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1 / 1)

◎杜攸送来的是贺兰敏写的定亲文书。◎

谢琼琚至此便是表明了态度, 但贺兰泽却未急着回去。

云中城的议事堂中,每日依旧人员往来匆匆。

晨钟未起便入内,暮色降临亦不见人归。

贺兰泽也不避他们, 极有耐心地坐在堂中, 身披大氅,手捧紫金手炉,听他们来来回回天下民生,君君臣臣地讲述。

听得腻了,或是哪个言语过了, 他便咳两声。

反正他确实染病中,稍咳得用力些,便真能咳上好一阵。

咳得面色发白,鬓角生汗。

守在一旁的侍者赶紧奉了养生茶给他,有时是枇杷叶冰糖水,有时是贝母干草梨汤, 总之都是止咳的药膳,没有半点虚假。伴着他每日两贴的浓稠汤药, 一点浅淡甜味抵不过腥涩苦味。

讲述天下大势的官员,论述伦理德工的儒生, 便面面相觑闭口停下。

闻这室内未止的咳嗽声,任甜苦混杂的气味丝丝钻入口鼻。

贺兰泽饮药毕, 漱口净手, 皆无声而有序。唯有放下拭水的巾帕时, 也不知再次咳起手中失了力道还是旁的什么缘故,帕子被扔入铜盆, 激起水花四溅。

太过安静的堂中, 这点水声和水花, 便显得尤为突兀。

莫说捧盆的小厮,便是一众官员都不由心下一怔。

他却仿佛未有察觉,只重新捧起暖炉,缓带轻裘虚虚靠在座榻上,抬起并不怎么聚光的双眼,“抱歉……你继续说!”

眉目谦和,端方有礼,是一副病弱中清贵公子的模样。

然不知怎么,方才侃侃而谈,针砭时弊、甚至激昂中几欲要抨击谢琼琚狐媚惑主、贺兰泽囿于情|色的不阿官吏,唇口张合了两回,最终拱手道,“太孙殿下且保养身子为上,这日不若散了吧!”

怎能散了?

辜负冒风雪不辞辛苦远道而来的有志之士。

贺兰泽起身,虚弱眉眼里盛满真诚色,盖住片刻前的一抹凌厉,只就着他们话语道,“诸位所言皆不错,眼下乱世动**,国土不合,长安城内君者上乃天命不佑,下则百姓不拥。这处东线上确实难得数州一心,然孤有心,却也无力。”

“自然,诸位不远千里聚首于此,孤亦不会任尔白来。”

他捡起案上细麻鞭,对着沙盘图作分析。

从现有的兵力分布到入长安的道路,或是渡九皇河,或是中线直入;又与他们无保留地讲述各种人手安排,或留下守城,或随之奔赴前线;甚至连入长安后,如何定京畿旧臣,安抚原世家贵族都一一告知。

最后,他于原处落座,抵拳掩咳,“孤之一副躯体,虽流天家血,然人品欠缺,不堪以承天命,掌社稷。诸位皆是贤德之才,还是另觅明主。纵是定要择个齐家人,长安宗室中尚有留存。”

说话的郎君不似玩笑,闻者却无人敢将这话当真。

这日散后,官吏三五举首,择出一点味道。

太孙殿下之缘由乃自己人品欠缺。

可是,这缺在何处?

思来想去,辱他清誉,使白玉染瑕的便只有他私德一处,便是其妻谢氏女当年上党郡上那点不洁之身。

然于天下作比,这处当真瑕不掩瑜。

却又有人很快否定,殿下所言定不是这处,谢氏女与他和离再嫁,眼下可不是他妻子。何来污浊其身!

如此颠来倒去,诸人猜疑不绝,又不敢深问,到最后还是觉得是谢氏女诓诱了明君,当年可不就是使之冲冠一怒为红颜,隐居不理世事吗?

倒也有为谢氏证名者,譬如公孙缨便直言道,谢氏女前有上党郡毁协议保联盟之举,后有猎杀谢琼瑛守云中城之大义行,非尔等口中不良人。

很快,竟是证明了公孙缨的说法。

这日,议事堂依旧各种劝谏声,贺兰泽依旧寒疾不止。

午膳时分,已经许久不曾露面的谢琼琚送药过来,二人在偏殿歇着。徐、青两处的刺史派人暗里观之。

观谢氏女是如何狐媚惑主。

只见六合如意屏风上,映出一袭婀娜倩影,传出的话与这影子一样单薄恍惚,竟还带着哀戚之声。

“郎君为何还滞留此处?妾早早便说了,愿意与君一道西征长安。如今局面,进出之官员,多半认为妾误了郎君。妾当情何以堪?”

半身在屏风外的男人,停下手中汤药,“同你有什么关系,实乃我病弱之身,近些年身心俱疲,勘不起此间大任。我且去与他们说了,不让他人重伤与你。”

谢氏竟是鼓励太孙殿下出山入世的。

又两日,谢氏再送药膳入议事堂。暗里闻话的人还未到位,满堂正假寐休憩的官员便依稀闻得偏殿的争吵声。

未几更是见到谢氏掩面跑出,于午后风雪稍霁院落中,被青年郎君硬拉回殿室内。

人被掩入屋中,却掩不住她压抑许久的话语,那样激烈、委屈、急切,“你纵有千般理由不归,不回,但是你口口声声爱妾,日月可昭。又如何不设身处地为妾思虑一番?妾为人母,思念妾的孩儿!妾想见他,想抚育他,妾为他无惧露于人前……我们回去吧!”

谢氏原是这般想要归去的。

是故,太孙殿下到底在意何事?

迟迟不归。

云中城这月里的风声早已传入辽东郡,这日之后更是有人送信至那处要求解惑。

腊月初八这日,城中广施腊八粥。

从辽东郡驶来的一辆双骑马车入了城中。

车中人掀帘看竹棚下领着一众官吏家眷施粥的妇人,只捋须笑道,“早些年,殿下可是将她护于室内,半步不舍她外出见人,她亦见不了人。可见如今大安了!”

身畔弟子亦望过去,“殿下眼光便未曾错过,非要言错,也是这俗世眼光世俗!”

“然既要入世,便只能与世俗为伍,守世俗眼光。”老者笑意愈深,“你师兄深知此理,方滞留此处,迟迟不归。”

“君臣间的博弈,未成君臣前,他竟先赢了一局。”

来人杜攸,贺兰泽的授业恩师。

在遣散了旁人,关上书房门后,先前的满意化作了为人师的肃正严板。

这个世上,自贺兰泽当年赫然离去,多年不归后,群臣诸官中若还有谁能呵他两声,所言话语能入他耳中,大抵便只剩杜攸一人了。

然看着奉茶于前,难掩病症的弟子,杜攸终究只是叹了口气,示意弟子接过茶盏。

“关起门来,为师喝你一盏茶,也是受得起的。”

贺兰泽在一侧恭敬坐下,“蕴棠愧对老师多年教导,老师能饮此茶,蕴棠心中稍安。”

杜攸蹙眉看他,竟是扔了茶盏,“你愧疚是有,但不妨碍你随佳人走天涯!”

侍奉的弟子掩面而笑,噗嗤出声。

贺兰泽挑眉放下客套色,腆着脸道,“若老师此来,亦是同旁人一般……”

“沉荣,去烧了。”杜攸从袖中拿出一卷文书,递给身畔的子弟。

“老师,蕴棠错了。”贺兰泽匆忙起身,绕去沉荣处,与他作揖,“烦请师弟赐还文书。”

“师兄折煞我了。”沉荣还礼,却未将文书奉上,只问道,“师兄不妨猜猜这文书所言何事,到底是何文书?”

贺兰泽看着那掌中四寸长短的滚金方贴,清俊面庞慢慢燃烧起一层桃花色,久不聚神的星眸中情意如涟漪漾开,浓密睫羽压下,嘴角却携笑翘起。

他平素也常笑,但那是人前的应付色。

比不得眼下温柔缱绻,情动模样。

沉荣瞧他神色,又是颓败又是惊喜,对着恩师道,“师兄竟是知晓此为何物。”

“既输了,这个冬日且将我草堂四书重新抄录编纂。”杜攸从弟子手中拿过那文书,交到另一个弟子手中,“你造势许久,劳我这把老骨头弄来的,且好好收着!”

“不对,不能收,赶紧送去给你夫人看看。”

【今齐姓之家,泽,凭冀州杜攸保亲,遵其母贺兰氏之命,与长安谢氏第五女缔亲。自聘定后,择日成亲,所愿夫妇偕老,琴瑟和谐,喜今嘉礼初成,良缘遂缔。此证!】

杜攸送来的是贺兰敏写的定亲文书。

在谢琼琚见到的同时,这份文书亦被昭示在云中城的议事堂中。

没有比如今档口更好的时机了,四方诸侯聚在此处,皆为见证。

亦是在此顿悟,太孙殿下私德亏在何处。

成家立业,齐家治国平天下。

顺序不能错。

各个催他平天下,可他还没成家。

还没有将她光明正大领于人前,还没有用齐姓真正娶她。

与其在天下大安后,再与各方臣子、与他的母亲周旋拉扯他的婚事,今朝尚且他握着主动权,一柄了了。

*

入夜,天边一抹新月。

在蒙蒙细雪中,月光冷冽而模糊。

谢琼琚合下窗户,还在看那份文书。

“知你并非在意这些世俗的礼仪,但是老师曾经与我将,活在红尘俗世里,且需按着这世俗的规矩。我们既要重如红尘,那么这个尘世该有的,我总要给你。”

谢琼琚合上帖子,仰首看站在面前的男人,拉他袖角让他坐在自己身边,“谁说我不在意这些,我就没忘记你说要用齐姓再娶我一回。”

她眨着亮晶晶的眼睛,笑意退去些,“那我们即日启程吧。与你吵架给人做样子是假,可是想念阿梧是真的。”

“前头战事耽搁着,便也罢了。此番战事平,且赶紧回去吧。眼下走,路上快些,说不定还能赶上除夕夜。”

谢琼琚指了指一侧箱笼,“也没多少东西,妾和竹青都收拾妥当了。”

贺兰泽扫过箱笼,又回眸看她,笑道,“你这样,皑皑会生气的,我也很是不满。”

“妾……”

薛灵枢交代了,皑皑的脖颈外伤和被喂食的软筋散都是小事,但是小腿的箭矢伤因为缝合的粗糙,极易感染,一定要愈合了方下地走动。

至于贺兰泽,确实是风雪路难行。莫说车马劳顿,这养在屋内,夜晚都咳醒数次不止。

谢琼琚垂眸无话,半晌道,“那妾让薛大夫先回去,这些年都是他照料在阿梧身旁。冬日严寒,他护着,妾总也安心些。”

贺兰泽含笑颔首,“那处有比薛灵枢还厉害的薛素,这处有两个且需他的病人。”

“你是旧疾,皑皑是养伤,妾伺候你俩还不成吗?”谢琼琚说着伺候人的话,拧起的眉宇更像要吃人。

择日风雪稍定,薛灵枢和杜攸同归。

回来这日,正好是腊月二十九,小年夜。

阿梧闻薛灵枢归来,很是高兴,催人推他出府迎候。然想了想,又止住了,且去了贺兰敏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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