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1 / 1)

◎你能告诉妾,你在惶恐什么吗?◎

暮色上浮, 大雨滂沱。

谢琼琚站在修筑了一半的哨塔上,目光在长久地凝视后有短暂的涣散。被雨水打淋的睫毛勉强抬起,又被冲刷垂下。

连头都因失力而低垂。

她的眼前, 唯剩雨水茫茫和鲜血淋漓。

周遭的困斗之声, 未几也变成了兵戈落地的投降声。

她从哨塔下来。

奔走的速度和来时路一样快。

奔到城门口,世人眼中她的血亲身旁。

谢琼瑛仰面倒在地上,就在她的足畔,血从他身体中汩汩冒出,箭矢横过脖颈, 他已经发不出声响。只是从唇口张合中,能依稀辨出他的话语。

他说,“阿姊……你来了!”

谢琼琚越过他,扶起自己的女儿。

他继续唤,“阿姊!”

谢琼琚一只手搂着孩子,一只手捡过地上长剑, 指向他。

他执拗道,“……阿姊!”

谢琼琚摇首, 终于开口,“我不是。”她将长剑捅入他胸膛, 结束了他本就即将终结的生命。

贺兰泽晚来一步,她将孩子推入他怀中, 自己撞在他胸膛。

贺兰泽扶住她。

她说, “我都想起了, 这么多年……”她的话没说完,终因力竭而散了了意识。

*

十月初五傍晚落下的大雨, 连绵数日不曾断绝。

云中城处在并州北端, 毗邻凉州, 再北便是匈奴之地,气候比别处更加阴寒。谢琼琚在这日淋了许久的雨,当夜便起了高烧。

有薛灵枢在,最是熟悉她的体质病情,贺兰泽便也没多害怕。果然,搭脉开方后,薛灵枢道是只是受了风寒,加之急怒攻心,喝两贴药,缓缓就好。

贺兰泽被袖袍遮挡的手干干搓过掌心,点了点头,“劳你去看顾皑皑。”

皑皑有些严重,脖颈有刀伤,小腿的箭矢伤因为缝合的粗糙而重新裂开,又被喂食了不少软筋散,内外都需要救治。

薛灵枢带着一众医官研方开药,拆线去腐,一连忙了两昼夜,方将她伤势稳定下来。

贺兰泽闻过,心下稍安,然眉头却也不曾松开。

近身的霍律和薛灵枢等一干心腹自也不觉奇怪,毕竟眼下诸事还需要他主持打理。他们理所应当觉得是为这处。

谢琼瑛死后,手下三万兵甲尽数投诚。

翌日,十月初六,贺兰泽将这部分人分作两处。一处留在凉州护防,一处由原本冀州刺史宋淮带往冀州镇守。

十月初八,北边匈奴来犯,当是前头听闻并州上下离心,谢琼瑛又有攻占之举,欲想趁势撕下一片肉来。

却不想不过是一预备许久的计策,更不想这场仗这般快结束。

贺兰泽得消息,派李洋领兵对抗。

按公孙缨所言,李洋这些年磨炼得足够,从九皇河之战,到中线攻占虎牢关,立下不少战功。

但是这会让他领兵对抗匈奴,如此独挡一面还是头一回。

议事堂中出现不同的声音。

乃是前两日从凉州赶来的贺兰泽的大舅父,贺兰敦。

贺兰敦乃贺兰氏家主,多年来在青州主持大局,因早年发妻亡故伤心情郁,身子不大好,便鲜少征战。

直待贺兰泽出走,受贺兰敏所请,方守在凉州苦寒之地,如今随着威望渐重,两鬓亦频添银丝。

他所言亦是在理,“匈奴狠戾善战,李将军未曾与之交过手。从旁辅之即可,主将可换旁人。”

贺兰泽接来话语,“那贺兰将军有何人选?”

“殿下不弃,老臣可去。臣早年二次与匈奴交手,尚有经验。”

“如今十月天,贺兰将军早年腿脚有疾,恐有不便,还是保养为上。”这话是讽刺,还是关怀,全在听的人。

而说话的贺兰泽面色无波,话语平和,只继续道,“将军或者再荐一人!”

贺兰敦看着这个外甥,闻前话不由背脊发凉。然闻后半句见之又是一副真诚谦谨的模样,遂一颗心缓缓定下,“那就让犬子去,他自幼随着老臣,虽无有与之对战的经验,然耳濡目染,多少知晓匈奴习性和作战习惯。”

“末将但凭差遣。”出列的贺兰正乃贺兰敦长子。

“如此甚好!”贺兰泽颔首,“贺兰正为参将,择日随同李洋出征。”

此话一落,堂中议事者多有尴尬。

任谁都能看出,贺兰泽这是拂了母族的脸,明顺暗逆。

贺兰敦更是在这个外甥反复的话语中,被逼出一身冷汗。

议事堂散会,贺兰泽却又留下贺兰敦,道还有事有劳他。

贺兰敦接过热茶,饮下一口。

见原本堂上高坐的贺兰泽转来在他一侧坐下,从袖中抽出一分卷宗递来。

“三舅父经冀州,遇山洪,全军滞留险地,送信求援。”贺兰泽递去卷宗,持茶盏不紧不慢地拂了拂茶汤上的茶叶,“此事就不放在堂上议了,大舅父亲去一趟吧。”

“殿下……阿郎!”贺兰敦看着手中求援的卷宗,识出胞弟亲笔,心中再恨慨,然这个时候也只得再为他辩解两句,只叹道,“此番你三舅父延误军情,定也吃到苦头了,我来训诫他,断无下次。”

贺兰泽这才停下拂盏,押了口茶,也不接他的话,只道,“事不宜迟,大舅父点兵前往。眼下将士们的性命方是最重要的。”

贺兰敦观其容色,辨不清喜怒,终是起身领命离去。

和匈奴的这场战役,从开始到结束不过十余日。贺兰泽原早早得了情报,不过是小股兵甲,不是未跟上迁徙的大部队,便是王帐派出刺探的先锋,无论哪一种,都非主力,李洋对之绰绰有余。

此番让李洋前往,分明就是特意给他镀金的。

然李洋不仅镀了层金,更是立了实绩。

十月十一,同匈奴交手不过半日,匈奴便发现来者硬茬,匆忙撤退。奈何李洋追咬不停,直追到大青山处,发现匈奴暂歇的王帐。

遂调转马头佯装收兵逃离。不想当夜却抓山中羚羊野兔,泼皮取油脂,又命手下倒尽水囊清水,以粮换当地一镇之酒水,装入水囊。

平旦之际,领弓箭手三百,纵马直奔匈奴王庭。弓箭手未持弓箭,只按命令各自抽出马背上的水囊,拧开塞盖,高甩扔出。

漫天酒水如雨下。

于此同时,李洋从后出,三支滚油箭,越过酒水密雨,延成一片火海。

火入王庭,自绝不了匈奴根,但烧毁粮草无数,将其王庭逼出更远。

至此,李洋一战成名。

归来云中城复命。

贺兰泽将原本让其担任凉州处酒泉郡太守的嘉奖,直接改成了担任凉州刺史。

彼时,乃十一月二十,贺兰敦已经救出贺兰敕,正在冀州养伤。闻此讯,贺兰敦只长叹息,贺兰敕择气不过。

直道,“长兄守凉州多年,他怎能说换人便换人!”

“不对!”他从榻上起,“长兄,他分明故意调开你。黄口小儿,欺人太甚!”

“休得胡言!”贺兰敦四下环视,“阿郎到底姓齐,这山河寸土,原都是他的。换便换吧,我也老了,想歇歇。”

贺兰敕尚有话说,却被长兄将嘴堵住,“你且想想此番延误战机,如何平他怒火方是上策!”

“他能让长兄前来,自是不想将事闹大。”贺兰敕躺回榻上,“我下回注意便是。再者,他能拿我如何!”

贺兰敕合了合眼,“凉州不要也罢,左右我处四州,姻亲裙带,盘根错节皆流有我贺兰氏血液,他动不起。”

“你养两日,亲去向阿郎秉承失误。” 贺兰敦劝道。

“这……他都不追究了,我还要送张老脸作甚。不去!”贺兰敕拒绝。

十一月二十二,李洋携妻带子,前往凉州赴任。

谢琼琚出云中城相送。

李洋作揖折腰长谢,“若无夫人昔年指点,断无某之今日。”

谢琼琚摇首,“师父引门路,修行在自身,原是你自己的造化。日后,下莫愧对当地民众,上莫负君恩期许。”

云中城朔风已起,黄沙漫天。

谢琼琚目送他们远去。

竹青道,“姑娘,这处风沙大,我们回吧。”

谢琼琚想了想,“回去也是一个人,择处客栈,我们住一晚,正好看看这处的街市。”

她招来潜在人群里的霍律,“你派人同郎君说一声,今个我不回去了。”

就这么一句话,不该传错,亦不该听错。

但贺兰泽脑子里只有五个字,“我不回去了。”

于是,他不顾夜黑风高,纵马出了云中城。

丢下偏殿内、前两日才让人从永昌郡带回的谢氏族人和谢琼琚汝南的外祖一家。

谢琼琚恢复记忆了。

薛真人说过,过往不堪,是她郁症的症结。

然而,还有一重缘故,是因为她生无可恋,生命里无以为继。

这么多年了,其实贺兰泽一直有个疑问,她不至于无以为继。按她的性子,即便有过不堪过往,但是谢琼瑛未死,她当不会起死志。

因为她的家族,为谢琼瑛所害。

儿郎死者十之七八,女郎流离被污者无数。

她能为了保护家族伤他,怎就不能为了替家族复仇活下去?

而在重逢后的记忆里,她有无数次死的念头,却无半点复仇的意愿。

仿若,谢氏阖族与她没有半点关系。

而并非谢氏子的谢琼瑛却连迁徙永昌郡都带着族人和外祖一脉。

他意识到一些事情,觉得心神俱颤。

熬不住寻来这些她的至亲。尤其是她阿母早亡后,每年代母两次回去汝南奉孝的外祖。

现存的谢氏族人不知真相。

唯剩她花甲之年的外祖父,老泪浑浊,“以为可以将这秘密带去地下,不想今朝还是被迫吐出了出来。”

“吾儿嫁去谢家数年未孕,吃药无数,后野闻民间一方,可收养一子为引子,以此积福受孕。谁能想,十两碎银买来一个那样好的闺女,谁又能想,千辛万苦生下的却牲畜不如!”

“当年,小五为保谢家弃你,殊不知那压根不是她的家。”

生无可恋,无以为继。

贺兰泽离去前,留话他,“谢琼瑛乃收养者,欲夺谢氏权势,方改宗谱,迫尔言假话。”

连战场厮杀都不曾红眼的青年,难得切齿相胁,“将孤之语,原封不漏告与吾妻子,错一字,孤便屠你周身一人。”

夜风呼啸,城郊的闹市只剩了零星几盏烛火。

贺兰泽有些无措地行在马背上,在长街寻望。

自十月初五那日,谢琼琚与他说,这些年里的事,她都记起来了。

她恢复了记忆。

他便一直害怕。

怕到不敢去见她。

她不过就是一场风寒,吃了药,发出一身汗,两日后便清醒了过来。

着人告知他,他嗯了声。让人带话,道是近来公事繁忙,不要等,他宿书房。

确实很忙,没有半点喘息的时候。

他最先做的,便是让人前往数百里外的永昌郡接来她的血亲。

让她有活下去的信念。

然后,他分配好向他投诚的三万人手,安置他们,想着之后陪谢琼琚回去,也算妥善安排了这处。

这样她不会觉得又耽误了自己,心生愧疚。

再然后,他择了李洋抗击匈奴。

如果她还是和先前一样,要和她分开,要他完成大业。

也行的。

他当以最快的速度做,再去寻她。

即便再寻不到,他治理清明天下,总能让她得余生平安。

“这么些日子不见妾,妾也能知郎君做了这些事。”谢琼琚看着被霍律带来客栈的男人,轻叹道,“昨日给你送膳,见你偏阁藏了人,私下问过出行的人手,妾便猜到了。”

谢琼琚先说了这处,“很早妾就知道了,郎君不必将真相反复。”

“只是妾有疑惑,还望郎君解惑。”

“你说。”

“这些日子,郎君因何不来见妾?”

闻这话,贺兰泽垂眸不语。

“妾暗里看郎君,见郎君多有惶恐色,你能告诉妾,您在惶恐什么吗?”

贺兰泽抬眸看她,星眸染湿,却依旧无话。

“你怕我记起所有,再度病发?”

“我不怕,我能照顾好你。”

“你怕我依旧没有生的欲望,一心求死?”

“我不怕,我帮你寻到了支柱。”

“你怕我误了你大业,心生愧疚?”

“我不怕,我安顿好了一切。”

“所以你怕什么?”谢琼琚捧起他面庞,“你再不说,妾就真的不回去了。”

屋中烛影轻摆,男人呼吸急促。

他在与他对坐的妻子眼里,看到五年前,红鹿山脚下两人诀别的一幕。

那是她失忆前,清醒时,平静理智下,最后与他说的话。

她说,“你娶妻生子吧 。”

他从未忘记,之后年年岁岁。

多出来的一个孩子。

拥有过的五年时光。

皆不是那个完整而清醒的她,本意愿赠与他的。

多来,是他偷来的。

“我怕……”踩过白骨、趟过血水,不畏生杀,不惧神佛的男人,未语泪先流,“怕你、依旧不要我。”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6-14 00:32:33~2023-06-16 00:02:5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26475596、碧玺玉玉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蘭蘭 30瓶;小卷儿er 10瓶;14193282、诺顿、42348656、极地星与雪、65376147、洛雨眠、我爱芝芝莓莓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最新小说: 港综之警队话事人 斗破:混沌剑神,从签到开始 是首相,开局被刺杀 妖武:从婴儿开始无限推演技能 穿越七零,我嫁冷面军少当国医圣手 逃荒路上丢下我,那我吃肉你别馋 四合院之开局敲诈易中海 妖娆美人好孕,绝嗣男主喜若狂! 王爷受伤后神医王妃带兵出征了 FATE:我在型月世界多子多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