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君能为我舍弃全部,我也能为你重新上路。◎
“我怕你依旧不要我。”
这句话在谢琼琚耳畔回**。
明明他说得哽咽又低沉, 谢琼琚却觉得几欲震碎她耳膜。
那样重,那样痛彻心扉。
从生离,到死别。
她扔下他一次又一次。
她拍他弯下的背脊, 抚摸伏在肩头的脑袋。
年少时, 刀枪剑戟加身,她未曾见他落泪。
如今,连番见过,且形容不雅。
他能哭湿她肩膀,湿透衣衫。
上回见哭成这般……谢琼琚低叹, 是在红鹿山上,她濒临死亡却又枯木逢生之际。
她微微后仰,将他面庞捧起,凑身吻他湿漉漉的眼睛,被泪水划过的面颊,滚动的锋锐喉结, 柔声道, “你问啊, 傻子……”
问我是否还愿意与你同行?
问我怎会不愿与你同行?
一眼,从眼底望进心里面。
男人这会却不问了, 只依旧赖在她肩头。
呼吸灼热,素手捏颈探入, 口齿衔耳以沫。
成一刻无声的发问。
“不行, 这会我替换的衣裳都没有……”是不能给他半点好脸色。
“明日去购!”他喘着气, 尾息纠缠。
忍过近一月的惶恐煎熬、忐忑不安。
顶着额角青筋,攥人的指尖发白, 从榻上起身, 抱人入榻间。
欲求脚踏实地的确切与安稳。
看她松开的抹胸间, 峰峦挺立,白玉生辉。
看她眉目弯下,整个人在战栗中缩成新月模样。
看自己融进她潮湿凤眼中,她陡然睁大的双眸比月华更美更温柔。
“……别、离开我……”云巅处,男人嗓音发哑又发紧,溃不成军。
“那年有句话没说完……”谢琼琚竟在这刻抽出一分清醒。
在一身潮红蜜色里,睁开一双亮如星辰朝露的眼睛,“余生,你好好爱我。我们好好过。”
记忆流转,这是她为他诞育第二个孩子时未竟的话语。
原来,红鹿山脚下并非诀别词。
原来,相爱才是她最后的心里话。
这夜,他带她几回云雾中穿梭,深海里摇摆。
待水向东流,月向西落。
翌日整个晌午,屋子都未见门开。
只有竹青过来侍奉,被贺兰泽隔门吩咐去置办衣衫。
谢琼琚模模糊糊地听着,撑起眼皮瞪他一眼,未几重新合眼睡去。
没有急着赶回云中城。
偷得浮生半日。
两人缓步走在城郊小道上。
本是说好了走一走,消消食。
然而,这样一走,便走得有些久。
战后初平的地界上,朔风拂面还是带着血腥气。
因时节枯败的草木被断了根,再不能春风吹又生。
三三两两衣不遮体的人不知从何处冒出,擦身撞过谢琼琚,奔往城门口施粥的竹棚下。
谢琼琚被人护在路边,看不断涌去的难民,看近身处圈住她的结实臂膀。
谢琼琚道,“那年我从长安来,便是这样的光景。”
贺兰泽道,“更早前,我入长安时,已是这般模样。”
谢琼琚有些惭愧,“我们吃多了,出来消食。”
贺兰泽安慰她,“我们吃谷粒果腹,未曾鱼肉旁人。”
他牵着她,五指扣得愈发紧,“回去隆守城,我们种田织布打猎。”
谢琼琚被他拢在掌心的手有些抖,抬眸看他,落下眼泪。
他又说,“去城中置办些你喜欢的衣衫布料,食物种子。水土不同,我们可以慢慢试着培育。”
“还有,这会且寻银钱兑好那处的货币,不然有银也没法用……你想想,还要些什么,过日子寻常的物件,你总是心细些!”
他牵着她,往城中走去。
她却顿在人群往来的城门口。
“如何不走?”他回眸看她。
她回顾周遭往来的人。
看不远处乞粥的民。
看老人怀中哇哇大哭的孩子。
看流离人如同失群的鸟。
再看,面前男人。
在这一场情爱里,他退啊退,低头又折腰,卑微地乞求。
就算她说了,要和他在一起。
他也依旧不敢奢望太多。
于是,她随他入城,却没有置办任何的东西,只回来云中城。
*
转眼又是数日过。
枝头飘落的黄叶化作入冬的第一场雪。
贺兰泽依旧很忙。
本来是打算前往冀州将尾事处理,耐何这一场雪落,勾起这处本就阴寒的气息,贺兰泽便有些受不住。
那年在无极崖深潭中伤的肺腑,染的寒症,稍一不保养调理,便发作的厉害。
今岁八月至十月的一场仗,尤其是最后的决战上,如注的大雨淋打,便成眼下境况。
如此再不敢路上颠簸,只得滞留至此。
但到底也没闲着。
他连日处在议事堂中处理公务,几乎每日都踩夜色方归。
谢琼琚便披着厚厚的狐裘,撑一柄竹骨伞,给他送药又加餐。
他自然喜欢她过来,却又呵斥她不要再过来。
柔和了面容,缓下声色后,给的理由是,“雪天路滑,莫让我忧心。”
谢琼琚余光扫过堂中官员并不友善的神色,亦未多言。
只听话颔首,不再过去。
但她隐约记得,议事堂中,除了并州本来的属官,还有不少仿若是生人面孔。
派了竹青暗里去看。
竹青说,近两日,愈发多的外城官员都来了云中城。
门口车辆重重,车驾上挂着青、冀、徐……各种字眼的牌子。
“如此寒冬,这处又是大雪飘飞,这有何事急的?”说这话时,竹青正在陪着谢琼琚制衣裳。
前头公孙缨送来了一张墨狐皮,原是给贺兰御寒的。
大雪封门,外头铺子尽数不再营业。
谢琼琚便拿来自个缝制了。
贺兰泽有的是衣衫风袍,她抚着油光水滑、绵密厚实的皮毛,回想前头青雀的身量,给未曾谋面的小儿子做了氅衣,短靴。
“不会又有战事了吧?”竹青从谢琼琚手中接过靴面,做最后的收尾工作,“要是真这般,一时半会我们可是回不去了!”
谢琼琚揉了揉眉心,合眼歇了会缓解发酸的双眼。
脑海中浮现出一些她看见或未曾看见的场景。
譬如,议事堂内部分官员不善的眼光。
譬如,议事堂门口逐渐多出的车驾。
“不必忙了,这些都不缺的。”片刻,她睁开眼,看见竹青已经收好尾,这会正在收拾其他季节的衣衫用物,放在一个个箱笼中。
她知道,这是贺兰泽吩咐的,让她有空便慢慢拾掇。
都是新的,新置办的。
竹青闻言,回头有些疑惑地看她。
隆守城中怎会不缺!
还是郎君说得对,往来一趟不容易。
“千山小楼里什么都有。”谢琼琚终于开了口。
竹青怔了怔,放下手中活计,回来谢琼琚身旁,“我们不过是来帮忙解决并州之危。姑娘,您不要回去那里……”
提起千山小楼,竹青竟有些后怕,她怎么都忘不了自家姑娘有身孕的那段时日,是被怎样磋磨,耗尽心血,“殿下已经表明他还是愿意陪您继续避世的。不,他分明很激动,甚至是感激您许他伴着您。就是小郎君,殿下也说了,我们可以接他走的。殿下说,总之一切有他,不必您忧心。姑娘好不容易身子好些……”
这个是比贺兰泽还要早,心中只有谢琼琚,事事将她放在第一的人。
谢琼琚拉过竹青的手,让她在自己对面坐下,摇首道,“恢复记忆的这些日子,我想明白了,过去五年,且当我养病。我病入膏肓无暇顾及别人,便也罢了。”
“但我在郎君手中获得新生。新的一条命,不该用来避世。皑皑有理想,蕴棠有责任,还有自出生便未曾谋面的小儿要成长,还有你要给你寻个好儿郎好好地嫁了。这世间我有这样多的牵绊,有这样多有意义的事要去做,何必躲于人后,躲于虚伪的平静假象里。我重活一遭,该重看世界。”
谢琼琚眼眶泛红,鼻尖冒酸,只仰头深吸了口气。
眼前有无数画面绵延过。
大都是有他的场景。
上党郡没有半点犹豫的随她纵身一跃,千山小楼中舍弃一切带她远走,红鹿山佛前长跪无极崖绝壁摘花,还有隆守城中的纡尊降贵陪她粗茶淡饭……
她抬手往上拂过眼角,将眼泪抹干,转身却见这人不知何时已经来到身后。
夜色深沉,烛臂渐短。
确实是该回来的时辰了。
竹青在榻上起身,识趣地带着侍女下去。
她便索性转过身子,偎在男人还来不及烤热的怀中,一点体温扛不住雪水寒潮。
她抓来他的双手,给他哈气取暖。
已经有太多时日,都是他负重前行。
她搓着他的手,抬眸看他泛红的眼角,“方才妾说的话,郎君都听到了?”
贺兰泽点了一下头。
谢琼琚道,“妾还未说完,本就想寻这两日于你说明白的。”
贺兰泽看着她,等她的话。
须臾,却又摇首,“别说了!”
谢琼琚却坚定道,“妾要说,妾今生已拥有太多,很是圆满。不能拥有的,譬如高堂双亲,生身者不知在天涯何方,养育者尽归尘土。然郎君恩母仍在,切莫留有遗憾。而妾亦为人母,也很想自己的孩子。”
谢琼琚停下片刻,又想回来云中城里,议事堂中往来出入的人,堆在案上累成小丘的卷宗,在某个她送膳食前往的午后。
他伏案休憩,她翻卷阅过。
是太多人系在他身上的前程和希冀。
如今熙熙攘攘入城者,不是因为又有战事起,而是要寻一位能平战事辟天地的君。
然而,他却无声无息,背负、处理,推拒。
甚至为此,不许她露于人前,置于刀尖。
只自己担下极有可能的骂名。
于私,奉母不孝。
于公,待下不足。
这是个人,再坚毅,他也会疲惫,煎熬。
却面对着她,还是只说要和她回隆守城那个世外桃源。
甚至在她回来城中,没有置办任何前往那处的东西后,他索性自己私服入长街,把衣衫头面,谷粒种子,银钱货币,全部备了个齐全。
他不舍她再受伤害。
她又何曾舍得,他这般艰难。
她揽其颈入胸怀,给他香糯至极的温暖,“郎君能为我舍弃全部,我也能为你重新上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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