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一起试着忘记她,好不好?◎
谢琼瑛给出七日期限, 原是信使往返一趟所费的标准时日。也就是说要求七日内给出是否愿意交换的书信,并非七日内必须到达的意思。
是故谢琼琚原不必这般着急启辰。
今日正常需要做的事,当是传信, 备兵, 离别人好好告别。
然谢琼琚提出今早便走,理由是早去,令妹便可早些归来。
这话是对贺兰泽说的。
她推开议事堂大门的时候,正在研讨作战方案的属将们骤然止了声息,齐齐回首。
“妾要求即刻启辰。”
这样一句话落入诸人耳中, 自然多有意味。
有觉得她多年如一,心中到底家族第一。闻胞弟生还,便如此迫不及待归去。心中多少为自家主上尤觉不值。
有觉得她依旧是红颜祸水的,毕竟谢琼瑛领兵而来,即便根本目的不是她,但是直接的缘故却是她。没有她, 或许不会这般突然,弄得他们如此被动。
有觉得她还算识大体的, 自个流落在外尚能推己及人,想到贺兰氏的姑娘亦困在敌营中, 难免害怕惶恐。
也有觉得她这是自保而已,这样想的人多来还是同昨日公孙缨有一样想法的人。眼下时局, 送去伪装者, 将她扣下, 如此威胁谢琼瑛,绝对是逼其退兵, 阻隔他与高句丽联盟的极好法子。即便伪饰她的人有被发现的风险, 但未尝不可一试。于他们眼中, 谢琼琚和贺兰芷皆不敢过是两颗棋子罢了。
……
然无论对她看法几何,总有一处心思是一致的。
便是她站在他们的对立面。
遂皆是一眼扫过,回身看向长案沙盘图旁原本正拨棋布局的主子。
贺兰泽的所在位置,居北朝南,原是最先看到她的。
这日,她上了妆,穿一身朱边裸纹玄色曲裾深衣。发髻盘的齐整却无簪钗步摇,衣衫凝重简约却无有花色。
极单薄的身形,沐了一层晨起的曦光。生生将素白面色,浑浊目光,勾出三分玉肌神莹。
贺兰泽看着很是矛盾。
还是美的,但仿若失了灵气。
转念一想,在他处这些日子,她何尝是有魂魄的。眼下好歹知道要挽发更衣,胜过前头三千青丝覆背,一身素衣遮体。
是要去见她的阿弟,如此规整了形容,如此迫不及待。
“依你。”长桌上深阔的沙盘图摆在两人中间,尤似日后的烽火狼烟让他们提前隔案相对。
于是,原定的信使提前上路,交换的人质打理行囊。
两个时辰后,送行的将领前来回话,一切安排妥当,可以上路。
已经散会的堂中,贺兰泽沉默起身,欲去寝殿寻她。
他想了几样场景。
她不在殿内,去了兰汀同她女儿告别。
她在殿中,身边整理好了重重的行囊。
亦或者她在殿边门口,眺望边地山河,作些许沉思。
然而都没有。
霍律道,“夫人一直守在府门口,如今已上车驾,乃谴属下来告知主上。”
贺兰泽便出了府门,走近掀开她的车帘。
车中人端坐,眉目端宁沉静。
“殿下,可以启辰了。” 她含笑启口,“早去,令妹便可早些归来。”
“是早去,你便可以和你弟早日团聚。”从心底喷涌的话已至嘴边,然到底控制住了。
说好的好聚好散,没必要再这般怨愤相怼。
与其爱恨纠缠,不若恩怨两消。
不值得。
他这样告诉自己。
于是,他转了话头,“可要让你女儿送你一程?”
谢琼琚摇头,“昨日已经作了告别。”
贺兰泽的恼意终究没忍住,溢出两分,“此去一路,归期不定,小小稚女,你都不肯多看一眼。”
谢琼琚的话终于多了点,抚顺他的怒意,“此间诸人,皆知妾乃郎君旧日和离的夫人,亦知妾二嫁产下的孩子早早亡故。而知晓妾之女死里逃生的却是少之又少。故而,妾此番远离,与一个陌生孩童执手泪眼相送,落入世人眼中,又算何意?”
贺兰泽愣了愣,回过味来,报赧道,“是孤误会了。孤明白你意思,自守她身世秘密。”
“身世秘密——”坐在车厢伸出的人嘴角笑意愈深,然后慢慢退去,恭敬道,“殿下恩德,妾没齿不忘。”
出城门,十里路途。
有马蹄萧萧,风声飒飒,没有人声言语。
车内马上的人皆静默。
眼看就要到驻足的地方,到底还是贺兰泽先开的口。
他打马上前,问,“孩子可有何癖好或忌讳?”
隔着车窗帘帐,望不见彼此面容。
谢琼琚道,“没有。”
想了想,她又道,“妾除了教她吃苦和忍耐这两样并不值得推崇的东西,旁的什么也没给她,教她。便是读书识字都极少。”
“殿下若有闲暇,可指点一二。”
“若分身乏术,她便是您府中一女童侍婢,为您分忧,侍奉君上。”
“总之,日后她饮您府中水,食您府中膳,举止是您规定的礼仪。自是如您意,长成你雕琢的模样。”
*
策马回府,贺兰泽努力控制自己不再去想关于她的种种。
但她才去。
影子仿佛黏在夕阳抚照的青石台上,来不及斑驳消退。他立在府门边,想她晨起还在的模样,想送别这一路她说的话。
于是,就走到了兰汀。
去接孩子。
其实对于皑皑的安排,有最合适的法子。
如今李洋入了贺兰泽部将的队伍里,郭玉做为随军的家属,千山小楼是给安排落脚处的,亦可安排府中事务。
只因贺兰泽鲜少使用女侍,便也可以送去城外的庄子做些绣工,完全可以由她照顾皑皑。如此,亦算养在他的地方。
但贺兰泽自己也不知如何想的,当时给谢琼琚择选时,便是将这两处划分得这般清楚。
小姑娘对贺兰泽的印象算不上太好。
毕竟,头一回在王氏首饰铺是那样的遇见。
后来再闻他名字,则是霍律去郭玉处抢她的时候。
待重新见到他,又发现自己母亲被他关着,许她们母女见面还等看他心情。
但偏偏母亲安顿她的三个地方里,竟也有他这处。
又思他派人给李洋送的药,给自己送的巨大的羊角,皑皑勉强不讨厌他。
他来接她,她便跟着走。
只是回头看郭玉。
此时,贺兰泽还未意识到,自己一个郎君,其实并不太会带孩子,只道,“孤处一切俱全,旁人有旁人的事。”
小姑娘便不再回头,只双目直直,听话朝前走去。
既要守住她的身世,不让旁人知晓她生母何人。贺兰泽索性给楼中掌事传了话,道是司天鉴占卦所得,此女耀他八字运程,他收作养女,以后以楼中上下皆以翁主侍奉之。
这个决定脱口,他自己都觉得有点好笑。
所谓防她身世外泄,无非是因为她母亲乃谢琼琚之故,日后无论谢琼瑛依旧为定陶王麾下臣,还是自立为王,这样一个孩子在这处,即便他不拿来作筏子,估计各处诸侯都会抢夺,以此牵制谢氏姐弟。
他这番,是接了个烫手山芋在手中,然后自个还拼命剥皮刷金帮忙照料。
她倒是也放心的很。
贺兰泽长吁了口气,一下觉得有些理不清逻辑。
还是自己这种种矛盾的逻辑。
论起起矛盾,他又想到谢琼琚离开时的赠言。
——愿妾有生之年,得见君,君临天下。
话是好话。
但偏她说不得。
他若君临天下,她胞弟便极有可能战死沙场。
天下之争,你死我活的事
她如此赠他吉言,反过来简直是在咒手足不得好死。
贺兰泽觉得匪夷所思。
“主上,如此事宜可要向老夫人回禀一声?”李廷问话打断了贺兰泽的浮想。
“一未入族谱,二未改姓名,扰阿母作甚!”贺兰泽尚有分寸,这是养她且不让她太受瞩目最好的方式。
他看安静坐在一旁的女孩,这要是他们自个的孩子,就是他的嫡长女了。
占着族谱头一份。
这样一想,他合眼挥散谢琼琚的影子。
只告诉自己,这是齐冶的女儿,算他的同宗。
是自个心胸宽广,非囿于故情。
*
谢琼琚此去,到贺兰芷回来的这段时间内,彼此都不敢轻举妄动。公孙缨快马回了幽州提醒她父亲,暗里找寻高句丽的人手,明面上书信高句丽,谋求合作,以此试图拦截其和谢琼瑛的联盟。
而贺兰泽这处,则应了并州增援的要求,有条不紊的备足粮草车马,然后将兵甲化整为零,分批推进。
计划落实,布局定下,贺兰泽偷得浮生片刻,只静候表妹回来,养精蓄锐以备来日风雨。
千山小楼又恢复表面的平静,然贺兰泽修养身心的间隙里,却不再恢复如从前。
他身边多了个小女郎,初时并未多留心,反正锦衣玉食供养着。
然,神思定下,他不可救药就想起谢琼琚的话。
“殿下若有闲暇,可指点一二。”
于是他去小姑娘屋内,教她读书认字。
掌事道,“不若给翁主请个大儒教导,主上也可少费神。”
贺兰泽纠正孩子握笔的姿势,“孤不觉费神。”话落,忍不住咳了两声。
手掩在胸膛上。
肌理表皮的伤口已经愈合了,但胸腔里依旧隐隐作痛。
皑皑搁下笔,倒了盏热茶捧来。走了两步,又重新返身到了一盏,这才给了贺兰泽。
“为何重新倒茶?”贺兰泽问。
“方才急了些,有九分满。”皑皑重新握笔,“昨个您教的,茶倒七分最宜。”
贺兰泽饮了口茶,又问, “《孟子告子上》能背否? ”
皑皑搁下笔,朗声道,“今夫弈之为数,小数也;不专心致志,则不得也。”
贺兰泽握着茶盏,再问,“可知其意?”
小姑娘抬眸看了他一眼,便低头认错,“您讲过,我记得。是我的错,不该分神去倒茶,实乃不专也。”
贺兰泽眉眼松动了些,甚至眸光中有细小的惊喜。
极好的记忆力,尚佳的理解力,最关键的是一点即通的领悟力。
他忍不住继续教道,“既然这般清楚明白,亦牢记在心,又何必去倒这茶。屋子里有的是侍者奴才,各司其职。”
皑皑颔首受教。
“不过,你有孝心如此,孤很欣慰。”贺兰泽笑着又饮了口茶。
垂眸却见小姑娘只淡漠重新持笔,低眉练字。
“我们说说话。”贺兰泽拦下她,“孤仿若觉得,你不似很赞同我后头的话。”
皑皑掀起眼皮看他,片刻重新握了笔。
“孤喜欢听实话,喜欢敞亮有光的人。”
皑皑顿了顿,放下笔,“我还没开始喜欢您,有什么孝顺不孝顺的。”
贺兰泽被噎了噎,将梗在喉咙间的茶水咽下,面色有些发沉。
自不是在意什么孝道,是他突然又想起谢琼琚的话。
她说,“妾除了教她吃苦和忍耐这两样并不值得推崇的东西,旁的什么也没给她,教她。”
“你如今是翁主,没必要做乃端茶倒水讨好人的事。”贺兰泽正色道。
“我知道了。”皑皑凤眼微扬,“应该是,我专注学习会比给您端茶倒水,更让你欢喜。”
贺兰泽一时竟有些应不上话。
三四岁的孩子,身量小的可怜。
他见过两回霍律家的小女郎,四岁出头,得比皑皑高出大半个个头。可是这情知思维,贺兰泽觉得她已有八九岁女童的影子。
“你小小年纪,怎就学了这些?”
皑皑并不想回他,只道,“我会慢慢改的。””
“什么慢慢,没有下回。又不是养成了习惯……”贺兰泽突然顿了口,望向小姑娘。
皑皑没理他,只低头练字。须臾,只见笔又被拿走了,只得抬眸看他。
“你吃了很多苦吗?忍耐了些什么,都讨好谁了?”
皑皑扫似周围的侍者,有些不耐道,“就是要吃饭,想着不挨饿,不受寒。”
贺兰泽眉头蹙的更紧,“然后呢?”
“我以前和竹青在一起。竹青,就是我阿母的侍女。我住在她家,她有个豪赌的兄长。竹青便带着我小心避着他过日子。他心情好或者心情不好,竹青侍奉他不成,我便去。他见我,大抵怕不小心打死我,就懒得发脾气。后来他一回来,我就给他端茶倒水……”
“你出生在王府,如何……”贺兰泽没问下去,左右是她将孩子送出去的。
京城二王相争,后来中山王府子嗣俱灭,唯剩这么一点血脉。也不知她是如何呕心沥血才能拼死送出去。
“但是竹青说这些和阿母相比都不算什么,她……”显然觉得话多了,小姑阿闭了嘴,不再言语。
“她如何,你说说?”
“您到底和我阿母是何关系?为何前头关着阿母,如今又养着我?”
“那是个误会,为了向她赔礼,这才养着你。”贺兰泽敷衍着,转而又道,“你阿母哪样?”
这日,他没来由地不依不饶。
“她也吃了好多苦,也一直忍耐。竹青说王府里头日子特别难过……这个我也没看见。”许是频繁提起母亲,却又见不到她,偏提起的还都是她以往刻意忽略的母亲的不易,这会话语愈发激动。
“但我看见的,也有很多。在来辽东郡的这些日子,阿母都是吃蔓菁汤果腹,汤饼都留个我。冬日里因为上工,她手足都是冻疮……我们吃过最好的一餐,有菜有肉有酒,是朱婆婆她儿子回来的时候,阿母给他准备的。我记得阿母明明说了很多好话,忍着他喂她吃菜,一次次撑着对她笑,每笑一下她的手就吓得发抖,但是她还是坚持了好久……一直到把那个混蛋打晕了,那会我跌了一脚,看得模模糊糊的,阿娘还杀了人,就这样我们才逃了出来,但是我的眼睛看不见了,需要好多银子,我不知道阿母去哪里凑来的银钱,但是我知道她定然又吃苦头了,又忍耐很久,因为那天半夜她回来,就一个劲抱着我,浑身都抖,她每回受欺负就会来抱我……
“我没在你这里做你的什么翁主前,我和我阿母整日想的是怎么不挨饿不冻死,当然要讨好别人,给人端茶倒水不敢惹人生气,这成了习惯,我改,但是只能慢慢改……”
小姑娘从来没说过这么多话,这会停下,方发现自己泪流满面。
然更让她惊诧的是对面的男人,亦是双眼通红,眸中泛光。
“主上,我阿母她何时回来?您能帮我寻她回来了吗?阿母回来,我定好好与她道歉,再不冷言冷语对她了!”
皑皑扯上贺兰泽袖袍,眼泪一颗接一颗落下,滴在他袖摆上。
贺兰泽看着她,忍过眼中泪意。
即便他不曾一次想象过这些年她亦是不易,但当第三个人这样清晰详细地在他面前提起,他还是觉得无法接受。
若是七年前,她随自己走了。
若是十一年前,他没有闯入她生活。
若是……
“主上……”小姑娘还在唤他。
贺兰泽起身道,“以后忘记你阿母是何人?”
“为何?”
“因为这是她的意思。”
“因为这样,你才能更平安地活下去。”
贺兰泽俯下身,合了合眼道,“我们一起试着忘记她,好不好?”
“我们往前走,别再想她了,成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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