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1 / 1)

◎他竟没有勇气说出口,我是你阿翁。◎

“不好。”小姑娘斩钉截铁道, “她是我阿母,我如何忘记她?”

“你是她的谁?你能忘记是你的事,何必拉上我!我就要等着我阿母, 我告诉你, 她一定一定会回来的。”

贺兰泽看面前女孩坚定神色,忽然便生出莫名的希冀,竟是信以为真,拉着她的手问道,“你如何这般确定, 她一定会回来的?”

皑皑将缘由在脑海中转过,拂开他的手,闭口不言。

“她应了你的?说要回来接你,是不是?”贺兰泽兀自摇首,回想她走时种种。

初时他还以为她是为了早日见到自己胞弟,然静心想来, 当是怕不舍孩子,方如此狠心早早走了。

这是一刀两断的意思, 几近诀别。

她同七年前一样,没有犹豫择了谢氏阵营, 如此便再不能给予孩子爱意,能给她的唯有活下去……也不对, 那怎么就愿意这般放心放在这处?

这个念头已是他近日里第二回 想起, 思来想去, 最后只得归于年少那点情意,她因此对他的信任。

贺兰泽轻叹了口气, 觉得自己无聊至极。如此三番两次浪费时辰和精力纠缠这般早已没有价值的事。

他揉了揉孩子脑袋, 唤侍者送来盥洗之物, 自己拧干巾帕给孩子拭面,擦去她满面的泪渍。

他的左手不太能使上力气,单手拧过的帕子边角还在滴水,几滴水珠落在小姑娘衣襟上。

皑皑也不吭声,只微微避过一点,由着他一下重一下轻地擦过。

男人手掌宽大,五指修长,又是头一回照顾孩子,这般推着一方巾怕覆在小姑娘还没他巴掌大的面庞上,不是这边重复揉了,便是那处压根没擦到。

皑皑连吸了两口气,到底没忍住,自己伸过手接了帕子来擦。

贺兰泽有些尴尬地坐回一旁,只待侍者收拾干净,指着桌案笔墨道,“继续练吧。”

皑皑有些无语。

说要“以静以专以教与学”的是这人,胡乱打断扰人心绪的也是这人,现在让重新再来的还是他。

“春日融融,莫误时辰。”贺兰泽已经恢复了一贯的温和清雅,持了一卷书在案后静静阅着。

案上一盏温茶,袅袅生烟。

屋中熏笼里淡淡的苏合香气慢慢弥散。

两厢交融,静谧又安宁。

皑皑端坐一旁,握笔翻页,无声练字。

阿母前些日子也住在这处,可是坐在他如今的位置?

练了好半晌,小姑娘手搁下笔,揉了揉发酸的手腕,抬眸看对面的男人,心中忍不住想。

未料到会与他四目相对,恐他又训自己不够专注,遂赶紧垂眸继续练着。

然低眉的一瞬,皑皑似是发现些什么,抬头又看他一眼。

果然,男人眸不聚光,两炷香的时辰书卷都没有翻页。

许是孩子盯他的目光扰到了他,他愣了下回神。竟也没有半点自己不以身作则地羞愧,只无比自然地问道,“你和孤说说,如何你阿母一定会回来的?”

皑皑愣在一旁,手中兔毫滴落墨汁,在卷上晕出不大不小的一团,她方有些心疼地看了看自己好不容易练得的有些峰角的字。

眼下,这一页全毁了。

“孤问你话呢,你说说!”

“还是有什么缘故,觉得说了,孤会不开心。”

“孤保证,不发脾气,说不定孤还能去接她。”

贺兰泽这日的心神在一个女童如刀似剑的话语里被击出裂缝,终于喷出用理智强压的情感。

“因为我择了你这处留下。”皑皑撑不过他的纠缠,索性直言道,“临走前夜,阿母给了我三个去处,其中你这处是她最不安心,顾虑最多的。她既不放心自然就回来了。”

空气中静了一瞬,唯香烟如丝如缕,袅袅不绝。

怪不得咬牙不肯说出来。

贺兰泽觉得先前绞在一起的脏腑,被面上这记清脆的巴掌震开。

更痛!

“我这里是她顾虑最多的?”他缓缓起身,呢喃道。

最初时竟还觉得,她当理所当然择这处。

亏他还这般尽心照养她的孩子。

“你生……”小姑娘抑住最后的话,以防雪上加霜。

“孤没有!”贺兰泽拧眉出的殿阁,是个人都能看出气得不轻。

*

气头上,多少觉得心灰意冷。

不甘不愿。

于是接下来两日贺兰泽未曾过问孩子事宜,也不曾授她学业,甚至都不曾过去看他,想着只待气消了平静些再去。

毕竟这些年,从来都是旁人顺他从他,就这母女两,连番给他钉子和气受。

不想第三日晌午,贺兰泽尚在书房阅卷,就见侍女跌跌撞撞跑进来,道是“翁主不好了……”

“这是何地,容你这般形色?”门口的守卫拦下道。

“何事?”贺兰泽闻“翁主”二字,不由眉心跳了跳,起身搁下书卷踏出殿来。

皑皑就住在谢琼琚先前落脚的殿阁内。不过数丈距离,片刻便到了。

亦是在这片刻中,他听明白了侍女的回话。

按规矩,皑皑每日都是卯时三刻晨起。今日已经过了两炷香的时辰,侍女见孩子还没苏醒的意思,遂进来唤她。未得到她回应,只当她贪睡,便又等了会。直到半个时辰后二次唤她不醒,掀帘方才见此情状。

小小的女童蜷缩在榻上,面庞脖颈全是豆大的猩红斑点。人已经陷入昏迷,根本唤不醒。

“怎么伺候的?”贺兰泽掀开被褥去抱孩子,想着赶紧送去薛灵枢去。

“主上莫碰,看样子像是什么疹子,别是过人的!”李掌事并着几个侍者匆忙上来拦下,“已经去通知医官们了,都在往这处赶。”

说话间,薛灵枢便头一个踏入了房中。

“快看看她。”贺兰泽催促着,又让侍女将前后说了一遍。

薛灵枢测过脉搏,抽出银针扎挑孩子指尖,见孩子战栗了一下。而银针尖头并未变色,不由松下一口气。

只是看过她身上红斑,又解开衣衫大致看了眼她身上模样,不由蹙眉道,“这怎么可能拖到此刻发现?耽搁太久了!”

“到底是何病症,严不严重?”

话语落下,正好其他医官陆续赶来,薛灵枢赶紧将其中的方大夫拉过来看诊。

半晌,方大夫颔首道,“确实乃药毒之症。”

他解释道,“所谓药毒症,乃是某些刺激性食物或者花粉通过口服,或者肌肤吸入引起的表皮急性痛痒反应,病症可大可小。平素避开即可,便是偶尔误食误碰了,饮两贴清热去火的药排解便罢了。

话至此处,他不免多看了眼皑皑,“只是翁主这症状,便是严重的了。她这厢都陷入了昏迷,且看这些抓痕,加上疹子的颜色大小,显然发作四五个时辰了。误了时候啊,后头估计得恢复得缓慢些。”

四五个时辰,那就是一整夜。差不多昨日晚膳的时候就出事了。

“这幅样子寻常清热解毒汤药已经不顶用了,得寻到根源。”薛灵枢将写下的方子给方医官看,转身又冲贺兰泽道,“你让人将昨日一天孩子进的膳食种类呈上来,然后让……让带过这孩子的人赶紧过来,看看可是以前有过类似情形的,助我们加快寻出根子。”

“对对!”方医官边附和,边扫过薛灵枢暂时开出的一味方子捋胡赞同,转身让药童先去熬煮。

带过她的人……

贺兰泽看着床榻上被抓烂的被褥,和榻沿指甲的划痕,分明是挣扎许久后残留的痕迹。

如此难熬,定是有声响的。可是他们发现的就是这般迟。

他的扫过一旁垂首无声的李廷,又观守夜的侍女。

有一个瞬间,他想让人将谢琼琚追回来。

车驾去往上党郡,需要十余日。如今她才走六日,一半左右的路程,要是谴加急快马还是有希望追上浩浩****的车驾的。

她那样难,都把孩子养到这样大。

如今才放到他手里不过数日,就让他养成这幅模样。

然而这样的念头到底只是一闪而过,很快他便想到了被囚的嫡亲表妹,即将联盟的两处州城,最后只让人去将住在兰汀的郭玉请了过来。

郭玉见这状,当即就扑去床榻将孩子抱进了怀里,然而揪心归揪心,她也想不出孩子有何忌口的地方。

照看她数月,亦同她生母相识一年多,并未听过孩子有什么药毒之症。

幸得皑皑如今的膳食谱子倒是好寻,因她住在贺兰泽的偏阁中,每日所用食物都与他一般无二。她亦不曾外出,便也谈不上进食外头的东西。整个所处环境都是同贺兰泽一样的。膳食罗列出来,很快就发现了端倪。

和贺兰泽唯一的不同是昨日司膳处送来的晚膳中有一道时令蔬菜,凉拌白蘩。因为贺兰泽对白蘩过敏,从来不用。所以皑皑处多了这道菜。

“便是白蘩无疑了。”薛灵枢舒出一口气,“这孩子竟同你一样,忌这口。”

“这怎会没发现的?”薛灵枢看了眼郭玉,嘀咕道。

郭玉原见皑皑这幅模样,心中急痛,闻这话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只道,“白蘩乃贵稀之物,百姓家一辈子也难碰到。”

她擦拭着孩子身上不知黏了多久的湿汗,看她几处裂开的指甲,哆嗦道,“主上处锦衣玉食,金尊玉贵,贫苦孩子多有消受不起,不若还是让妾照看她吧。”

话出口她回神觉得激烈了些,只放下孩子跪下身来,“主上,这样小的孩子原还是片刻离不开人的时候。”

“成!”贺兰泽颔首道,“以后你便贴身照顾她。”

病根寻出,对症下药,诸人便都松下一口气。

屋中人散去大半,贺兰泽在隔壁偏厅处理其他事宜。

厅中跪着李廷和昨夜给皑皑守夜的侍女。

贺兰泽也没多言,只道,“侍女丹露去城外庄子苦役三月,李廷去领十廷杖,回青州去。”

“主上……”

“再多言一句,就加十廷杖。”贺兰泽瞥过他,“二十廷杖下来,你怕是见不到孤阿母,没法给她回话了。”

“孤知晓是她让你来的,但是阿母未必容不下一个孩子。你忠心于我阿母是好事,但既惹孤不快,便没有留在这处的必要了。”

贺兰泽拂袖回了皑皑处。

他看着用过药后,呼吸平顺了些的孩子,然而面上身上依旧红斑点点,一双手不耐地挠。

“主上!”郭玉低声向他行礼。

“孤与你轮流看她,你这会去歇着吧。”他持着一旁的团扇,握住孩子的手,给她轻轻地扇风止痒。

归根结底是他的错。

李廷带人循着风向拜高踩低罢了,见他接连两日冷着小姑娘,便只当失了耐心将她抛之脑后了。便也随意侍奉,不肯尽心。

但凡他绕过来多看她一眼,都不至于病成这样,发作四五个时辰都无人知晓。然更让让他痛心的是孩子的忍耐,大抵是知晓自己生气了,忍着没出声。

否则侍女胆子再大,也不置于在她连番不适的动静下,半点不过问。

谢琼琚说,除了吃苦和忍耐,妾什么也没教她。

“所以,你吃了多少苦?悔不悔?”贺兰泽在心里问。

*

说了要照顾她,这日起他便当真开始和郭玉轮流看顾孩子。

他本就是上手极快的,又用了心,不过两日便将测温,喂药,涂抹,止痒,抑痛等各种事宜掌握了。

只是这日给孩子擦拭手足后,他盯着她的足趾怔怔看了许久,原该是郭玉守夜的,被他退了出去。

他控制着加速的心跳,在榻畔沉默坐了一夜。告诉自己不可能。

之后却又不再和郭玉轮流,而是日日都来。甚至第四日开始,孩子稍微清醒了,从昏迷中醒来,能开口说一会话,他竟直接搬到了这处住下。

只与她隔了一座屏风。

夜里趁她有精神时,便忍不住和她说两句话。

住在这里的第一夜,他道,“孤头一回照看孩子,多有不足,对不起。”

小姑娘尚且疲乏,没出声。

第二夜,他道,“你和孤挺像的,都对白蘩过敏。”

皑皑嗯了声。

第三夜,他道,“我们还有一样的地方,右足小指同第二趾一样长。”

“啊?”

“你要不要看一看?”他坐起身来。

皑皑缩了缩脚,没看他看了自己,嘀咕道,“以前都没发现。”

第四夜,距离皑皑发病已经过去七日,基本痊愈了。白日里处理完公务,贺兰泽便急急往这处来。

晚间瞧着她精神尚好,不再嗜睡,便鼓起勇气和她聊天。

贺兰泽道,“孤张贴了告示,给你寻竹青。”

皑皑眉宇亮了亮,“多谢主上。”

贺兰泽继续道,“你是前岁同你阿母来的辽东郡?”

隔着屏风,小姑娘点了点头。

贺兰泽看着她瘦小的身影,又道,“到今日,也快两年了。那之前你都和竹青一道?”

小姑娘又点了点头。

贺兰泽目光不移,努力平顺呼吸,“上回你说,竹青带着你在她家乡讨生活,偶尔你还要侍奉她兄长。你那样小,走路都不利索,怎能端茶倒水。”

终于说到了这处。

霍律带回的信息说,她生于延庆十三年二月,如此那会才一两岁的年纪。

“我那会都四岁了,怎么就走路不利索?”皑皑有些生气道。

却到底声音不大,但贺兰泽却觉得似惊雷。

屋中静了许久,小姑娘的话犹如余音回**。

贺兰泽尚且躺在榻上,只伸手触摸屏风上孩子的轮廓,哑声道,“所以,你何年出生的,生辰几何?”

“延兴十一年。”小姑娘似想起了姑姑时常与她说的话,“那一年阿母生的我。竹青说可惊险了,阿娘那会身子不好,总是噩梦缠身。有一日梦中惊醒动了胎气,没法再保我只能把我生下来,但是那会我才七个月,阿母怕我生下来养不活,求医官让她多养我几日,当是没养住,我就出生了。”

“但是生下来了,阿母也很开心。因为正好在二月里,下了好大一场雪,梅花多开了几日。阿母瞧着梅花,给我择乳名皑皑。”

谢园雪落梅开,有情人泼墨赌茶。

“要是生个女儿,小字就叫皑皑,妾定了。本名留郎君取,你且好好想想。”

“你择皑字,倒是随口便来。”

“是随口便来不假,但也意义非凡。”

红梅初绽,细雪皑皑,是他们初遇的模样。

贺兰泽喘着气坐起身来,将面上泪渍抹去,“那你上报宗谱的本名是什么?”

“没有!”皑皑道,“竹青说我父王是个没谱的,想了几日没想到好的,就不想了,阿母也没给我取,不知道宗谱怎么记载的。”

“容孤想想,孤给你取……”

“你取?”

“我……”贺兰泽突然便顿住了口。

他竟没有勇气说出口,我是你阿翁。

*

翌日晨曦初露,贺兰泽从寝殿出来,眉宇布满倦色却又难掩欢喜,然欢喜中却又隐隐露出歉意和无措。

过来验诊的薛灵枢见他这幅模样,一时也看不懂到底是何心态。

只是在他踉跄差点跌倒的时候,扶了他一把,顺势切过脉象,不由蹙眉道,“可是连日照顾孩子累到了?也不对,你这脉象浮得厉害……”

“孤无碍。”贺兰泽越过薛灵枢,对着霍律道,“去传话加急快马,追上车驾拦下她……”

霍律和薛灵枢面面相觑。

“把夫人追回来。”贺兰泽甩开薛灵枢搭脉的手,疾步下楼,“备马!孤去,孤自己去!”

霍律回神大惊,返身追到贺兰泽身前,“主上忘了?这个时日夫人早就到上党郡了。表姑娘前日都已经回来楼中。属下原递了卷宗和您汇报过的!”

作者有话说:

因为一号上夹子,明天就不更了,5.1晚上攒着一起更。这章有红包哈。感谢在2023-04-29 00:01:58~2023-04-29 23:49:1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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