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1 / 1)

◎今生无缘,来生再续。◎

贺兰泽此回并没有直接西下攻夺长安, 毕竟天子尚在,需师出有名。故而在同其余六州再三斟酌后,以扩兵之态, 取道并州出发, 意图依次吞并凉州,益州等西去的其余六州,而占据西南之地永昌郡的谢琼瑛则为最后一战。如此围兵长安,迫天子开城门献降禅位。

又因凉州毗邻并州,故而今岁正月里, 丁朔未等妻子出月,便领兵三万为先锋,先赴凉州。历经一个半月,三场鏖战,攻下酒泉郡,迎入贺兰泽。

三月十三日贺兰泽率二十万大军压境凉州, 全军休整一夜。

当夜修书两封报平安,一封去往辽东郡, 一封去往红鹿山,皆是加急快马。

两千里的路途, 雪鹄不渡,只能用马匹。故而即便是快马加急, 单程也要半月之久, 往来一趟至少一个月。

而凉州这处, 翌日,贺兰泽便点将出兵, 直取威武、金城两郡。凉州刺史马涵苦等长安援兵不至, 且战且退, 贺兰泽趁剩追击,又下敦煌郡。

此时已是四月上旬,历时近一月。

相比丁朔一个半月攻下酒泉一郡,贺兰泽不过一月便连取三郡,虽说他人马足够,铺垫亦足,但也可以看出行军之快,用兵之繁,指挥之精。

四月初十,座下杜攸提出兵甲修整,再行出征。毕竟远程而来,人马俱乏,还需添补粮草。然贺兰泽认为凉州未平,尚有张掖、陇西两郡,该一鼓作气。且时值四月气候冷热适宜,若待划入五月里,行军更是艰难。

上月,才至此处,他便派人前往益州那处的天然屏障九皇河探查气候,果然实际气温比他们资料所得要炎热许多。如此若按计划七月渡河,拿下益州,那会酷暑天,怕是多年居于东北线上的兵甲更难适应。

帅帐中,主战的和主歇的,争论一日,太阳从东边滚向西边。最后,到底贺兰泽一锤定音,修整十日,再行作战。

如此,诸将归营,唯杜攸尚留在帐中,与贺兰泽共膳。

半夜帅帐急招军医,道是太孙殿下染疾,数日间避帐养病,诸事交由杜攸打理。

四月十三,退守张掖郡的马涵得探子情报,终于稍稍松下一口。不想,四月十五夜中,一万人马突袭张掖郡,为首将领正是探子口中染病的太孙殿下。

只不过此时银装白马的将军,不仅无半点病态,反而是器宇轩昂,气吞万里如虎。乌衣夜行,打得马涵措手不及。

然未几,即将天命、纵横沙场近二十载的老将,便占了上风,撕破一道兵甲口子,率残兵往西逃窜,同时发信号于陇西郡的部将章堂联合汇兵,预备渡过九皇河投奔益州刘挺。

彼时的九皇河上,提前备好的船只铁索相连,铁勾互插,将河面联通的如同平地。而马涵部将已将藏在此间的一搜“五牙战舰”推向河中,以做辅助。

贺兰泽率兵追到九皇山,站在半山居高临下观望,素手一挥,山间竟有无数抛石机推出来,在他指挥下,对着船只上的人万石齐发。

至此,马涵恍然,这是一场连环计。

从染疾休养的兵不厌诈,到容他破开口子的纵虎归山;从诱他运出“五牙战舰”的抛砖引玉,到此刻将他围剿的请君入瓮,青年将领将兵法运用的极其娴熟,有勇有谋,又狠戾冷酷,不再给他回头路。

当日,丁朔兵临凉州城,曾奉其命三次招安,他不愿。

贺兰泽便道,“如此,孤与将军沙场见,刀剑不论情。”

船只散架,兵甲倒下,年轻的将军下马上船,命人带走“五牙战舰”,一剑割下对方首级。

如此,兵分三路。

一路为使者,独舟过河,将马涵首级祭于益州刺史府门口。

一路保护“五牙战舰”,让工匠研究,打造,以备渡河之需。

剩一路与他同行,继续收复陇西郡。

已是奔袭五昼夜,鏖战一昼夜,随行的李洋亦劝道,“殿下可要歇一歇,待后续援军。”

贺兰泽翻身上马,“今日之后,凉州既定,再多一日的事,不必拖延。”率遂部众按照探子情报疾马去截镇守陇西郡的马涵部将章堂。

在距离陇西郡六十里外的林中,两军撞上。

章堂是个硬渣子,誓死不降。

彼时贺兰泽万人兵甲对他三千人手,许是对方起了死志,而贺兰泽到底远袭而来,这场阻截战双方竟打了近三个时辰。

原本贺兰泽占了制高点在指挥,入交战圈的除了他自己的冀州兵甲外,还有部分是公孙绍的兵甲。

此番,贺兰泽原不想用他,然其人好大喜功,非要追随而来。贺兰泽这厢亲上前线,原也没有多少人知晓,公孙绍如此毛遂自荐,贺兰泽看到的不是他多么骁勇善战,而是他的暗子插到了自己身边。诚如公孙缨所言,有勇而无谋。

而眼看交战圈中,公孙绍纯属划水。贺兰泽与李洋耳语嘱咐,自己纵马入交战圈,一马当先,鼓舞士气,奋勇杀敌。

至夜色阑珊,章堂中数箭力战而亡,亡而不跪,以长枪杵地,枪头抵颈,撑起头颅。

贺兰泽伸手抚其眼使之瞑目,后理袍甲正衣冠,以示敬意。

这场战役中,贺兰泽部损伤两千,副将公孙绍中箭而亡,贺兰泽亦受箭伤。

而至此四月十六,贺兰泽仅以一个月的时间,以摧枯拉朽之势夺下凉州城,增兵五万。

回来酒泉郡主营,杜攸给了他两封信,道是辽东郡他母亲的是前两日而来,红鹿山的是这日晨起送到的。

他才卸了一层铠甲,染血的衣衫还没来得及换,只匆忙阅信。

是皑皑的笔迹,一共两句话。

头一句和先前一样, “儿与母俱安,阿翁勿忧。”

第二句,“阿翁努力加餐,多珍重。”

寥寥两句话,他反复看,然后叠好。从衣襟内掏出一个鹿皮绣囊,这是皑皑送给他的新春礼物,里头衣襟内放了一封皑皑生辰那日给他的回信。如今这封也放在了里头。

他心跳的有些厉害,才从战场上下来的血液依旧沸腾,不曾恢复的体力也确实让人疲惫,但他还是忍不住立即提笔回信。

皑皑吾儿如晤:

为父今定凉州,得兵五万,财帛土地甚多。同冀州一道,此二州乃父独有。六州之中还有幽、并两州,与父同心。父提拔李洋作副将,使之掌兵,其人为你阿母故旧,得她教导箭法,乃栋梁之才也,亦是吾等私密之人。

后将造船渡九皇,父自顾己,安全为上。待州州入囊,吾有强翼护尔,尔可归来否?尔若还执意山水人间,亦无妨。彼时吾自治下清明道,唯盼卿卿寻山问路时,前途坦**,无荆棘缠足……

贺兰泽顿下笔,热泪滴落在纸上,这话到最后,对象已经不是女儿。

笔未再落,纸被揉碎。

他兀自笑了笑,另铺一纸重新回信。

“尔与母相互照顾,阿翁一切安好,盼回信。”

*

这封信自然送不到红鹿山。

从三月里的第一封信开始,贺兰敏为防止他们通信,便将人侯在山脚守株待兔,截下信来。然后在千山小楼中让皑皑看过,写回信过去。

如今,皑皑收到贺兰泽的第二封信,已经是五月初。

她如常看过,并没有多少兴奋,只拿来给谢琼琚阅过。难得的,这日贺兰敏也过来了。

自谢琼琚回来,尚且住在原来的殿中。

她最近愈发记不住事情,但唯有一处记得格外清晰。

三月十三回来府中,她看见她的寝殿落了锁。无人有钥匙,便让她住在旁处。她盯着那副锁,执拗道,“妾就住这,哪也不去。”

她为护郭玉、王氏他们,不得已为贺兰敏所控。

然贺兰敏要她腹中的孩子,一时也不想违拗她,如此着人辟锁。

殿中落了一点灰,其他一切如旧。

打扫半日,谢琼琚抱着贺兰泽送她的那个妆奁放在原来的位置,如此这里又是她熟悉的地方。

从她离去,自她归来,始终只有她一人。

这些,原在她让他娶妻生子的那一刻,她都已经放下。但如今她却依旧不被放过,后宅这些伎俩,她多少也知道些。

便将这话如实数吐出。

那会贺兰敏尚且站在这殿中,闻言双目灼灼看着她。

她孕吐厉害,将将坐下,一盏热茶才咽半口,便捂着胸口吐得天昏地暗。好半晌,漱口舒服了些,只半阖着眼笑道,“阿母,妾说的不对吗?”

“从始至终,您的儿子便只要妾一人。妾就是欲拒还迎地勾着他,一辈子惑着他。”

贺兰敏做了多年太子妃,后来虽流亡,然未几鼎力母家依旧是至尊至贵的女儿,所行最讲颜面。纵是行心机事,也要做个看起来体面端方。

却是从未想过,与之头一回交锋,这位传说中的谢家五姑娘,竟能如此不顾脸面,直接将“勾勾惑惑”吐在唇口间。

贺兰敏不置可否,确实是这样认为的,她的儿子就是被这个女人蛊惑勾|引的。

然这样的话,尚且难以启口,她瞪了谢琼琚半晌,拂袖走了。此后没再来过,只是拨了两个有经验的嬷嬷照顾谢琼琚,来得较多的是薛素。

今日,是她第二回 踏入这间殿阁。

五月晌午,日光微醺,原是该外出散步舒缓的时辰。但是谢琼琚才将一碗安胎药吐尽,而陈嬷嬷便已经捧了第二碗在一边候着。

如此她吐一碗,饮一碗,时辰和力气便这般散去。

她也不想多事,让自己难受,便持着勺子小口小口进着,喝两口缓一缓,然后继续喝。喝剩小半碗的时候,她将勺子扔在碗盏中,合眼撑着腰身喘息。

将近六个月的身孕,已经显怀。而且因为她瘦得厉害,胎腹便格外明显,从后头望去,腰肢仿佛随时会折断。

是故,郭玉见她这副模样,赶紧上去扶她,让她靠在自己身上。

偏一旁的嬷嬷还在道,“夫人还有半碗未用,缓了缓喝了吧。”

谢琼琚喘过一口气,蹙眉道,“且这样吧,实在咽不下。”

那婆婆便捧来一碗点心,“那夫人将这血燕进了,您早膳还不曾用完。”

谢琼琚脑海中隐约呈现出早膳那一桌膳食。

她进了的。

用了半碗小天酥,一个胡饼,虽然吐了,但是后来她又喝了一碗牛乳,还咽了两口贵妃酥。

为了防止再吐,她足足用了大半时辰才吞下去,吃出一身汗,怎么就还没用完。

“夫人,您用不下,但也得顾着腹中孩子。且再进些。”

谢琼琚耳畔都是这嬷嬷的劝解之语,满脑子都是早膳的各种吃食,只伸手去端那盏血燕。奈何右手抖个不停。

郭玉要帮她,被她拂开。

她终于端起碗盏,直往那人身上砸去,然后拂袖将桌案上所的东西都砸出去。

“我不吃!”

“都给我滚——”

“滚!”

她撑着身子,边吼边起身,然人还未站直,便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皑皑和贺兰敏便是这个时辰到的,匆忙唤来薛素。

薛素把脉道没有大碍,就是晕中情绪反复,有些动了胎气,不是太严重,扎上两针便好。

果然,扎过针后,大概两炷香的时辰,谢琼琚便睁开了眼,清醒过来。

皑皑红着眼,伏在她床头。

须臾攒起一点笑意,赶紧将贺兰泽的回信给她看,“阿翁让我们相互照顾,阿母哪里不舒服,皑皑给你按按。”

小姑娘扶着母亲坐起来,给她顺着胸膛,又膝行上去想要给她按揉太阳穴。不想谢琼琚抬手止住了她。

她握住她手腕,冷然道,“阿母无事,你出去吧。”

皑皑看她一副不耐烦的漠然神态,难免有些受伤。自从回来,谢琼琚对她的态度便是如此,热一阵,冷一阵。

确切地说,对谁都如此。

仿若没有什么她在意的东西,又仿佛有太多的东西需要她担负起来。

谢琼琚缓过神,有些意识到孩子的情态,心中有万语千言,手中有举止无数,但是她莫名觉得累,什么也不想动,到最后,只合了合眼,勉强柔和了声色道,“阿母与你祖母说会话,你出去把门带上。”

她看见了坐在不远处桌案旁的贺兰敏。

无事不登三宝殿。

这会仅剩的一点神思,且留着应付她吧。

皑皑合门离去,光线自然暗下一层,贺兰敏起身来到她榻边。

谢琼琚眉间颦蹙了一下,一只手扶在腰侧。

贺兰敏掀开薄衾,果然是胎动了。

“动得这样厉害,让你受罪了。”她伸手抚上胎腹,细细感知。

“阿母此来所谓何事?”谢琼琚并没有避开她,反而往榻背上又靠上些,露出身前更多的位置容贺兰敏抚摸,合眼笑了笑,“妾乏得很,一会又贪睡了,阿母有话直说吧!”

贺兰敏的手顿在她腹上,莫名恼怒道,“你倒是阿母常长阿母短唤得挺顺口,人还没过门,哪来的脸面!”

“阿母亲至红鹿山接妾,众目睽睽下,不是自称阿母接你回家吗?”谢琼琚笑意婉转,低喃道,“阿母喜做伪君子,妾不过是附和您做个小女子。既然您不喜,妾不唤便是。”

谢琼琚顿了顿,“夫人,您有事说事。”

贺兰敏将人来回扫过,收回手冷嗤道,“你如此破罐子破摔,小心旁人性命为你所累。”

“这话,妾得还您。”谢琼琚低眉看着隆起的胎腹,又深吸了口气缓神,“该是您莫要刺激妾,薛大夫不会没告诉您妾的状况,或者在您一手调理下妾身子几何,您不会不清楚吧?妾何时一口气上不来,何时一闭眼再也醒不来,母子俱陨,不划算的怕是您!”

殿中静下几息,贺兰敏诧异的眸光慢慢恢复平静,“薛素道你郁症缠身,思维不济。不想竟让你想明白了!”

“你说的没错。我不在意你性命,但你腹中这个,我是一定要保的。”贺兰敏也不再伪饰,承认道。

谢琼琚颔首,似觉攒了些力气,只应声道,“当日郎君出征,遵从妾意,将妾安置在红鹿山上。一来山有防备,而来他是同前头去冀州验兵一样,将妾的安全重新放在您手中。妾凡有危险,皆是您之错。故而您自然不敢碰妾。只可惜,他大抵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早在妾入山之前,您的计谋便已经开始,是您换了妾的避子药,是不是?”

“怪不得吾儿魂迷心窍,可真是玲珑心肠。”贺兰敏含笑颔首。

“高门后院里的事,大抵你我女子之间会机敏许多……”谢琼琚靠在榻上,又缓过一口气,轻叹,“所以一尸两命,我便还是死在您手上。这同我未有孕而亡,你同样无法向你儿子交代是一个道理。故而,你欲用一生来抵一死,杀掉谢氏,保下谢氏用命换来的孩子,以此逃掉你的罪孽,平息你儿子的怒火,用吾儿之生延续你儿之生,对吗?”

“对!既然你想得这样明白,我亦没什么好说的。也好,总算死也是个明白鬼。”贺兰敏看她一眼,“如你所愿,我还得留着你的命养我孙儿,也不多扰你了。此来就是给你看个喜讯。”

贺兰敏从袖中掏出一封书信,很明显是贺兰泽的第二封回信。

吾母如晤:

今凉州已定,后将造船渡九皇,各州一统指日可待。望母安好,勿忧。

“看到了吗?吾儿不过月余,便吞下一州城,如今已经谴人造舟,横兵九皇河。这巍巍大梁河山,皆是吾与吾儿的。你可是盼着他还能回来脱你出绝境,你且看着势头,绝无可能。待他归来,江山在手,纵是痛失你,但你儿延续着你的血脉,我保着你们的子嗣,他就不会苛责我,他就能走下去。”

谢琼琚一时并没有回应,只是沉沉盯着那封信上的寥寥数语,脑海中又浮现出皑皑片刻前给她看的那封信。

确实,都是他亲笔。

字体仍是笔酣墨饱,流水横姿。然笔劲明显失了力道,筋骨绵软,风雷未生。根本就是在极疲惫的情态下写下的。

当年她回汝南探亲,他在长安城中被王氏儿郎刁难,报喜不报忧给她的书信就是这样的笔迹。她亦是因为看了如此痕迹,方提前回去长安,寻了王五出气。

月余得一州,还是凉州这般辖有六郡的大州,他何苦这般拼命!谢琼琚心绪有些起伏,尤觉鼻腔酸涩。

只理气静心道,“妾平心论,在回这处之前,对夫人都是多有愧疚的。您流亡中抚养一子,何其辛苦。又将此子教养得文韬武略,何其不易。然妾却为家族弃他,一箭断他臂膀,毁他半条性命,阻他前程难行,亦是差点毁了您的梦想。后妾又声名不佳,您恐妾毁他清誉,所以,您百般不喜妾,驱逐妾,妾都能理解。未曾有过怨怼。甚至觉得理应如此,妾不该夺走您的孩子”

“但是……”谢琼琚双眼通红,抬手抚在自己小腹上,顿下良久方继续道,“这遭之后,妾深觉,他为尔子,分明是他的悲剧。你恨妾欲除掉妾,不惜累及旁人,不惜将他也算计入其中,不惜将恩怨延续下一代。妾亡不可惜,妾这荒谬又贫瘠的一生,却是夫君子嗣皆拥有,很是富足。反而是您,您会失去他的。”

眉眼虚弱的妇人,神色悲悯,“唯有遗憾,妾今生再见不得郎君。若能再见……”

“对,你再也见不到他了!”相比谢琼琚的平生静气,贺兰敏似被戳中软肋,豁然起身,辩解道,“你有多在意他呢?你若真在意他,你现在就该一头撞死,如此把罪责全部推于我身,让他恨我、随你而去。可是你做不到,因为你知道你一死,你带着腹中的孩子死,我就会杀光那些无辜的人……如此算,阿郎在你心里也不过如此,比不上那些你在意的萍水相逢的人。”

“谢氏!”贺兰敏合了合眼,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勉励缓下声色,“其实你当初对吾儿做的那些,抛却一个母亲的身份,于立场而言,我是可以理解你的。但是你之错,便是没有死在最合适的时候。你若死在长安城的那场大火里,我会允许阿郎一生念你,也敬佩你抽慧剑斩情丝的决绝。但是你活到了现在,便生生活成了我的眼中钉肉中刺……你若不死,阿郎当一生破不了情关,一生不会娶妻生子……你误他一生!”

谢琼琚长久凝望她,最后摇首,“你从未问过他想要什么,亦不曾见过他为之如何努力,只是妄图施加你的欲望于他,这是不对的……他是个人,是……”

似是疲累之计,谢琼琚断下话后,好久没再开口,只一手攥着胎腹上的布帛,长一声短一声地喘息。

贺兰敏瞧她怏怏模样,唤来医官陪侍,待她转醒,只强灌安胎药与她。

薛素一路陪她回陶庆堂。

阴影斑驳,日光点点落在二人面庞,明明灭灭间辨不清彼此情绪。

“有什么话就直说。”贺兰敏坐在水榭回廊下,尤觉胸口堵得厉害。

虽然知晓贺兰泽不可能途中回来,但总是心有惴惴。

“夫人,不若将柴胡疏肝散和血府逐疲汤这两味给谢氏添上吧。她如今脉像不稳,肝阳上亢、气滞血瘀,这些都是郁症外化的表现,若这般下去,怕她即便撑到足月,届时也未必能诞下孩子。”

“你不是说这两味药对胎儿不好吗?”贺兰敏自闻是个男孩,便愈发想要留下这个孩子。毕竟念及贺兰泽,纵是没了谢氏也难保他何时再娶妻室,总要有个后嗣先对追随的文武作个交代。再慢慢图之。

“我看了红鹿山的方子,可以试一试。”

“对孩子完全无害?你有几成把握?”

“八成。”

“那便算了。”贺兰敏别过脸道,“所谓生不下,是从母子俱安的角度,我只要我孙儿,孩子无虞便可。”

“你好好给她安胎便好,定让她足月而生,早产的孩子养来费劲。”

日升月落,月降日出。

谢琼琚的身体时好时坏,孕六月的时候,还有过一次见红。如此躺了十余日方能下榻。

只是至此为保胎,屋内烧艾不绝。

六月酷暑,虽然置着冰鉴,但屋中还是让人难挨。

谢琼琚看着陪侍她的一众侍女,多有抱歉。

其实她自己已经感觉不到多少外在的环境触感。因为她体内虚寒,小腹时不时阴寒绞痛,而外身肌肤之上确实终日盗汗不绝。

内冷而外热,同殿中置着冰鉴烧艾,差不多。

竹青给她蓖发缓解胀疼的头颅,稀疏的青丝间竟发现一根白发,整个人愣了许久才怔怔回神。

郭玉给她按揉抽筋的小腿,未几发现人已经睡着了。

两人悄声退下,避在一处低语。

竹青道,“当时若是姑娘早一刻咽下那药,眼下也不用受这样的罪。”

郭玉亦红着眼道,“阿雪寻常三餐都用得费劲,司膳处还流水一样的把补膳送来……我宁可阿雪明日就将孩子诞下……”

“我们都出不去!”竹青道,“要是有人递个话给郎君就好了。”

“递有何用,我接了阿洋的书信,道是战局极好,如今已经对垒九皇河,只待船只到位,渡河而去,不出两年,剩余州城收复,郎君就天下在手。这会便是知道了,他能回来吗?”

这话退口,二人四目对望,各自哀哀不语。

郭玉是因在心中听了阿洋的豪言壮语,只觉男儿酬壮志。

竹青是回想从长安到如今,贺兰泽的十数年谋夺天下的信念,亦觉没有归来的希望。

谢琼琚躺在榻上,缓缓睁开了眼。

自从被停了药,她又开始梦魇增多。然孕期有多嗜睡。

如此在昏睡和惊梦中反复。

虽是三重帘帐落着,外头侍女的话语也很足够轻,但不知道怎么她还是听到了。

许是人之将死,时日无多。

她如今渐生期待,仿若是生前一梦,格外想再见他一面。

但是又注定是这一生的遗憾。

红鹿山前,他们已经做过诀别。

红鹿山。

想起这处,她恍然又想起送给薛真人的那只雪鹄。

两千里路途,雪鹄不渡。

她原是作了旁的念想,但也是微乎其微。

三月至今,已是百日过去,不该再有奢望。

她起身下榻,竹青和郭玉匆忙过来扶她。

她笑了笑道,“眼下无碍,我想练会字。”

竹青频频颔首,回来的这几个月,这是她打发时辰唯一可做的事情。且也很好,每回练完字或者绘完丹青,她或哭或笑,心情都能舒坦些。

谢琼临窗临帖,抬眸看窗外东边那头光秃秃地梅枝,想起贺兰泽说的话。

他说,这些年在此植梅千株,当作吾妻与吾同在。

她将帖子搁在一处,铺开纸张记录。

她感觉到了,自己记忆力愈发地差,所以很多事只能用笔记下。其实身后事,原该没有太多牵挂的。

大抵是一些当面无法言说的话,开不了口,写下来看一看,成为另一种无妄和可笑的慰藉。

写完,看完,她便揉碎扔掉,若是夜中便点烛焚尽。

她招来竹青,嘱咐道,“我们去院里,给梅树教些水吧。”

竹青还未来得及回话,自十日前,她胎满七月,来此看顾给胎儿授教的女先生便拦了上来,道是眼下日头偏西,又是七月天,阴月里,暮色上浮时不宜外出。

皇室贵人有妊,七月而就蒌室。太师持铜御户左,太宰持斗御户右,太卜持龟甲御堂下,专官文武御其门内,受礼乐于贵人子。

乃是严格的监控和胎教。

眼下,贺兰敏寻来七位女师傅,便是按昔年皇家规矩,看顾着她的孙儿。

仿若只是她的孙儿,而不是另一个妇人的儿子。

谢琼琚难得的一点好心情被破坏,却还是耐着性子道,“尚有日照,我就想和那些梅树近一点。片刻便回。”

又上一个女官,道是夫人顾念腹中子,明日再赏不迟。

“我就要这会看,一息也不想耽搁。”谢琼琚抬起了手,又放下来,“我不打你们,都给我滚出去,滚回贺兰敏处去。”

这些女师傅,原是听闻住在主殿的这位夫人,情绪难测,喜怒无常,亦听闻有嬷嬷被她砸碗毁面,有喂膳者被她拔簪刺身,难得她眼下控制自己不再动手,遂只匆匆而退,去往陶庆堂回话。

谢琼琚面上多了点笑,唤上竹青和郭玉往梅林走去。

然两人心有颤颤,这会那些女师傅回去告状,贺兰敏不知又要如何罚她们,然后下人往来间私语。

谢琼琚知晓,便觉得皆是因她受过。

“要这事又有闲话,我们拦着些,且不入姑娘耳中。”竹青无奈道,“若是放在从前,姑娘好好的,自然辨得清祸源在谁,然眼下偶尔她泛起糊涂,便觉种种都因她而起。”

“你不是说,那个薛真人给开了方子吗?这药也吃着,如何阿雪的病愈发严重?”

“你两谁扶我?”两人正絮絮间,谢琼琚已经自个扶腰走到楼梯口,转身嗔怒道。

两人止住嘴,各自上来搀她。

谢琼琚站不了太久,来了梅林未几,便跽坐在地,持壶给水壶浇水。

想象来日红梅傲雪。

想象往昔与他并肩看雪落,围炉煮茶。

想的有些多。

不知怎么便又想到红鹿山上那只雪鹄,是她唯一希冀。

壶中水和她的泪水一道湮入土里,滋养梅树的根筋。

她抵在梅树上,是似抵在他胸膛,好多话不知如何开口。

今生无缘,来生再续。

她用一枚簪子在树上细细刻下,抛却理智回归内心后,唯一念想和自私。

当着他的面,清风一吹,她只会说,“你早些娶妻生子。”

她看着树上的字迹,心道,要是还能再见,我再也不说违心的话了。来日再难,也好过我没了命,你失了魂的好。

就是我醒悟的太晚,你别生气。

是太晚。

谢琼琚蹙眉看强烈的胎动,只觉下身一阵濡湿,鲜红的血迹便点点殷红裙摆。

腹中也不是太疼,当不是生产,这是又见红了。

医官来得很快,有部分颤颤提议喂药催生,许可以保下母子。有部分道,还是施针用药,再保一段时日,毕竟将将七月,孩子虽能活但不好养。

贺兰敏半点没有犹豫,只催促保胎。

也不知哪个大胆的医官不忍道,“如此保下去,夫人精血耗尽……”

谢琼琚在内室闻声,很想捂住他的嘴。这是哪里新来的医官,如此不知死活。果然,她便听闻贺兰敏的声音,“送他出去。”

不知是幻想,还是真的,她仿若听到抽剑的声响,脑海中尽是那人头颅滚地,鲜血四溅的模样。

心中一惊,腹中痛意便席卷而来。

“夫人还在出血,好像多了些……”

“还不赶紧给她扎针。”贺兰敏进来,在她床榻丈地出停下,“快去熬保胎的药!”

针落入各个穴道,腹中的阴寒退去些,谢琼琚昏昏沉沉。

但她一直记得没有喝到那碗药。

好像药被砸了,她听到碗盏破碎的声响,格外刺耳。只是眼皮太重,实在撑不起来。

睁眼的时候,已是入夜时分,屋中点着烛火。

就一盏,亮在她的床头。

帘子没有落下,因榻边坐着一个人。

她用力睁开眼睛,突然开心地笑起来,“你回来了?几时回的……”

很快却又合了眼,只当是在梦中,不愿梦醒。

越陷越深。

而她唇口蠕动间,其实一个字也没吐出来。

连笑都破碎不堪。

作者有话说:

来晚啦~发个红包哈!

胎教那段参考于《记》,是秦汉时期的贵族风俗,非原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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