时时伴在吾子身畔,是否哪一日,一个疏忽便让阿梧用了这药?”
这些话,与其说是在训安嬷嬷,不如说是让阿梧听的。
这会,他的目光凝在谢琼琚身上稍久些。然到后面还是缓缓垂下了眼睑。
乃是因为贺兰敏。
贺兰敏眉骨有轻微的抖动,一侧烛光下将她鬓角的银丝映得更亮,她的手搭在阿梧的轮椅上,握着他的手腕。
握得很紧,似是抓着唯一的希望。
谢琼琚越过地上匍匐的人,走向案前,驻足的一刻,给贺兰敏一种居高临下的错觉。
然却只有一瞬,谢琼琚弯下腰来,持壶给她斟酒,恭敬道,“阿母照拂阿梧多年,自是辛苦。想来多有精神不济的时候,身边出现这等污遭之人,也来不及查明,妾可以理解。”
“再者六公子乃舅家子嗣,安嬷嬷是服侍您积年的老人,又照顾阿梧许多年,妾皆可网开一面。只是吾儿周遭环伺此等人,妾如何安心!”
一介纨绔子弟贪食五石散作乐。
一个奶嬷嬷纵容帮助寻乐
怎么都罪不至死。
但是论及对家主儿郎的影响,便足矣驱赶遣散他们。
谢琼琚点到为止。
四目相对。
贺兰敏如何不知谢琼琚的意思,事已至此,她要的无非是将阿梧带去抚养。握在孩子手腕的手沁出薄汗,然很快她亦重新理正了心神。
因为,孩子并没有缩回手。依旧由她握着,这么多年抚养之情尚在。
甚至即便这会谢琼琚退而求次,不再等贺兰敏开口,而是自己启口,“阿梧,你祖母处诸事繁杂,日后且随阿母住吧。”
孩童看着她,转首又看贺兰敏,终于道,“阿母,他们犯了错,你罚他们便是。祖母这厢定然已经很伤心了,我……”
谢琼琚有些失望地站起身。
她今日所举,不过为了让阿梧看清自己和皑皑所谓的与贺兰氏划清界线,不过是让他知晓那处实在不宜他生存。
她要把他择出来。
然而阿梧被贺兰敏养了这么多年,又同贺兰幸自小结伴长大,确实非自己一年半载可撼动。
谢琼琚尚且安慰自己,至少孩子知道做错事要受罚,尚且还有是非。
遂合了合眼道,“六公子对吾儿行不轨之举,杖行五下。安氏纵下妄为,瞒上不报,杖行三十。”
“你……”贺兰敏闻杖行三十,不由失了神色。
一介花甲之年的老妇,如何经得起三十杖行。
“谢氏,我尚是你婆母,今日当着各州刺史家眷面给你颜面,你莫要得寸进尺。”贺兰敏起身,凑近谢琼琚,“再者,我不若点头,你看哪个敢真正动我处的人。”
“来人,行刑。”谢琼琚冲外扬声,竟是霍律带人而来。
“得罪了,老夫人。吾等奉主上令,他不在期间,全凭夫人吩咐。”
贺兰幸被拖去偏殿受罚。
安嬷嬷就在当堂之上,一杖杖打下去。
谢琼琚于原处落座,眼光几度和贺兰敏接上。
无声告诉她,随时可停下刑罚,只要她开口,让阿梧过来。
贺兰敏心知肚明,却并不为所动。
她不动,谢琼琚更无话无色。
待到第十仗,安嬷嬷已经喊晕过去,贺兰敏拂袖起身,呵斥了声“停”。
她起身,谢琼琚没有坐着的道理,随她起身。
然贺兰敏却又不说话,谢琼琚便道了声“继续”。
到第十六下,厚厚的棉衣渗出血迹,安氏已经奄奄一息,满头虚汗。
阿梧连连喊停。
皑皑道,“阿弟,这嬷嬷包藏祸心,你慈心怜她,我与阿母自然也愿意松她一把,左右她伴了祖母多年,且让她回去祖母处安老。但我们都不放心这样的人在你身处。你过来。”
贺兰敏看着他,他便对皑皑道,“阿姊,你左右无事,她也挨了十六杖……”
“你阿姊无事,不是旁人仁慈,是我们自己护住了自己。”谢琼琚将皑皑掩在身后,对阿梧多有失望,“你要留在你祖母处尽孝,亦是你的道。阿母不拦你,但这等老妇,阿母也不会留。”
“霍律,继续。”
除夕宴,以罚在安嬷嬷身上的三十廷杖结束。
各州家眷散去,行径谢琼琚处往日或怜或无视的目光,十中七八化作了畏惧,剩下两三成多出敬畏。
而殿上,唯余贺兰氏至亲,和谢琼琚一干人等。
中间是辨不出人形的一滩血肉。
谢琼琚支阿梧处,俯下身,摸过孩子面庞,“阿母是有些失望,但是还是盼着你有想通的一日。”
从那摊鲜血里回神的孩子,瑟缩了一下,唇口张合间似是唤了声“阿母”,却又很快闭上了嘴,推开谢琼琚。
“错了就得罚。你若觉得是阿母下的死手,亦无妨。这是你要留在你祖母处的代价,亦是——”谢琼琚望向贺兰敏,“你抢占吾儿的代价!”
乾平二年的除夕夜,谢琼琚用一条人命掀开被她粉饰许久的太平。
哪有不流血。
何处不占血。
她在茫茫大雪里,看自己一双素净的手。
然回想孩子那一声若有若无的“阿母”,谢琼琚觉得,尚且残留着希望。且一步步来,至少清掉了一个处处多话的老妇。
这不是寻常妇人,是贺兰敏相伴四十余年的侍女,堪比她的一条臂膀。
翌日,乾平三年正月初一。
谢琼琚尚在更衣,竹青惊慌失色入殿而来,对着主子附耳巧言。
“贺兰幸死了?”谢琼琚惊愕道,“不治而亡?”
五板子根本伤不了他性命,何况霍律得她意思,乃“用心打”,而非“实心打”。
“姑娘,这根本就是冲你来的。把六公子的死彻底推到你身上,大舅家怕是不会善罢甘休……”
“走,我们去看看,叫上薛真人!”
然,还未到达陶庆堂,却见北苑已经架起火堆,上头烈火熊熊……
“这事怎么回事?”竹青拉过一个侍女问道。
“老夫人道,六公子尚未及冠,不可入殓发丧,故而焚化将骨灰送回青州。”
谢琼琚抬眼望去,阿梧的眼光投过来,全是敌意。
谢琼琚也没有再上前,数日间亦未曾前往陶庆堂看阿梧。只在自己殿中翻开箱笼,寻来贺兰泽留给她的东西,然后召回霍律密语。
直到正月十五,霍律的人手回来,她方有了些笑意。又二十日,接到贺兰泽书信,遂彻底松下一口气。
于是,将平素不知隐在何处的霍律再次招来,入陶庆堂带走了阿梧。
阿梧百般挣扎,抵死不从。即便是入了主殿,也全然不理会谢琼琚。
竹青看着不免担忧道,“姑娘不是说徐徐图之,怕伤了小郎君心智,又怕毁了您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一点好印象。”
谢琼琚冷嗤道,“安氏的死让他伤心,但他尚且彷徨,我自然就有所顾忌,想着慢慢弥补。但是贺兰敏杀了贺兰幸,嫁祸给我,欲釜底抽薪让阿梧恨毒我,那我还有好顾忌的!放哪处他都恨我,我还不如接回来的好!”
接回阿梧的当晚,贺兰敏自然赶来了主殿,甚至她还集结了人手在千山小楼外。
谢琼琚将她引入屋内,没有旁人,只此二人。
将同竹青说的话尽数与她说。
贺兰敏笑道,“无需多久,阿梧还会回我处。而你,便是阿郎也保不住你了。你会永远失去他们。”
“阿母何意?”谢琼琚笑了笑,却还是蹙眉看她。
“就是话上的意思。”贺兰敏冷哼道,“你滥用刑罚,杀死罪不至死的小儿。于私,令阿梧痛失手足,他恨透了你。于公,幸儿乃我长兄之孙,我已去信于他,他和他儿得信皆心绪起伏、一蹶不振而病倒,左翼军主将不安,如今那处兵甲不发,非阿郎弃你方肯发兵!这一切,皆是你之过!故而,我来此,不是同你争夺阿梧的,是让你自写下堂书,莫让阿郎为难!”
谢琼琚看着贺兰敏,“阿母几时收到的信?”
“回信尚未至,但总归是这个局面。当年阿郎随你远走,乃是在这门院之中。如今他尚在最前线,诸将环绕,三军排列,你看他怎么走?退一步讲,你不是爱他吗?他已为你付出良多,想来今日你不会再让他为难!”
“我若是阿母您,现在赶紧修书一封,让家兄聚兵杀敌,莫要懈怠。”谢琼琚拿出昨日贺兰泽的来信,递给贺兰敏。
贺兰敏阅来,眉宇越骤越深,只起身直指谢琼琚,“这、这怎么可能,你……”
“我和郎君都应该感谢阿母此计。本来出征前,郎君就是要调幽州和冀州两处的兵甲前往战场,但是你贺兰氏为夺军功,多占功绩,非要将家眷作两处安置,如此拖住公孙缨和宋淮的手脚,不让他们建功立业,不让郎君培养新血液。郎君感念昔年养育之恩,想着来日方长,遂忍了。可是您,今日竟然为了与我挣夺阿梧,行如此昏招。”
谢琼琚叹了口气,“贺兰幸被你火化当日,我便猜到你这一箭双雕的计策,遂让霍律快马传召的公孙缨和宋淮,是故他们早早入了中线。既然大舅父不愿发兵,这份功绩且让给旁人吧!”
“不可能,你、你如何有传军令的权利!”贺兰敏依旧难以置信。
“有何不可能?”谢琼琚笑道,“郎君离开前,给了我一封盖过他帅印的空白文书。原是给我自保所用。”
“他护我,我亦护他。”
二月天,夜色昏沉,不见星月。唯有殿中烛火摇曳。
“你把人手都调走,这东境边关怎么办?三百里外便是高句丽!”贺兰敏在几经崩溃的意识中捡回两分神智。
“所以,阿母与其有空在此同妾争家长,聚集人手欲要谋夺妾的性命,不若在郎君兵甲来接我们之际,将他们都推去城楼,护好边防!”
谢琼琚看了眼殿外天色,和高举的火把,揉了揉眉心道,“阿母请回吧,来日岁月如何走,还望您好生思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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