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1 / 1)

◎他想,他们还有很多好时光。◎

贺兰泽环顾四周, 东院梅林中培土丁正在给梅树喷洒水雾,再过两天就要翻土补肥。这些年,他精心侍弄这片梅林, 对梅花的种植很是精通。

每年五月到七月, 是梅树的养护时节。

这日,是五月初三了。

五月初三,距离谢琼琚离开,已经过去十四日。

她的确已经到了上党郡。

日头渐渐升高,培土丁愈发忙碌, 楼中侍奉他盥洗、用膳的侍者往来匆匆,前院议事堂中属臣陆续入内。

虽然都晓得规矩,各司其职时皆安静无声。

但他站在院中,不知怎么便觉还是有些嘈杂。只叮嘱他们举止轻些,利落些。莫扰到殿阁中还在沉睡的孩子。

“你怎么了?如何瞧着有些恍惚?”薛灵枢从二楼追下来,重新搭上了他脉搏, “跳动加速、脉象有力而紧绷……这是脉数、不对,怎还么成脉弦之态了?”

薛灵枢指尖施力, 眉头蹙得愈紧。

反正不似片刻前的脉浮相。

“到底出了何事?你这般心绪大动?”人已经被他拖入寝殿,一枚金针入穴安了心神, 贺兰泽有些缓过劲来,连着涌上喉间的一片血腥气都慢慢消散开去, 脏腑止住隐痛, 情智聚拢归位。

他也没说话, 稍坐了片刻,起身再次回到了皑皑房中。

孩子大病初愈, 身子尚虚, 没能按往日时辰起身。然外头晨光洒入, 两次殿门开启的声响,到底有些将她闹醒了。

她揉着惺忪睡眼看疾步走近的人,沉重的眼皮撑了好几回,才将将虚抬起来,转过一旁落在滴漏上。

浮光浅金,滴漏声声。

即将辰时正。

已经过了平素起身的时辰。

这是近十日来,皑皑头回在清晨时分睁眼,脑子其实并不是十分清醒。这个时辰点,有一种将她拉回没有发病前日日按点起床的作息里。

卯时三刻起身。

卯时七刻上早课。

辰时四刻用早膳。

……

心中这样想过,又见步履匆匆的人,只当是来训她不遵时辰的。思绪不可避免地回到数日前惹他生气的情形中,更是连着两日他都没来,于是连带着其他人都对她爱答不理。虽然她自个也不爱说话,但她能看懂他们的神色表情。

骤然的施爱,和骤然的冷漠,都让小姑娘觉得惶恐。

所以那日夜中即便痛痒难抑她也不敢出声,唯恐给人徒增麻烦,惹人生厌。至这刻人在榻前站定,却又无声无息,居高临下地静默看她。

皑皑咬了咬唇瓣,挣扎着想要起来,“我睡过时辰了……”她低声道。

“不打紧,还没好利索,好好躺着。”贺兰泽坐下身来,将人按住,重新裹回被褥里。

他触到肌肤的动作,和终于开嗓的话语,驱散了皑皑几分睡意,让她清醒了些。

意识回笼,记忆便也逐渐清晰。

他已经在这住几日,陪她过夜,与她聊天,还向她道了歉,甚至昨晚……

“主上是不是要给皑皑取名?”昨晚聊到这处,便静了声响,他仿若累及,睡了过去。

皑皑记得,自己还轻声试探着唤了他两声,皆不得回应,便也没有再叨扰。

“……你本姓齐,孤……”贺兰泽顿了许久,“等你大安了,我们一道想想,孤列些好字,你自个挑。”

【要是生个女儿,小字就叫皑皑,妾定了。本名留郎君取。】

【总之,日后她饮您府中水,食您府中膳,举止是您规定的礼仪。自是如您意,长成你雕琢的模样。 】

所以,你连名字也不娶,将璞玉送归,是从未忘记昔年话语,是要我养她长大,让她刻上我的印记?

小姑娘得了他的话,已经在他温润眉目的注视下,放弃和疲劳对抗,再度阖了眼。

五月天,盖的是薄衾。

这样一点纤软的被褥上身,却依旧难以勾勒出她轮廓。

皑皑本就身形瘦弱,一场病症后,陷在被衾中更加寻不到踪迹。只有一张面庞半露在外头。

这样小,不是年岁轻。

是她早产和流离之故。

贺兰泽觉得呼吸都艰难。只试图寻些旁的安慰自己。于是将孩子看得更深些。

得了他抚慰,小姑娘眉间疏朗,鬓宇微扬。是一片从容娇憨色。

愈发地像当年长安城中的谢家女郎。

那会她还不知他的身份,只当他是被灭了宗族双亲的袁氏子。梅林初见后,便时常来谢园看他,后来愈发维护他。

京畿高门富贵地,对一个失势的世家子,又是如同入赘般的姻缘,多有看不起他者。而他为了他日举事后,能够更好地对官员的任用,很多时候都是以身亲试。

为官为臣的政绩能用眼睛看到,口碑能用耳朵听到,可观可闻的东西许有真假,用心自也能辨别。

但一个家族的风骨,后辈子孙的传承,难以一朝一夕只凭耳目去探测。

故而,那会由着谢岚山的引荐,贺兰泽一边持着一副孤弱无依的袁氏子的谦卑状,在高门权贵间小心游走,一边亲身试验以此分划需要灭去的世家和可以收入麾下的门阀。

亲试总需代价。

有那样两回,一回是在谢氏城郊的马场上,王家五郎看不上他连赢了两场,竟暗里投针伤他马匹,致他险些被踏死在马蹄下。

事后人证物证俱全,王家却始终抵赖不认,只看在谢岚山的面,送来一些补品。既便如此,那会担着三品太常丞的王氏家主,没少让底下官员给只有区区七品的文学掾使绊子。

本就是请君入瓮大的计,一贯隐忍的贺兰泽自然不觉什么。

何况一场马球赛试出一族根底,分明是他赚了。

后辈无德无能,家主无视律法。于公结党相护,于私心胸狭窄。

王氏一族到头了。

五月末举行的马球赛,七月中旬时霍律已经同前两回一样,布置人手毕,磨刀霍霍,整装待发。

然没有来得及动手。

王五郎先出了事,王家上了警惕,添足府兵。

这年五月中旬回汝南探亲的谢琼琚本该过了八月中秋才回来,这厢竟提早了一月。尚未入长安城,便在西郊口撞上了王五郎。

说撞上也不尽然。

毕竟后来知情的侍女暗理论起她家姑娘的丰功伟绩,曾不慎说漏嘴,谢琼琚原早两日回了长安城郊,根本是专门在那堵人的。

夕阳晚照,万千云霞映照在及笄之年的少女面庞上,衬得她明艳不可方物。

晚风吹过芦苇**,拂下她鬓边一颗汗珠,滴落在沟渠中,漾开圈圈涟漪。

她从马背上跃下,挥开人手,用马鞭挑起被缚在网中的男人下颚,看他一张被抽成麻花的脸,入鬓长眉扬起,凤眼轻挑,“还敢不敢了?”

“谢五,你敢……”王五郎挣扎道。

“我当然敢!”鞭子和话语一起落下,少女又抽他一鞭,“现在是问你,还敢不敢!”

“我、我定要去京兆尹告你,飞扬跋扈,暗里伤人,我人证物证俱在!”

夏日晚风失了方向,葱葱芦苇乱摇,**塘里水花四溅。

少女收回再次甩开的鞭子,咯咯嗤笑,“京兆尹你家开的?怎么你踩踏袁九郎人证物证俱全时,就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这会我谢五抽你一顿,有仇报仇罢了,如何就能劳京兆府给你击鼓升堂?”

“你睁开眼看看,这除了你我的人,第三方证人何在?”

“蠢货!”双颊红热的姑娘淬了口,仿佛因对这等脑子的人还要劳她如此大费周章而感到憋屈,遂索性诛心道,“你且去告吧,我都认,我给你签字画押!”

水塘里的纨绔闻言,竟当真起了兴致。

“只要你这张脸抗得住,不怕被人说,堂堂七尺儿郎,被个区区弱质女流打成这样!”谢家女踩蹬上马,行过一身狼狈的王五郎,又是一副娇柔样,“哎呀,这不是王家五郎,怎这幅模样?莫着急,妾且着人去你家给你传信!”

银鞍袖章,玉堂金马,一事能狂便少年,最是芳华桀骜时。

之后是十一月上林苑中的秋弥,谢琼琚一箭隔开崔十一郎的冷箭,后又追一箭射穿他右肩衣领,将他盯在古树上。

上林苑东至蓝田,北绕黄山,濒渭水而东,泱泱三百里,有千禽百兽,凶猛异常。

然谢家五姑娘硬是生生吊了崔十一郎一个晌午,直到往来俊杰看遍,她道是无妨无妨,妾与十一郎游戏,自给他解绑;直到崔十一郎由咒骂改成哀求,最后掩了声息,唇瓣裂开,衣衫湿透,她才慢里斯条将他放下。

至此,长安城中,再无人敢冷眼待贺兰泽。便是装,也装出十二分热情。

至此,贺兰泽也没法再用钓鱼式的法子择优劣汰。

幽幽夜色下,她还不能在此过夜的谢园内,霍律叹道,“五姑娘这厢自是为了主上,但是也误了主上计划,可要想一想两全的法子?”

“两全?你倒是贪心。”温柔皮具下不苟言笑的少年,正烹煮一盏香茶,“左右已经有半数门阀官员被择选出来,孤亦乏了,正好停下歇一阵。”

“歇……”伴在身侧多年的心腹结舌,莫说他从未在主子口中听到,更是旁人说来劝主子的,也尽数被堵了回去。

如此,才有这般少年郎,十五谋冀州立根本,十六入京畿选门阀,如今十八年纪,隐隐将先人大业完成了一半。

如此下去,二十弱冠时,占据这长安都城亦不是不可能的。

自然,这些年也是殚精竭虑。

这厢闻他一个“歇”字,当真诧异又惊喜。

于是“延后时辰……”一话脱口半句,便未再说出。

茶开入盏,贺兰泽低眉轻嗅。

他自然也怕耽误时候,想着一鼓作气。毕竟重回长安,问鼎宫阙是母亲多年的夙愿,是自己身来背负的责任,是青州外祖一族的渴望,是两城文武的前程与希冀。

但是这一刻,他想纵容自己一回,想稍稍歇一歇,想让那个姑娘不要太过担心。

年幼逃生,少年舔血,他一直以为自己是冷硬心肠,无所畏惧。

却不想有一日,会害怕一个姑娘的眼泪。

谢家女郎在外头肆意飞扬,为他撑足脸面,不许任何人对他欺压辱没,回头入了这园子,看他身上她并不知晓的他自己刻意讨来的道道伤痕,作出的缕缕落寞神情,不由将他揽入怀中,说是有她在,不必怕。

她说得意气磅礴,铁骨铮铮,风云为之变色。

然后,泪珠子却噼里啪啦地掉,哭得惶惶不安。

他被她闷怀里,有想笑又不敢,想哄又无从入手,最后接了她滚下的热泪,指尖颤颤,送入自己酸涩又胀疼的眼眶中。

自他懂事,母亲严苛教诲下,便不许他哭泣落泪,总要他昂首看这个世间。

说这是他本该姿态,最初模样。

然而,谢家姑娘却捧着他面颊与他说,“哭出来会舒服许多。”她一边哄他哭,一边给他擦眼泪。

又蹙眉嘀咕,“就一滴?你看你眼睛红成这样,不难受吗?”

他一把将她抱在桌案上,抓紧她五指拢在手中,低头沉默吻她指骨。

心中怯怯。

容我想一想,怎样与你说。

你别生气,更别不要我。

后来他敞了心扉,得她始终如一的爱意。

后来他也常笑,面容越来越明亮。

后来身边的人都知道,他们的主上爱敞亮有光的人。

后来……他们仿佛在命运的某个节点上交错擦肩,交换了彼此。

贺兰泽看榻上的小姑娘,已经睡熟,嘴角翘起细小的弧度,眉眼挽成月牙的形状。

他给她掖好被角,又喜又怕的心中,在长久的凝视下,最后汇成成一腔痛意,渗透到五脏六腑,四肢百骸。

他想起片刻前他踏入寝殿时孩子的情状。

“我睡过时辰了……”她声色低喃,还未愈合的手指攥着被褥。

尽是小心和卑微,是她母亲如今模样。

*

殿外侍者来传话,打断他的思绪,道是前院议事堂中文武已经聚集,都在侯他主事。

司膳又拦了他一遭,道是还不曾用膳,切莫空腹伤身。

薛灵枢亦趁机拦下,“把药也喝了,六齿花再过半月便开了,届时将续你筋脉。”

贺兰泽点了点头,听话绕来偏厅用膳吃药。

他将时间倒退回去,来回想。

是他的错。

他撑着一张脸面,怀着明明早已散尽的恨意,在识出她的第二日,去铺子里定制饰品刺激她,堵住了原本她或许愿意开口的话语。

她也确实开过口。

那个大雨磅礴的夜里,她走投无路,分明和他说了,皑皑就是他们的孩子。

是他,不肯认她。

所以后来种种,是堵着气?

阴差阳错,他又把她送去了上党郡,交换他至亲表妹。

这回,估计她更气了。

但是孩子在这,他认出来了,他会好好认错。

她从来都是纵他宠他厚爱他的,不会舍得真的离开他……

他想,他们还有很多好时光。

贺兰泽一口接一口进着一盏小天酥,不知怎么就呛到了。

还呛到有些厉害。

司膳跪首,连道可是味道不对?

侍者上前,给他奉水更衣。

他缓神舒了口气,摆摆手,示意司膳起身,吩咐再盛一盏便罢。

更衣出来,只静心用下,再进汤药。

薛灵枢尤觉这一晌午面前人都不对劲,直到这会见人将药、食皆用下,再把脉搏,遂稍稍安心。

两人一道出的屋。

外头晴空万里,芳草萋萋,漫天云霞倒映在他如水的眸光中,他似看见她的模样。笑意更深了些。

她在上党郡左右是姐弟团聚,总也是舒心的。

那是他嫡亲的手足,他们自幼要好。在长安的那些年,她胞弟对她的看顾甚至比他父亲还严。

谢岚山知晓他身份后,便也不敢阻拦她一次次前往谢园的探望,与他的相处。

反而是谢琼瑛,时不时踩点来接她,唯恐他让她晚归,坏了她名声。

想起谢琼瑛,贺兰泽不由想霍律带回的信息。却也实在想不通为何他要骗他皑皑的出声年月。

思来想去,唯有一处,大抵是谢琼琚特意叮嘱,怕他知道了,回去救她们,再入险境!

彼时好意,不想日后成了他误会她的由头。

贺兰泽轻叹了声。

眼看就要到达议事堂,他望着长案上的沙盘图,两侧的文武属臣,心中不由起了一个念头。

或许这一战并没有原本预料的那样艰难。

谢氏族灭,谢琼瑛所要不过是恢复家族声望。

而自己的妻子是谢家女,自也是他该做的。

这对抗之兵,或许可以成合兵之势。

“你到底所遇何事?”薛灵枢就要拐道回自个院子,见这人神色变化几何,不由好奇道。

贺兰泽回神顿足,面上笑意又起,目光扫过他身畔领着药箱的童子,温声道,“花药来了,你当真能续好孤的左手?”

他忍不住摸了摸多年无力的臂膀,有些期盼道,“是不是能恢复如初?”

“也不必,不能弯弓降马也无妨,就……”他想了一会,面上竟慢慢燃起两分红晕,嗓音中满是年少时的痴迷和眷恋,“就、只要能抱她就成。”

他们,已经有太多年,没有好好拥抱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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