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1 / 1)

◎时隔十三年,她重开弓|弩。◎

谢琼瑛杀天子使臣, 夜屠两镇百姓,夺粮草五千石,此间种种, 虽没有露出真迹。但京畿天子处, 自然看出端倪。

他从计划起的那一刻,心中亦明白,回不去了。

如今唯有一条路,便是杀贺兰泽,破并州成, 夺回阿姊。

自己坐天下。

乱世,本就是大争之势。

窃钩者诛,窃国者诸侯。

或许在更久之前,他就有了这样的念头,眼下不过正式破土见光罢了。

但到底没有急着攻城。

还有一件事需要他去证明。

这晚少年女郎说了太多话,耗了太多力气, 软筋散药效一催,她便合眼睡了过去。谢琼瑛看灯下面庞轮廓, 心里唤了声“阿姊”。

当夜,便有人快马离开子辰县, 前往青州方向,打探事宜。

从子辰县至青州, 往来加急亦需要十余日, 谢琼琚盘算粮草供给, 尚且足够。

而在这十数日中,伏在并州城周围的暗子两次传回消息。

第一回 是九月十九, 距离卫恕回来复命的第三天, 乃飞鸽传信, 道是并州城七处哨台全部被毁,眼下正在夯土浇灌中。

此证卫恕所言不假。

第二回 是九月二十五,暗子快马回来禀告,贺兰夫人病情严重,漏夜欲私出并州城,后被贺兰泽追上带回。

谢琼瑛问,“确定其人乃本将阿姊?”

“深夜之中,面容难辨。但贺兰泽搂其身抱上马背,两人共乘一骑。”暗子道,“还有,卑职跟踪城中婢子,得了贺兰夫人近日所用的药方,还有药渣。”

说着,将两物奉给谢琼瑛。

谢琼瑛遂传医官查之。

数位医官会诊,最后得出结论,药方乃专门医治郁症,而药渣是几味提神、促进记忆的草药。

“果然病了?”谢琼瑛嘀咕。

心中却尚不敢确定,纵使病了,纵是再担心孩子,他了解自己阿姊,以她的韧性和清醒,除非是同先前一般,与贺兰泽尚有误会,无从辩起,方肯回自己身边。否则只会与他齐心、断不会做此等伤敌一千自伤八百的事。

是二救一,还是一救二,阿姊心里定是清楚的。

部将催他发兵。

按照目前局势,兵力相当,而并州内部人心不稳,外头丧失弓箭手哨台,他们处还有人质在手,当是攻城的最好时刻。

然谢琼瑛还是按捺住了。

道是再等等。

又两日,九月二十七,前往青州的暗子回来,得了关于谢琼琚病症的消息。

她竟是失忆了。

念及前头草药,又回想那晚皑皑的神态。

谢琼瑛蓦然笑出声来。

确实唯有如此,阿姊才会闹得要来寻他。

这厢证明阿姊的闹腾是真的,贺兰泽因她控制不住局面、惹恼并州旧人,致使内部如散沙便也成立了。

至此,并州城内忧外患的境况皆成属实,未防这东线上贺兰泽的其他兵甲增援,谢琼瑛当日传令,三军点将,翌日攻占并州处。

而这夜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在谢琼瑛接到暗子从青州回来的消息时,公孙缨亦接到了来自青州处暗子的情报,递交给贺兰泽。

自该高兴的,情报言明已经让谢琼瑛得了他胞姐病症的情况,如此卸掉他的防备。然贺兰泽高兴至之余,却依旧腾起一股恼意,直将茶盏贯在桌案上。

“想来当年殿下毁掉您表妹的一桩姻缘,其母从未释怀。”公孙缨摇首道,“幸亏我们早做安排,布好了棋子。”

“与虎谋皮。”贺兰泽叹道,不由想起数日前捕获的卫恕,以及被关押在庄上的吕辞。

都是和谢琼瑛合谋者,哪个是他对手?

眼下一切都按照计划行径,但尚有两处并不圆满。

一则是援兵,凉州贺兰敦处已经将五千精兵增援到位。但是贺兰敕处的兵甲却丝毫没有动静。

二则卫恕处,前头被俘时说好,谢琼琚照养青雀,由他想办法带出皑皑,然已经这么多天过去,想来并未得手。

“天色不早,殿下先回去歇息吧,已备来日大战。”

贺兰泽颔首,亦道,“你也早些歇下。”

九月十三,丁朔发丧。

公孙缨以继任刺史的身份给他扶棺,送他入陵园,算是另一种圆梦。之后便一头扎入公务中,精神尚好,只是整个人肉眼可见的消瘦。

贺兰泽趁着夜色,拐了个弯,来到谢琼琚处。

自谢琼琚闹出要回谢琼瑛处,将这处闹得鸡飞狗跳,便索性和贺兰泽分居而住。两人除了那日在城门口撕扯着共骑一回,私下便未在见过。

其实这是在后院内帏,原无需如此。

但是谢琼琚道,以防万一。

当年暗子都能潜到吕辞处,焉知这里头是否已经被彻底清除干净。

且将戏做足了。

贺兰泽便按她所言。

原本,这一切就都是她一手安排的。

从夫妻离心,病发,欲要回去谢琼瑛处,抢来青雀照料,分崩并州上下人心,一直到最后的将计就计让卫恕毁哨台,以子换子,都是谢琼琚的意思。

她说,“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他。”

“这是他最后也是唯一的机会,他一定会来。”

是故按理,贺兰泽这夜也不该过来。

当忍一忍。

但贺兰泽觉得他忍不了。

他不怕旁的,就怕她真的在如此环境下恢复全部记忆,重新病发。

他看过左右、推门入内时,已经梳洗上榻的妇人正在抚拍青雀哄他入睡,见他进来做了个噤声的姿势,遂继续低头俯拍孩子。

贺兰泽低眸寻她目光,见她一心在孩子身上,并未打算理他,便低声讨好,将上述现成的缘由讲来。

谢琼琚抬眸看他一眼,还是未曾言语。

贺兰泽便又道,“青州处来书信,你……谢琼瑛处当不日就会来攻伐此处。”

谢琼琚抚拍孩子的手顿了顿,凑过身子拉来被褥,给他盖好。看他的目光愈发温慈。

然转过身来,面上容色却是黯了黯,“不说旁的,若不是丁刺史误入那盏酒,如今郎君已经不能坐在这处与妾闲话了。再论皑皑在他手,人人为他棋子,两镇百姓因他旦夕殒命,他罄竹难书。故而郎君择日沙场见,生死间不必留情。”

她抓上他左手臂膀,伏在他肩头,“他是妾阿弟,既各为其主,死后妾自为他收尸全手足之情。但是妾的郎君,妾的孩子,需长长久久伴着妾。”

“妾很好,没有旧疾发作。往事记得也不甚清楚,但是妾很清楚,永远都会与郎君站一起。”

她绸缎般的青丝覆在背脊,梳洗后的发间散发着若有若无的桂花油芳香。

贺兰泽五指插入繁茂乌发中,一缕缕嗅,一丝丝看。

他记得,当年她生孩子的时候,产痛之际,汗透发丝,他也这般拨开她披散的长发。却忽见一根华发,如雪夹在青丝中,狠狠发刺痛他眼眸。

如今,五年过去,他从死神手里抢回来的人,搁在掌心养护,终于养出血色芙蓉面,青丝三千丈。

“把他抱走。”他抬手示意不远处的侍女,只将怀里人卧上床榻。

*

翌日,九月二十八,探子飞鸽传回消息,谢琼瑛领全部兵甲奔往云中城。贺兰泽接过情报,放出另一只鸽子,催促贺兰敕的援兵。

眼下贺兰敕已经聚兵三万离开辽东郡,往云中城而来。

底下参将建议道,“将军,观天色,之后数日皆有大雨,我们可要加快速度?且子辰县较我们更近于云中城!”

贺兰敕道,“既要下雨,且安营扎寨,修养两日。”他并不是不愿支援贺兰泽,只是心中所想,这般被召回去,若是过于听命,手中权柄转眼即逝。

即是前往增援襄助,便该是个辅弼模样,且不能被轻易撸去荣耀。

于是出辽东郡百里后,九月二十九,乌云密布之际传令扎营修整,只道待过雨止,再行救援。

却不想这雨时大时小,就没有停止过。

转眼两日过去,云中城中虽未有催援,但贺兰敕自己观天色,只道不好。西边尽头聚满鱼鳞云,此乃暴雨征兆。

此去并州云中城,还需越过冀州群山,恐遇山洪。

遂连夜传令拔营冒雨出发。

然天不遂人愿,果然在进入冀州后,十月初五这一日,连着前头两日暴雨,引发山洪。三万大军滞在该处,莫说前往救援,就是自救都艰难异常。

而此时的云中城中,早已是刀枪剑戟厮杀,战鼓占星辰。

本来是就是兵力相当的两处,莫说皑皑在其手,就是不在谢琼瑛手中,贺兰泽攻城也是占不到便宜的。

是故才拼命想法子引谢琼瑛前往。

搏的就是一个引君入瓮。

但是犹豫城中七座哨台被毁,远程暗杀的弓弩手,弓箭手便都发挥不了战力。贺兰泽之所以同意以这样大代价取得谢琼瑛掉以轻心,原就是想着有贺兰敕三万援兵。

如此加上二比一的战力,再行瓮中捉鳖之计,以此胜算更大,伤亡更小。

结果万万没想到,贺兰敕处会如此延缓行程。

这是厮杀的第三日。

谢琼瑛是十月初二到达的云中城。

彼时按计划,贺兰泽命人应敌,并州将领则成懒政状态。

阵前两军将领交锋数个回合,谢琼瑛下观战况,上查并州士气,一时未急攻入城池。两军战一日,得最新军情,原是有部分并州旧将早早便迁入定襄郡,并不在这场战役中。

当夜休战。

谢琼瑛则派兵甲突袭,自然未占到便宜。但却带出一则消息,贺兰泽与如今的并州刺史公孙缨皆谴将不行,公孙缨不得发,只得前往幽州调兵,如今已经连夜出发。

远水解不了近渴。

十月初三晨起,谢琼瑛再度派人叫阵,出来的已经是贺兰泽的冀州兵甲,护城门的则是从凉州远调而来的人手。

如此,谢琼瑛未再犹豫,领兵攻城。

这期间,皑皑一直在他马背上,从城墙砸下的碎石,射来的箭矢,并不长眼,为此贺兰泽只得减少护城人手。

换言之,谢琼瑛乃以皑皑躯体作盾,再当矛,以此破开云中城城门。

两扇城门轰然倒下,贺兰泽领残部带上谢琼琚按计划撤离。

虽一切为计,一切反复推演了无数遍,一切尚在掌握中。

然皑皑一声“阿母”还是喊碎谢琼琚心扉。

谢琼瑛一声“阿姊”,更是将她万千记忆聚拢而来。

贺兰泽退入内郭城,外城门四下关上,原本被破开倒下的城门口由重弓弩压阵。四下里伏击的兵甲尽数出现,将随谢琼瑛入城的五千精锐团团围住。

而城外还未来得及入内的兵甲,显然也进不去了。原本离开的并州将士从东南边定襄郡方向领兵而来,公孙缨则带原本伏好的幽州人手从西边围上来。

城外城内陷入一片厮杀。

谢琼瑛至此回神,此乃两计连环。

先以情报引蛇出洞,后请君入瓮。

贺兰泽在城楼观战,本该是转瞬间措手不及的猎杀,由不得他叫阵威胁。然而百密一疏,贺兰敕没有按时到达,二比一的绞杀战,成了一比一的拼杀战。

虽然攻其不备,那处又是远程而来,依旧是由贺兰泽隐隐占了上风。但是也只是微弱的优势,大半日厮杀,谢琼瑛砍出一条血路,腾出手持刀于皑皑脖颈,要求贺兰泽开门散兵,让出一条路。

这就是持久战的结果。

就是少了贺兰敕兵甲的后果。

残阳似血,贺兰泽站在城楼上,无奈抬旗传令止战。

内城早已停歇,外城尚在厮杀,传令不及。

谢琼瑛带着残余兵甲拍马缓缓退至城门口,瞥眼看门外,吼道,“让弓弩弓箭手全部撤下。”

“你能跑哪去?”贺兰泽谴退弓弩弓箭手,声音逆风传来,“把皑皑放下,孤容你全尸。”

“你闭嘴!”谢琼瑛手中刀刃用力一分,皑皑脖颈便现出一道红痕,“我阿姊呢,让我阿姊出来,跟我走!”

“有她们两个保驾护航,我自然走得掉。”谢琼瑛环顾四周,重弓弩已经退下,而内城可伏弓箭手的哨台还未重塑好,一时心下稍定。

“我跟你走!” 贺兰泽还未来得及言语,却闻耳畔一声声音响起。

原是方才随他一到退到这内城,去了后院等候,却不知什么时候重新站到自己身边的人。

尚且穿着午后他亲自给她挑选的披风,连衣风帽遮住她大半容颜。

她侧过面庞看他,眼中带着浅淡的笑意。

“你?夫……”贺兰泽识出对方,只本能地欲要四下环顾,只看见一袭单薄身影匆匆下城楼而去。

“我不会让你走的!”贺兰泽接过面前人的意思,开始言语牵缠。

那句“我跟你走”确实是谢琼琚说的,但是留在城楼的只是熟悉她举止的竹青。

谢琼琚奔下城楼,在并不引人注意的地方,踏过尸水,踢走尸体,从地上拣来弓弩,翻上西边半损的塔台。

她的记忆,在隆守城中有觉醒的趋势。

她总是想起有一场大火,还有一场大雨,但是看不清火中的人,也看不清雨中人。只是隐约记得,她射出过那一箭,射伤了她夫君。

可是其他种种,有画面,有人影,却不能完整的匹配。

然而,无论这些年的记忆有还是无,有一点她从未怀疑过,就是她与她的夫君彼此相爱。

直到今日,撞见谢琼瑛的脸,明明她也始终记得他的模样,却偏生在这一刻,看见他,触动她全部神思。

是因为那张面具。

面具后是被她烈火灼烧的肮脏印记。

她养大的手足,原是污秽不堪。

她终于记起了所有!

谢琼琚半伏在哨台,追来的弓弩手悄声又急声。

“夫人,这处不稳。”

“这处如今位置有伤到翁主的风险。”

谢琼琚没有理会他们,只双目灼灼盯着挟持她女儿、威胁她夫君、几乎毁灭她全部人生的人。

那个人,正满目自得看城楼下走向他的女子。

一步三回首,似与夫君诀别。

在西边天际云霞收,突降的漫天大雨里,认命重回他的身边。

他那样自得,那样狂妄,掌控着一切。

是当年神色。

当年那场雨。

他在她耳畔言语,她永远记得他的话。

他说,“开弦,上牙,脱钩…”

开弦!

上牙!

脱钩!

时隔十三年,一样的天地雨帘下,她重开弓、弩。

横贯脖颈的箭矢带出血花喷溅在孩子面庞。

青年从马上跌落,看穿着披风跑来的女子,不是他的阿姊。

最后的余光看见,西边哨塔站起的妇人。

风雨中挺立,却不给他一个眼神。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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