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1 / 1)

◎从皑皑是他亲子开始,他便觉一切都不对了。◎

上党郡在并州东南面, 是由群山包围起来的一块高地,在太行山之巅。因此地势,与天为党, 方由此得名上党, 历来都是兵家必争之地。

双王之乱爆发后,在此经营了数十年的并州丁氏借此为天然屏障,遂趁机立世,成为一方诸侯。

又因这处是出入中原中线的门户,当初贺兰泽和公孙琅都提出同并州一道三方出兵, 共守上党郡。

然原并州刺史丁旷恐那两家分势,彼时不曾应下,只布万人军队再此戍守。按照上党郡易守难攻,又是俯瞰群峰的地势,一万兵甲足矣。

只是谁也不曾想到,会有谢琼瑛这般不行正兵、以奇兵突袭的将领。踩着四月天月黑风高夜, 将全部奇兵八百人数,尽数推上上党郡, 刺杀入睡中的寻常兵甲。

奇兵者,区别死士, 堪比刺客。

作为三军中的精锐部队,各方诸侯皆有所养。但都是用来行刺, 探秘, 窃取情报所用。即便上战场也是极少, 或为尖刀探路,或为万军中取敌将首级, 总之因天赋之稀, 培养之难, 遂十分珍贵,还没有谁像谢琼瑛这般使用的。

如此一夜间,以八百奇兵全部阵亡的代价,灭敌七千,破开上党郡万人守备,夺下该郡南半部,占据太行山南麓,迎三万军士入内,兵压并州。

这厢实绩,若非除了当时参战的将领,若非谢琼瑛亲口所言,怕是无人能知晓,亦无人敢置信。

“你用全部奇兵换的?”

“所以,眼下你这泱泱三万军队,竟是一个奇兵都没了?”

夕阳余晖里,山巅断崖处,近树的一旁石地上,铺着厚厚的氍毹,谢琼琚虽是跽坐在上,然身姿却并不挺拔,半身靠在古树桩上,似被抽尽了力气,虚抬眉眼。

看氍毹外临崖站着的人。

“也对,该是你的手段,以奇兵作正兵。如此出其不意的手段,原也不是头一回了。阿姊当年原是领教过的。”

五月天,气候已经转暖,只是在山中,又是至高处。晚风呼啸,还是携来阵阵入骨的寒意。

这厢是谢琼琚来上党郡,头一回开口说这样多的话,亦是头一回眉宇中有如此大浮动的神色变化。

寻常人寻常话,至多一点惊愕思绪,却是耗费了她大半力气。她觉得抬眼看人都是累的,这会只靠在树干上,重新垂了眼睑,一声接一声喘着粗气。

闻她呼吸急促又绵长,立在崖边的谢琼瑛转身过来,临到氍毹畔,便曲了双膝,两步膝行至谢琼琚处。

慢慢拍着她背脊,给她顺气。

“此举如何?可是惊到阿姊了?”

“你没奇兵了,这仗还怎么打?”谢琼琚歪在树身上,大抵是风大了些,她的声音便也随之提高了几分。

“这不用你……”谢琼瑛正欲说话,耳垂微动,似是闻到什么声响,匆忙起身欲往山间赶去。

然走出两步,因谢琼琚咳嗽连连,不由顿下足打个了手势,让伏在周遭的兵士沿路查寻。自个返身回了谢琼琚处。

谢琼琚也没有睁眼,只不动声色地又咳了一阵,试图给暗子掩过声息。

她来上党郡十余日,成日被关在营帐中,每日只傍晚很短的一段时日,谢琼瑛方许医官陪她出来看一看落日,透口气。

她原是在三日前发现营帐周围伏着的暗子,心中却也诧异,无论是贺兰泽还是公孙氏的暗子,怎会如此厉害,竟能伏得这般近距离。

就差没有入营帐了。

眼下闻谢琼瑛所言,方知他那行军计谋。原是用奇兵换了攻打上党郡的胜利。

所谓利弊相随,这厢便暴露出弊端了。

三军扎营,竟没有一个奇兵。

想来用不了多久,莫说贺兰泽和公孙氏,便是并州丁氏处亦能探明白这处布兵格局。一旦明晰,他纵是兵甲再多,地势再好,胜算也要折半。

谢琼琚想明白这些,很是高兴。

她都能看懂,何况谢琼瑛。

故而他在此不撤,只有一种可能,便是援兵已到,或者即将到来。

高句丽。

她记得的。

在来上党郡的前一个晚上,她在贺兰泽书房外,原是听见了他和公孙缨的对话。那会只是他们的推测,眼下却彻底证实了。

谢琼瑛就是想借着和高句丽的联盟,彻底在这东线上燃起战火,以此摆脱定陶王的辖制。

闻他去而复返的脚步声,谢琼琚扯着嘴角笑了笑,“你都没奇兵作暗哨了,还不警惕着些,可别让旁的暗子潜了来,得不偿失!”

谢琼瑛并不言语,只扫过悬崖重新在她面前跽坐下来。

落日下,大片阴影投下来,纵是微阖着双眼,谢琼琚也能感觉道眼前亮光转黯,不由一阵心悸,似回到别苑的那些年。

每回完事,他从榻上起身,便总是这般将影子投下,将她圈在阴影里,沉默着看她。

“我知道,阿姊巴不得我离您远些,你好从这处崖上跳下去。”

谢琼瑛抚了抚她苍白的脸颊,将她垂落在鬓边的碎发轻轻拢在耳后,覆有薄茧的指尖慢慢滑向她头上,摘下连衣风帽,从袖中掏出一支金雀簪,插入她裸髻上。

谢琼琚便半睁了眼,越过他看悬崖处,笑道,“你高看阿姊了,阿姊如今半点力气都没有,就是想跳也爬不达到崖边。”

眼下“极目眺望”与她而言,都是费神的事。于是,话落,她又缓缓合了眼。

“阿姊贯爱金雀簪,贺兰泽原送了您不少。后来您把他赶走,怕睹物思人,收了起来,可是怎么也寻不到了?”谢琼瑛见她半点不看自己,只抬手轻抚方才给她簪上的发簪。

果然,谢琼琚虽依旧合着眼,闻言眉间却皱了皱。

“我给你都扔了。你既喜欢,我赠你便成。”谢琼瑛目光落在那只金雀簪上,“后来我用第一份俸禄给你买的那对绿松石鎏金雀簪,您戴了许久的,伴了很长很长的时间。”

“是啊,所以后来的后来,别苑大火,我把它扔火里了。”谢琼琚这会睁开了眼,直视面前带着半边面具的人。

从斗篷里伸出纤细手腕,按上他面具,仿佛在嘲笑这后面再不得见天日的腐烂面庞,“纵是鎏金不怕火烧,烧不成灰烬,但能毁了他精致模样,我也出了口气,总是快活的。”

“提起贺兰泽,就能勾动你心绪了是吧?”谢琼瑛一把拽住她手腕,铆足了尽恨不得一把捏碎,咬牙道,“可惜啊,他把你送来换他嫡亲的表妹。我当你们此番重逢,他能体恤你当年抉择不易,与你破镜重圆,不想只一封信送去,他直接便应了将你送回。”

“他要娶我的,是我不愿意罢了。他送我回来,是想让我和你姐弟团聚。这是他公私分明,是他杀伐手腕里保留的为君的初心。他这样做,我很开心。 ”

“所以回来我身边,你也很开心,是吗?”谢琼瑛将她拽得更近些。

他力气甚大,谢琼琚一下就撞在他肩头。

肩上铠甲冷硬,谢琼琚额头很快现出一道红痕。她极少能感受到皮肉的疼痛,只是晕眩的感觉愈发明显。

但她撑住的一丝清明神思未散,只垂着头抵在他胸膛痴痴道,“开心啊。怎么不开心!我这样的人,如今与你一般无二,回来配你刚刚好。”

“你这样是怎样?”谢琼瑛箍住她下颚逼问。

“残破,枯败,脏,……”

“你——” 谢琼瑛将她下颚捏得更紧,迫使她直视自己,“在你眼里,我就这么比不上贺兰泽!”

“我说比得上,你信吗?”谢琼琚缓了口气,笑道,“莫比,莫辱我郎君。”

“你……”从面具后那只眼睛里燃起的滔天大火,良久慢慢熄了下去,重新聚起自负又好胜的光。

然后这人方合眼长吁了口气,松开她。

甚至,他将人把斗篷双襟掖拢,然后转去她身后,让她靠进自己怀里,给她按揉太阳穴,“知道阿姊求死,欲激怒我,让我伤你。可是我怎么舍得呢。这样难我才将你寻回,不是为了伤你,是为了和你长长久久在一起的。”

谢琼琚自从辽东郡出发,原是做好了来此便由他磋磨的准备。遂见面开始,她便也随之任之。

可笑的是,当夜他人都压到了她身上,却又自己止住了动作。寻她面庞微变的神色,说不舍阿姊奔波劳累,让她好好歇息。

去而又返,问她可是有小小的意外?

谢琼琚仰躺在榻上,确实有些意外。却又莫名觉得可笑,他之行径,本来就荒唐,怎不动她就成意外了。

他却道,“阿姊这副身子,多年前我便得了。来日岁月,我是要得阿姊的心的。”

如此泼天可笑的自负。

她也懒得理他,只回应道,“莫要碰我,碰完会变成一具尸体的。”

如此,两厢对峙数日。

夕阳收起最后一抹余晖,他将人抱起,塞入马车内。

拿出行军酒囊,喂她饮下,低声道,“阿姊,我够让步的了,这软筋散两日才喂你一回,你顺着些我。别老是惹我生气!”

喂了药,他觉得她是一个泥偶,失了灵性,如此他也没了兴致。

不喂药,他又恐她嘶叫出声引来旁人,甚至前些日子差点撞上廊柱折颈。

一时间,床帏间之事便忍了下来。但相比看她挣扎不顺的样子,他还是觉得听话温顺能少让他头疼些。便也不曾放弃喂药。

谢琼琚咽下酒水,未几便合眼睡了过去。再度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深夜时分,睁眼竟看见谢琼瑛坐在她榻畔,不由吓了一跳。

却不想,谢琼瑛这厢没有动她,只是难抑欢愉,似乎一番话准备了许久,两手干干搓着,半晌低低道,“阿姊,方才我接了信,高句丽的人再过四日便入上党郡,我们很快就要签订盟约,这东线数州不是贺兰泽一人的了。”

“待烽烟起,战火乱,这大争之世,自有我们一方天地。你会看到,我并不输他。他能给你的,我全都能给你。”

深浓夜色中,只案头一盏豆油灯,闪着微弱的光。

谢琼琚还是如常冷漠模样,无趣地合了眼。却在背光的阴影里,唇角勾起了一点细小的弧度。

高句丽来得甚好!

这一夜,谢琼瑛原没有打算走的。

他静坐了一会,掀开被褥坐了过去,见背朝里侧的人立时打了个寒颤,便轻轻拍了她两下,哄道,“阿姊莫怕,今晚我保证什么也不做,就是和你聊聊天。”

“你可知我何时确定了自个的心意?”他也没指望谢琼琚会回他,只自顾自道,“前头我也有些害怕,总觉你我这事有些麻烦,纵然你不是谢家人,但好歹做了这么些年谢家女,得脱了这层身份才成……也曾犹豫过。直到那一日,我方真确定,我不能没有你。就是延兴八年的除夕,你十五岁那年,你居然不在家里守岁,装病连宴席都不赴,跑去谢园陪贺兰泽……你知道我有多生气吗?天都黑了,你还不回家……”

谢琼瑛扳过谢琼琚身子,厉声道,“明明我们才是一家人,我们在一起过了好多好多个除夕,他一来你就魂都没了……”

“滚!”傍晚时分才喝的软筋散,谢琼琚半点力气都没有,只气若游丝道,“信不信,信不信……有一点力气,我就把舌头咬了,高句丽就来了……他们处最尚忠贞,最忌血光……你想清楚……滚……”

与高句丽的联盟,关乎他谋划多年的前程,和她一样,都是他必夺的东西。

谢琼瑛理智尚存,闻言不甘不愿地松开她,怏怏下了榻。

夜色漫长,谢琼琚蒙在被褥中,做了个遥远的梦,梦里正是延兴八年的除夕。

谢园中,雪花飘落梅花开。

少年提一盏灯,领姑娘走在梅园雪地里。

他提灯细看她,“雪好大,你的头发都白了。”

姑娘哭笑不得,“还不是因为你,不让我撑伞。”

他道,“霜雪满头,也算白首。”

她笑,“不必霜雪染色,我们本就要白头到老的。明岁除夕,我就可以光明正大住这了,阿翁说把谢园给我们做新婚的府宅……”

这一回,她睡了好久,由着周遭人声嘈杂。有谢琼瑛的怒斥声,有医官灌药扎针商量方子的交流声,有此起彼伏的侍女呼唤声……但她就是半点都不想睁眼。

不睁眼,就能在梦中。

梦中,他牵着她的手。

他们霜雪满头,已经白首。

*

然而又一个晨曦初露间,数百里外的千山小楼里,贺兰泽却从梦中挣扎着惊醒。

也不知为何,明明她就在上党郡,自己胞弟处,再安全不过的地方。但是近来他总是莫名心慌,夜中多梦,全是当年场景。

前两日是连番做十里长亭雨夜里的梦境,他明白她的艰难抉择,却还是见她哭得格外厉害。

然而实际上,那晚大雨滂沱,他根本看不清她神色。

今日又做到那年除夕,梦里的姑娘格外惶恐,急急想要回家去。明明那会,他和她说了,不打紧,他阿翁知晓的。

许是因为送去向谢琼琚道歉的书信、以及和谢琼瑛联兵的卷宗一直没有回应,他便总觉不安。

他虽未用信鸽,却也是加急快马,眼下是五月十五了,足够一个往返了。

他靠在榻上,饮了盏凉茶,让自己平静下来。未几来书房处理公务。

书案上放着前日前,暗子送来的卷宗。因为事关上党郡谢琼瑛处,他忍不住又看了一遍。

本来前头两回议事,有过一个假设,便是谢琼瑛能如此迅捷夺下上党郡,当是以奇兵作的代价。

但又觉实在奇诡了些。

若是如此,这人可谓是疯癫又可怕。

祭献奇兵,完全不顾后头三军的驻扎。

亦或者兵贵神速,已经联上了高句丽。

直到眼前的卷宗送来,方彻底证实了这点。

卷宗为暗子所立绘图,是姐弟二人悬崖散心的模样。

上头最为清楚的记录着是谢琼琚的四句话。

【“你用全部奇兵换的?”】

【“所以,眼下你这泱泱三万军队,竟是一个奇兵都没了?”】

【“也对,该是你的手段,以奇兵作正兵。如此出其不意的手段,原也不是头一回了。阿姊当年原是领教过的。”】

【你没奇兵了,这仗还怎么打?”】

每一句话,都证明了谢琼瑛没有奇兵的事实。

贺兰泽心绪平复了些,欲将事宜前后再理一遍。

首先,分批增援并州的人手已经全部到位,一旦开战……

这首先第一处,他都觉的捋不顺。

从皑皑是他亲子开始,他便觉一切都不对了。

谢琼琚就不是为了赌气而不顾大局的人。

他与她胞弟两军对峙,她怎么可能还有心思赌气,怎么会允许他们兵刃相向!

【“也对,该是你的手段,以奇兵作正兵。如此出其不意的手段,原也不是头一回了。阿姊当年原是领教过的。”】

【阿姊当年原是领教过的。】

【如此出其不意的手段,原也不是头一回了。】

【如此出其不意的手段,原也不是头一回了。阿娣当年原是领教过的。】

贺兰泽的目光原落在第三句话上,须臾将里头话语择出,只觉一颗心无限往下沉。

她领教了他什么?

她怎么用这般口气与他说话?

不知怎么,应着谢琼瑛祭献奇兵疯子般的手段,贺兰泽脑海中现出一个更荒唐疯癫的设想。

——要是当年暴露他身份的是谢琼瑛……这也是出其不意。

可是,他动机何在呢?

正思虑间,守卫匆匆来报,道是府门口来了一女子,揭了半月多前张贴的寻人告示。

她说,她就是竹青。

作者有话说:

抱歉,写完就睡着了,压根没发表。这会醒来才发现,发红包补偿吧!抱歉抱歉!感谢在2023-05-01 22:58:09~2023-05-03 01:35:2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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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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