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夫妻两连反击的手段都是一样的路数。◎
“亦念卿, 身与心。”
谢琼琚接到贺兰泽的回信,已经是七月末。信上言彼时尚在冀州,然按照时辰算, 这会该至衮州。
然后待出衮州地界, 便是彻底离开了东线,入中线要塞。
从长安出来的兵甲,远比贺兰泽先行出发,如此两军遭遇便也是在顷刻间。
果然,又十数日, 待快马传信回辽东郡的时候,便是告知两军已经交战。
此时,正值八月中秋佳节,千山小楼中家眷们开宴却并无多少欢声,都在为前线将士至亲祈福。
谢琼琚沐浴在清辉下,罗衣飘拂, 轻裾随风,仰望皎皎圆月, 千里共婵娟。
又两月过去,乃战报传来, 道是出冀州后在东郡的首战告捷。
而因数年前贺兰泽对北渡九皇河,和中线夺要塞的两处提议, 公孙缨和丁朔遂对中线有所布置谋划, 又命李洋为先锋打下了基础。虽后来因谢琼瑛突袭之故丢掉关隘, 但至少熟悉了地形、知晓险口。故而首战之后西去一路势如破竹,到十二月里, 仅半年时间便已经占据虎牢关。
按地图所示, 接下便是洛阳城, 函谷关。
函谷关再过去三百里就是长安司隶,此番征战的目的地。
千山小楼中,得此战报,皆欢欣雀跃。
谢琼琚披着厚厚的斗篷从梅林回来,重开半月前贺兰泽的来信。看上头熟悉字迹,却略显潦草的笔势,心下忧虑他入冬见风就易发作的寒疾。
但信上也说了,他在虎牢关占了地势最高的府衙做落脚处。关内之地气温比辽东郡温和许多,眼下两军皆在修养,他不会不顾自己身体而冒险突袭。况且,他的身边还有薛灵枢照料。
一如,她的身边,伴着薛真人。
是他临行前,特地让薛灵枢前往红鹿山请来的。
自八月入府中,便一直伴她左右。
原是为防她郁症而来,但她尚且心宽,并没有发作迹象。如此薛真人便受谢琼琚所托,将精力分给阿梧。
只是薛灵枢方是筋骨一科的圣手,薛真人便也没有太多修整指点的地方,只配合着调配一些减痛温补的药给孩子。
然而,近几日阿梧并不是很领情。
譬如眼下时刻,谢琼琚入内,给他推拿,薛真人的童子送来一盏药,都已经放凉了,他也未喝。
“怎么不喝,薛真人花了三月才研制的方子,这月用来,你不是说身子发热,好受许多吗?”
谢琼琚脱下斗篷,在熏炉旁将手哄热,回来扶他。
*
半月前,阿梧已经可以站起身来。虽然当真只有一瞬,但却让他满怀欣喜。
那日正值午后,谢琼琚如同往常一样抱他上榻。许是染了风寒,谢琼琚弯腰的时候眼前一阵发黑,差点摔到阿梧。
得亏是靠近床榻处,阿梧本能扶住了床栏,待谢琼琚回神,竟看见孩子就这样站在榻边。
“阿梧,你……”谢琼琚的目光下滑到他的小腿。
阿梧跌下来,撞到谢琼琚腰上。
谢琼琚动作快过反应,双手穿过他腋下,将他抱起。然后往上掂过身子,让孩子趴在肩头。
“我方才、站起来了。”阿梧嗓音颤颤。
谢琼琚摸着他后脑,缓了片刻,“要不要再试一试。”
“嗯。”
谢琼琚便蹲下身,让他扶着床栏,慢慢松开手。没有完全收手,孩子摇摇晃晃跌过来。她重新抱住,鬓发贴过他面庞,“阿母给你推拿,明日再试。”
“好。”
阿梧仿佛蹭了她一下,将他卧在榻上的时候,谢琼琚退开身,抬手摸过微乱的鬓角,仿佛还残留着孩子肌肤的温度。
她低着头按穴道位置给他推拿,突然就落下一滴泪,砸在他萎缩的小腿上。谢琼琚一惊,手下动作有些迟缓。但是阿梧的腿很疼,没有感受到,谢琼琚看他无甚反应,有些失落又有些庆幸。
推拿完毕,阿梧看她,问,“你的眼睛怎么这么红?”
谢琼琚笑笑,“喝药吧,喝完歇晌了。”
阿梧接过药,“今个我想早点回祖母处,告诉她我能站起来了。”
外面落着雪,谢琼琚将他捂得严严实实的,派人送他回去。
这夜,谢琼琚失眠。
起初是脑海中来来回回都是孩子站立的模样,后来她合上眼,将那一刻双腿站立的孩子盯着看。
眼泪从她闭合的眼角汹涌而出。
五日一回推拿。
平素为可以多见阿梧,基本都是谢琼琚借给贺兰敏请安前往陶庆堂,偶尔阿梧过来。这日谢琼琚染了风寒,便也不敢再见风。只用了药后,在屋中歇下。
她心中有些急,同薛真人说了情况。
薛真人道,“那便可以每日试试。”
谢琼琚传话过去。
如此挨了数日,风寒彻底好了,正值又一个五日到来。谢琼琚哪里还忍得住,只穿戴好欲往陶庆堂去。
未曾想阿梧先过来了。
“翌日就想来的,但祖母说您染了风寒,怕我染上。”阿梧捧着暖炉,“您好些了吗?”
谢琼琚颔首,“已经好了,正想去看你。”
一如既往脱衣,烘手,准备。
谢琼琚在他轮椅边俯身,“有没有试试?”
阿梧点头,又摇头,“试了一日,摔了,祖母便不忍心。”
“这大冷的天,地上愈发硬,夫人何必操之过急,待天转暖些,再让小郎君练习也成。”送阿梧来的安嬷嬷还未退身,闻言对着谢琼琚道,“若是磕了碰了,反倒不美。”
谢琼琚抬眸看她一眼,只对着阿梧道,“能试试吗?”
安嬷嬷见人不理她,福身退去。
阿梧点头。
谢琼琚便扶起他,这会她半蹲着,两手拖着孩子五指,慢慢松开。
她的目光从他的足间往上移动,至小腿,腰间,胸膛,面庞。
最后,四目相对。
阿梧嘴角扬了下,跌在她怀中,声色却依旧是欢喜的,“比上回久些。”
谢琼琚用力贴着他,他缩了缩,又贴回来。
推拿毕,皑皑过来和他对弈,皑皑近日心情不太好。但顾着手足,不舍母亲一人操劳,便还是陪伴着。
只是谢琼琚问她何事,她总也搪塞。
阿梧欲言又止,最后也没说话。
孩子们的小秘密,谢琼琚一时未放心上。
母子三人一道用午膳,之后又一起歇晌。
谢琼琚没睡着,待两个孩子歇下,她便铺开笔墨,给贺兰泽写信。
这封信没寄出去,晚间时分,她重写了一。等待天亮的时辰里,将信看了又看,捂在胸膛一阵阵哭泣。
信上说,阿梧能站起来了。
后来又添了一句:阿梧今夜住在妾处。
后头还有解释:他自个说的,雪太大,不回去了,在这住一晚。
谢琼琚一夜未睡,一直去通铺看孩子。
看他是否踢被子,要给他掖一掖。看他沉睡模样,轮廓像父,下颚肖母。
他在主殿连住了两晚。
谢琼琚说,“待开春,阿梧另辟一间屋子,可以择在主殿。也可以在后院,择一处你喜欢的。你阿姊七岁时,也一个人开院子了。你大了,不好总打扰祖母。”
阿梧说,“好。”
谢琼琚又道,“好大的雪,再住一晚,等雪小些再回去。”
阿梧瞧向窗外,咬着唇瓣道,“成吧。”
话音才落,贺兰敏便过来了。道是两日未见,实在想念。
“对不起,祖母。”阿梧转首看向谢琼琚,“我今日还是先随祖母回去了。”
谢琼琚给他穿戴齐整,“明日阿母过来,带你练习。”
谢琼琚回想阿梧的变化,便是腊月二十四那日回去后开始的。
腊月二十五晌午,她如常去给贺兰敏请安。
陶庆堂的院子里,宁氏、萧桐、贺兰芷都在,还有和阿梧平辈的两个孩子,贺兰敦的孙子贺兰幸,和贺兰敕的孙子贺兰壑。
贺兰壑和阿梧一样的年岁,白胖一团,粘着阿梧玩。
贺兰幸今岁已经十四,是贺兰敦嫡次孙。他生母范氏去得早,嫡亲的祖母王氏亦不再了。便一直由贺兰敏养着。后来阿梧出生,贺兰敏念他一人寂寞,亦时不时将其接来辽东郡,可以说阿梧自小便是与他作伴。
表兄弟间感情甚笃。
谢琼琚来时,在正堂与诸人持礼见过。皆是一派祥和,唯有贺兰芷喜怒于色,面容有些僵硬。
谢琼琚闻过当年事,对她怜恨交杂。
然如今亦算得有缘人,且是自个挑选的,不该这幅不虞神色。谢琼琚转念想起,竹青在婢子间听来的闲话。
贺兰芷与新夫婿成婚至今已是第三年,一直无所出。为此其夫婿徐良被她强硬留下,只说充作保护此地的预备军。实则是让薛素调理身子。
只是到如今也有半年了,还是没有动静,便也难怪她脸色不好看。倒是那徐良,瞧着是一副有温和有耐心、随遇而安的性子。
因阿梧除了近身的几个侍者,一贯不喜太多人跟着,如今徐良无事便也时不时陪着他,引弓搭箭,讲解骑射。
谢琼琚在这处院里碰过两回,虽心中不欲有更多的贺兰氏人接触阿梧,但也没有好的说辞推拒,只盼着早日挪他出院子。
侍者的竹骨伞扬起一点,谢琼琚站在外院遥遥看见,阿梧趴在案桌上,对面趴着的是已经少年模样的贺兰幸,而徐良则站在窗边一处。
念起阿梧喜静,谢琼琚从侍者手里接了伞,示意她退下,自己从廊下走过去。
“就算姑婆和你阿母都催促着你,但是安嬷嬷不是说了吗,这冰天雪地的,还是少练的好。你阿母就是急于求成,讨你的好呢!”
“她还好,并没有太急。”阿梧回道。
“你瞧,心都偏过去了吧!”少年屈指弹过阿梧额头。
安嬷嬷上来,给他们添了些茶水,“六公子说得对,小郎君可瞧见您祖母了,两日未见您,满眼的血丝……您忘了,当初你阿翁是怎么一走五年的,可就剩您祖母同您相依为命!”如今放着好好的薛大夫,她不用,还专门请来另外一个,可不是……”安嬷嬷摇首未再言语。
“就是为了把你从我们贺兰氏这处挖出去。”少年直言,转而又蹙眉道,“也不是,除非——”他趴过桌子,对着阿梧耳语。
阿梧听完,有些诧异地看着他。
后面是阿梧低低的话语,谢琼琚在掀起毡帘一角的门外,风雪呼啸,已经听不清。
缓了片刻,她方重新掀帘入内。
“……您、来几时了?”纵是方才的话题已经过去,屋内的人难免一怔,最后还是阿梧开了口。
“阿母才到的。”谢琼琚自己脱了披风,对着其他人道,“你们先下去歇着吧,我陪阿梧便好。”
掀帘出来,贺兰幸和安嬷嬷不由往后扫了一眼。
贺兰幸冲着徐良道,“不是您说,你能听声辨位,隔墙听音吗?怎没发现她来的。”
徐良有些报赧道,“许是风雪声混杂,一时疏忽了。”
“怕甚,六公子又没说错什么。”安嬷嬷回头朝前走去,“且看翁主对您的态度,可不是就是同我们贺兰氏要划清界限的意思吗?翁主才豆蔻年华的小女郎,若无人撺掇,怎会拒着您?”
“先不可下判断,本公子再等等。”贺兰幸想着姑婆承诺他的除夕晚宴。
*
“你阿姊既不喜六公子便算了,虽说他们都到了说亲的年纪,但到底还小,无甚可急。”
对于皑皑的婚事,贺兰敏原在八月中秋宴上提出来过。说是择了贺兰敦的孙子,亲上加亲。
谢琼琚并未表态,一来她不知贺兰敏到底是真心还是旁的用心,二来不知那孩子品性。然对她而言,最重要的还是皑皑自己的意愿。
便只道,“姻缘事,还是两厢情愿的好。”
贺兰敏道她荒唐,姻缘二字,从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谢琼琚还欲开口,皑皑便已经先她一步道,“阿翁说了,我的婚事他会回来亲自给我做主的。”
为着皑皑这句话,萧桐、宁氏接连跳出。
一个明晃晃指责皑皑宴上插话,目无尊长;一个暗幽幽含沙射影谢琼琚教女无方。
又阴又阳。
谢琼琚觉得头疼,只笑道,“翁主好歹是主子,宁氏是一妾氏,纵是你如今的主母王氏来不及教你规矩,你以往的主子也没有教过你吗?”
王氏又惊又怒,望向贺兰敏,垂眸不敢言语。
谢琼琚顿了顿又道,“至于三舅母,远来是客,且守好为客的礼数。若非要论教——”谢琼琚的目光落在贺兰芷身上。
昔年宴会献酒失|身,尚且历历在目。
萧桐抵着后槽牙,含笑道了声,“夫人所言极是。”
中秋宴,是这样散的场。
事后,谢琼琚问过皑皑,皑皑表示对贺兰幸本是无感,眼下更是半点不想与他沾上关系。
谢琼琚便只当这茬过去了,原未想到那少年郎道是如此执着,竟从阿梧这入手。
“阿姊的婚事,虽说阿翁要给她做主。但是阿翁如今在战场上,这处便是祖母大度,她原也不太想管。但有我和您啊,我是阿姊胞弟,您是她生母,足矣决定她的婚事。”七岁的孩子,说起话来愈发有成人模样。
但是再似成人样子,终究是个孩童。
这番话,撇清了他祖母,又搬出了女子三从的德行,搬出了“孝道”二字,连番压住皑皑。
谢琼琚看着阿梧,忍过背脊寒凉,只温声道,“按你这话意思,若是阿母也不在这处,祖母提了这一嘴,你又觉得甚好,便会给你阿姊定下来了?”
“嗯。”阿梧颔首,“我自幼同六表兄一道,他人挺好的,与阿姊很是般配。”
阻他练习站立,背后言母无德。
谢琼琚回想片刻前的贺兰幸的话。
十四少年郎,即便她慈心不想他本性恶劣,只当他是为人挑唆。然这个年纪,还在背后论是非,多半乃是非人。
“但是阿母问过你阿姊,她并不喜欢六表兄。成婚乃人生大事,总得让她欢喜!”谢琼琚尚且秉着耐心和阿梧解释。
他想要这事成,至少是他的角度里看到的贺兰幸是好的,姑且有那么一点算为他阿姊考虑的地方。
谢琼琚这般安慰自己。
“所以您去劝劝阿姊啊,试着给六表兄一个机会。”
谢琼琚回去后和皑皑一道用的午膳,论起贺兰幸。
“我原是觉得他自幼丧母,也挺可怜的。中秋后虽碰面有些尴尬,但回回策马狩猎他要随着一道前往,我都没有落下他。”皑皑搁下碗筷,满脸愁容、满目嫌弃,“但是我真不喜欢他,我道了回春日里和李宜的赛马,他就说人家李宜是微末之流,父母起于乡野,让我避开些,莫与之为伴。”
“微末之流又如何?其父抵抗匈奴一战成名,去岁任凉州刺史,现今还不是随阿翁共赴沙场,官职比他阿翁太守位还高一品。”
“上月里更是烦人。初雪后我在后院水榭赏雪景,看得久了些,双目受不住雪上反光,晕眩了片刻。他也不知何时来到我处,侍女没来竟是他上来扶我。我连着唤侍女、姑姑,竟无人回话,只得由他搀扶,心中原也起了几分感激之意。不想他扶我臂膀的手捏得甚紧,还时不时凑近我,也不知要作甚!甚至说好了送我回院子,却将我往旁处引,说是回我屋的路上有积雪水坑……”
“后来呢?”谢琼琚闻言愈发心惊,“后来如何了,你不怎么不和阿母说的?”
“后来……”皑皑湛亮的眼眸转了一圈,“后来我眼睛恢复了,但没及时表现出来,就想看看他欲作甚。他、挨着我嗅我身上香气!不对,他身上仿佛也有些香气,我也辨不上来。但是那神色着实令人作恶。遂途径曲溪时,我引他往岸边走,佯装崴脚趁他不意时将他踢河里去了!”
谢琼琚恍然,“原来前头他落水是你之故,是你踢他下去,又给唤了人手捞他!压根不是什么你途径那处,偶遇他。那你如何不说实话?”
“想想就恶心,再者我踢他那下讲上缘故还得绕回他的居心上,说了谁能信!他左右心虚也不敢多言,就这么过去了呗。他那样子确实与平素不太一样,疯疯癫癫的!”皑皑想了想道,“阿母今个如何会论起这人?”
谢琼琚一时无言,只道了声怪不得你近日不太开怀。
阿梧那处说贺兰幸为这事想好好谢一谢皑皑,如此与她多些相处的机会。显然贼心不死。
谢琼琚思忖片刻,请来了薛真人,让皑皑将那日情形说与薛真人听。
香气,疯癫,起□□……
薛真人问,“还记得是何香气吗?”
皑皑蹙眉,“仿若有些酸甜,很馥郁……”
薛真颔首,“极有可能是五石散。”
五石散。
谢琼琚生出一层冷汗,压住皑皑,冲她摇首别出声。
半晌道,“真人把过阿梧脉象,他……”
“夫人安心,小郎君没有服食的迹象。”
谢琼琚颔首,是她多虑了,阿梧隔三差五在此用药搭脉,她不至于。但是,同样的,她养贺兰幸多年,如今贺兰幸又住在她的院子中。所她不知其食用五石散,亦是没人信的。这样的人,竟还要配与皑皑。
谢琼琚默了两日,在殿中静看大雪纷飞。隔着椒房窗棂,依旧是彻骨的严寒。
如此两日过去,便是眼下境况。
午后时分,阿梧来主殿,也不肯喝药。
按薛真人搭脉所言,这几日送去的温补的药当是也不曾好好用。
屋中退下侍者,就剩母子二人。
谢琼琚耐着性子又问了一遍,何故如此。纵然她心中已经猜到七七八八。
不想阿梧却反问她,“是您何故如此?如今放着好好的薛大夫,你不用,却专门请来另外一个,到底是何意思?”
谢琼琚记得这话,这是那日安嬷嬷的原话。
“薛真人擅长母亲的旧症,薛大夫要专心看顾你祖母,如此请来薛真人不很正常吗?”谢琼琚回应道。
“就此一桩,看是正常。”阿梧看着那药,“可是连着旁的事,便不是这么个意思了。”
谢琼琚道,“你说说。”
“也无甚好说的。就是阿姊和六表兄的事,让您回来劝说,眼下看来是无果。左右阿姊不喜,您也不赞成是不是?”
谢琼琚颔首。
“所以不就很明显吗,您寻来大夫,却不用薛先生;阿姊的婚事也不支持,甚至直接拒绝,就是为了同祖母划清界限。明明是一家人,纵是以往不睦,但祖母也还是将您迎回来了……”
阿梧回想昨日佛堂中祖母和安嬷嬷的对话,祖母多来都是沉默无言,若非安嬷嬷心疼她多言两句,自己根本不知她的委屈。
“我也试着在接受您,感受您的好,我甚至还觉得阿翁去打仗了,您也是一个人,会孤单寂寞,便常日过来,还在这处过夜!我甚至试着忘记你当年生而不养抛下我的行径,你为何还要如此?”
七岁的孩童斥责,素白的面庞上额角有暴露的青筋,双颊是不自然的潮红。
谢琼琚面对着他,有一刻恍惚,耳畔来来回回都是“生而不养”四个字。
一种窒息又憋闷的无力感包裹而来。
她伸手搭上他轮椅,撑着站起身,眼前叠影重重,最后汇聚成贺兰泽的模样。
是他,带她得的新生。
是她,选择回来的。
她深吸了口气,半晌重新俯身,与他讲皑皑不愿同贺兰幸结亲的缘故,甚至欲要讲贺兰幸服食五石散的事。
当年事是根本,今朝事是爆发点。
谢琼琚尚且残留着理智。
都是对贺兰氏不好听的话,且拣个简单的说。
奈何阿梧没让她说完。
他说,“我与六表兄一道长大,我比你了解他。不愿意就不愿意,您一个长辈,何必如此诋毁一个小辈,用脏水将他泼成这样。”
谢琼琚深吸了口气,慢慢蹲下身来,转过话头问了他一句莫名的话,“你祖母在院中,想来从不背后言说阿母的不是,对吗?”
“你知道的种种,都是安嬷嬷看不下去和你说的,对不对?”
阿梧愣了愣,昂首道,“亏得嬷嬷看不下去,给祖母排遣。也幸亏我听到了,才不至于让祖母那般委屈。”
谢琼琚合了合眼,将炉上温过的药拿来,“喝药吧。”
阿梧别过脸去。
谢琼琚持着勺子吹了吹,喂过去。
阿梧一拂手,将药打翻在地,推动轮椅出殿离开。
*
本该是歇晌的时辰,谢琼琚坐在临窗的位置,招来竹青和满殿侍者,吩咐道,“今日除夕的晚宴,还是皆由安嬷嬷领着陶庆堂的人安排,你们莫去插手。”
诸人面面相觑。
她笑道,“不缺你们喜钱,一样给你们。”
一殿的人都笑了,竹青带她们下去继续缝制军中的棉衣,自个回来她身边,“奴婢们哪是为了赏赐,实在您事事让着那处,你都不晓得那安嬷嬷如何趾高气扬……”
“怎么,她给你们气受了?”
“那倒没有,咱们主殿的人,还没人敢明着给咱们气受。奴婢们就是心疼夫人。”
“没受气就好。”
谢琼琚又寻来皑皑聊了会天,未几薛真人亦来了。三人同坐了一会,皑皑接过薛真人给的药。之后两人散去,谢琼琚便倚在榻上,隔窗又看了一下午的白雪茫茫。
*
未几至傍晚,倒是雪霁云开。
陶庆堂中,正在更衣理妆的贺兰敏心情甚好。
阿梧午后回来后便没有说话,一直闷在房中,她将将过去陪了他一回。
他说,“以后再不想往主殿去了。”
贺兰敏叹了口气,“不说气话,那是你阿母。”
阿梧闻言,便抱住了她,哭得厉害。
“还是主子技高一筹,只用了一个六公子便破了谢氏的防线,这谢氏聪明反被聪明误。”安嬷嬷给她篦着发髻。
贺兰敏看着镜中人,笑道,“为人母,哪个受得了自己女儿险遭受辱。倒是那丫头片子是个能忍的,上月的事直熬到眼下才吐出,差点就让我觉得这计就此哑声了。”
“也亏你,教导着六郎,让他时不时缠着阿梧,想搏佳人一面。总算引着皑皑同谢氏说出了当日事。如此谢氏为着女儿,定会乱了分寸。她这大半年都是用的迂回战术,眼见无效,不赞成接亲的同时自然尝试直言。再加上薛真人入府,抓着阿梧用药,可不就是要与我们贺兰氏泾渭分明的意思吗?”
“奴婢懂了。”安嬷嬷回想数月前贺兰敏的话,“这便是您说的,相比小郎君与翁主手足愈发亲厚,然六公子伴的时间更长久,小郎君自然倾向六公子。 ”
“再者,哪个能信六公子用着那污秽东西。”
论及五石散,贺兰敏的脸色明显黯下来,“六郎也是愈发混账,小小年纪沾这么个东西。待这厢事过,得让薛素帮他戒了。”
想了想,她转首道,“你且盯紧了,莫让他给阿梧用上了。那样莫说谢氏,阿郎也不会善罢甘休的。”
“奴婢晓得,但凡两位公子接触,奴婢都是亲自守在跟前的。”
“还有——”贺兰敏道,“今日晚宴让他同皑皑好好道谢,宴上多来没机会,便散宴后。告诉他,不怕皑皑生气,苦肉计一贯是最好用的。一切由我呢!”
贺兰敏很清楚,当日贺兰幸落水,十有八|九是惹怒了皑皑后,被她蓄意推下去的。本来安她的计划,贺兰幸伤在皑皑手中,她便再添一把柴,让他伤得更重些,如此让阿梧看看由他阿母教养长大的阿姊,是怎样辣手无情的。
很好的一个计策,却不想皑皑推他又捞她,基本成熄火状态。时隔一月虽曝了出来,总是缺了点火候。只要这姐弟情还存着,裂开的母子情总有被皑皑带着,重新愈合的可能。
她需要牢牢将阿梧握在手中,今日这手足也得破了。
“主子放心,宴会事宜都是奴婢操持的,那药奴婢自然会在宴后再给六公子用下,断不会给人留下把柄。”
将上月的事重来一遍。
在贺兰幸和皑皑之间,阿梧自然更信前者,何论如今心境。
*
然而晚间宴会起,贺兰敏便觉得隐隐脱了自个掌控。
贺兰幸起身给皑皑敬酒,谢她当日救命之恩。
皑皑同他杯盏撞过,彼此饮干。之后又请他用了一盏自己的酪浆,“表兄来的正巧,还剩这最后一盏,您品品。”
吃了一月的闭门羹,这会送上门来,贺兰幸诚惶诚恐,只谢过一饮而尽。
皑皑道,“歌舞起来,表兄且在这坐下吧。”他指的是阿梧的位置,谢琼琚留了他座位,显然他不肯过来。
贺兰幸就此坐下。
谢琼琚余光扫过他一眼,又转向贺兰敏。落在贺兰敏身上的时辰久些,久到贺兰敏感受到她的目光,与她四目相似。
这是贺兰敏第二次见到谢琼琚如此长久而凌厉的眼神,竟堪堪先行避过了。
然在她垂眸的一瞬,只依稀听得少女的一声惊呼。
是皑皑。
隔着霎时静止的歌舞,贺兰敏循声望去,只见贺兰幸离了原本的桌案,正扑向皑皑处。然那处健仆侍卫俨然早有防备,已经在片刻间制住贺兰幸,将他扭转过来。
一张陀红潮湿的面庞,落入贺兰敏眼中。
而口中对着皑皑的污秽浑话则落入在座所有人的耳中。
“不是让你宴会后再喂他丹药的吗?”贺兰敏对着安嬷嬷低斥道。
“奴婢没有喂他,药还在奴婢身上呢。”安嬷嬷亦大惊失色。
贺兰敏脑海中电光火石闪过,抬眸迎向谢琼琚沉静冷眼。
只本能地想到多年前的除夕夜,当年下药给自己的儿子和公孙缨,结果徒遭反噬,中药的却是贺兰芷。
一般无二的情形。
如今,这夫妻两连反击的手段都是一样的路数。
只是当年,她的儿子不仅反击,还无声无息插入了那样一颗棋子。
今朝——
贺兰敏看过谢琼琚,又看神思混沌的少年,若说她只要一个贺兰幸,为女儿出气,贺兰敏自己都是不信的。
殿中烧着地龙,案上菜肴热气弥散,贺兰敏却徒生冷汗。待再回神时,殿中已是司膳、医官、侍者齐俱,四扇殿门正沉沉合上。
作者有话说:
还有一段明天写,白天有空了,大概下午两点左右。感谢在2023-06-24 03:03:54~2023-06-26 00:13:3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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