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世人看来, 刘香雅无疑是被幸运之神眷顾的人。
出身侯府,才貌双全,在闺中时已显有名气, 出阁后嫁的是众皇子最受看重的四皇子。四皇子被刺身亡后, 她恰好腹中有了身孕,依然有存世伴身的资本。
这样的望门寡,不知多少人暗中羡慕。
秦氏便是如此。
出宫的路上, 秦氏不停感慨她命好。有太后娘娘和端妃娘娘护着, 若是再命好一些生下皇孙,她的后半辈子就不用愁了。
那什么从怀相上看必是男胎的话自然是秦氏胡诌的, 毕竟她的肚子现在还不明显, 根本看不出什么门道来。
“太后娘娘和端妃娘娘都盼着她生个皇孙,希望老天保佑。她生的如果是儿子,以后就什么都不用愁了。”
“娘不必担心,只能是皇孙。”
不是皇孙,也是皇孙。
因为那是端妃一派所有的希望。
秦氏愣了一下,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倒吸一口凉气。“不…不会吧。”
“一定会。”
“怎么能这样?”
宫中到底人多眼杂, 太多的话隐素不便说。等到和傅荣傅小鱼父子汇合后,一家人上了自家的马车。
秦氏见到丈夫儿子,立马把刚才的事抛到一边,着急地问起父子二人面圣的经过。
皇帝召见臣子, 若只是以示恩宠,自有一套流程。说起来,因为魏皇后的关系, 他们算得上是表兄弟。
听到面圣的过程很顺利,秦氏也就放了心。
傅小鱼是屁股坐不住的猴子性格, 进宫之前被父母姐姐再三叮嘱,他在宫里连走路都拘谨到同手同脚。
一回到府中,他就撒丫子跑出去玩了。
隐素把父母叫到屋子,先是说了一遍如今京中皇子们争储的大概局势,又着重点出有优势的几位皇子,最后说到了端妃和刘太后。
傅荣有些听明白了,秦氏还云里雾里。
“素素,这和咱们家有什么关系?”
皇子们想当皇帝,那是他们的事,和自家能有什么瓜葛呢?
秦氏想着,茫然地看向自己的丈夫。“当家的,你脑子好使一些,你听懂了吗?”
傅荣皱着眉,迟疑道:“如果四皇子妃生下的是皇孙,太后娘娘和端妃娘娘是不是想扶持皇孙?”
隐素很欣慰,她爹最近到底是有所长进。
秦氏恍然大悟,一拍大腿。
这一点通了,其它的就都能通了。
傅家今时不同往事,可谓是京中唯一能将三大国公府联系在一起的人家。刘太后和秦氏有旧情,端妃之所以有意和秦氏交好,不就是想把傅家拉入他们派系。
皇孙还未出生,等到长大最起码还有十几年。皇帝还在盛年,所有人都会觉得他春秋正好,足可以看着皇孙成年。若能再有几大世家的支持,旁的皇子们跳得再欢也没用。何况帝王多疑,比起觊觎自己龙椅的成年儿子们,或许更喜欢年幼可爱的孙子。
好半天,秦氏喃喃着京城里的水真深。
“若不是素素提醒,我们哪里能想得到这些。你说那些人…也太会算计了,以后我和她们说话可得小心一些。”
“也不必草木皆兵。”隐素说:“该怎么样还怎么样。”
夫妻俩齐齐称是,越发庆幸自己有个聪明的女儿。
秦氏是左看右看满意得不行,“其实若是那四皇子妃真生个女儿,也挺好的。”
当然这是不可能的。
皇权之争,不会允许有任何的心慈手软,更不允许有意外发生。哪怕刘香雅怀的真是女儿,到时候也会变成儿子。
傅家不想入局,以后可能会有许多的身不由己。
隐素想到自己即将要嫁的那个男人,那个男人连皇子都敢杀,秘谋的事肯定不会小。比起他来,傅家的这点事不值一提。
京中的关系网盘根错节,不是想不沾就能独善其身的。
比如说姬觞来请她去云府,说是云秀最近胃口更差,一天到晚几乎不怎么进水米,希望她能过府一趟陪云秀吃顿饭,这样的请求她就不好拒绝。
云家是前朝的老牌世家,底蕴之深非后起之秀可比。府中有一棵近四百年的古树,枝繁叶茂树大根深。远远望着如同一把巨大的伞,护佑着云氏一代又一代的子孙。
树冠如云,不知历经多少风雨。然而云家的子嗣逐渐凋零,到现在真正的嫡血一脉只有过继而来的云秀。云秀身体孱弱,早亡之相又无子嗣。他若是一去,这偌大的云府必成无主之地。
一路上,姬觞说了不下十句感谢的话。那张老实忠厚的脸上不掩担忧之色,尤其是在说到云秀的状态时,更是神情黯然。
到了正院,处处雅致。
云秀确实比之前瘦了许多,看上去越发的病弱苍白,没说几个字便有气无力地喘着气。按照书中的剧情,他的生命尽头也就是今年的事。
这么一个清秀的少年,正值鲜衣怒马的好年纪,怎能不让人可惜。
隐素心下涩然,她无比希望他和自己还有谢弗一样,都能挣脱书中的命运。
许是因为她的来访,云秀的精神气好了一些。云府的下人们早就备好饭菜,期盼着她能让自家主子多吃一点。
清汤寡水的菜,惨惨白白毫无油荤,摆了满满一大桌子。云家的厨子尽了力,这些菜看上去让人没什么食欲,但味道还算过得去,并不是多么的难以下咽。
她胃口大,在学院时就和两兄弟一起吃过饭,自然不会扭捏客气。可能是她吃了一碗又一碗,云秀在她的影响下多动了几下筷子。哪怕只是多吃了几口饭,已经让云府的下人激动不已。
吃完饭,云秀气色好了一些,竟然生出要听戏的兴致。
戏台是现成的,戏台上的布置也是现成的,戏班子来得也快,不多会的工夫就扯开大幕唱上了。
坊间都传十一皇子爱听戏,原来是真的。
粉墨登场的戏子咿咿呀呀地唱着婉转的戏词,隐素不是很能听得懂。
云秀听得很认真,下人们也知道自家主子的性子,主子听戏时没有人敢过来打扰,所有的下人们都退得极远。
戏台上的花旦梨花带雨地诉着衷肠,各种乐器轮番上阵。
隐素的目光不经意扫到姬觞的表情,只见对方原本老实忠厚的脸上似乎有种异于平日的神采。她心下暗道还真是近朱者赤,看来姬觞跟着云秀多年也得到了熏陶,兄弟俩都是戏曲爱好者。
戏唱到一半时,她都快听睡着了。
再看那两兄弟,一个比一个专注。她正想着找什么借口告辞时,有云家的下人神色慌张地来禀报,说是刑部出了纰漏,吕大人之女吕婉被人挟持。
若只是吕婉被人挟持也还罢了,来报信的下人不至于慌乱至此。原来挟持吕婉的人正是被认为杀死四皇子的那个凶手,凶手点名道姓要让隐素去换吕婉。
城墙内全是士兵,城墙上布满弓箭手,不明就里的百姓们议论纷纷。城外亦是一团乱,吕婉在凶手手中,脖子上横着寒光锋利的剑,士兵侍卫围着不敢上前。
凶手挟持着吕婉,一步步往后退。
“那个姓傅的女人怎么还没来?”
“是四皇子府的目击之人指证的你,和傅姑娘无关。”最前面的吕大人道。
出了这样的纰漏,他哪里不知道是刑部出了内鬼,否则第三重大牢的人怎么可能挣脱枷锁,且还以为自己是被傅姑娘陷害。
“你闭嘴!如果不是她乱画,我怎么会被冤枉!”
锋利的剑划过吕婉的皮肤,瞬间冒出血珠子。
吕婉大声道:“父亲,不要管我!”
“你闭嘴!”凶犯恶狠狠地紧了紧手中的剑。
这么多人围着,京中的防卫官兵全部出动,若是不管凶犯手中人质的死活,任是对方插翅也难逃出生天。
吕大人在天人交战,目光沉痛。
“婉儿…”
“不要管我!”
剑身近了一分,吕婉脖子上又冒出血珠。
吕大人不忍再看,刚要下令让城墙上的人射杀,便听到一道清脆的声音。
“且慢!”
所有人朝声音之处看去,只见那红衣墨发的少女从人群中过来,站到了吕大人的身边。
一照面,那凶手立马认出隐素,也更能肯定自己是被隐素陷害的。
“果然是你!我见过你!是你画了我的画像,才让我蒙冤。冤有头债有主,听说你和这位吕姑娘是好友,若不想她替你送命,就乖乖过来受死吧!”
吕大人心中挣扎,道:“傅姑娘,你不能去!”
“吕大人,让我去吧。”
这人是冲着她来的,她绝对不可能让吕婉替自己去死。
无数双目光看着她,她抬头看了看城墙上一排密密麻麻的弓箭手。那一支支羽箭蓄势待发,只待有人一声令下。
她身形还未动,视线中出现一抹白。
一身重雪润玉清风的男子,缓缓过来。
“我是傅姑娘的未婚夫,穆国公府的世子,我愿意替她。”
那凶犯的目光兴奋起来,眼白过多的牛铃大眼尽是瘆人的光。他舔了舔干裂的唇,感觉身上皮开肉绽的伤口都不疼了。
有这位世子爷在手,便能掣肘更多人,自己活命的机会也就更大。
他一指谢弗,示意谢弗过去。
吕大人脸色都变了,若是为了救他的女儿而搭上穆国公府的独苗,日后他还有什么脸面去见穆国公。
“谢大人,万万不可!”
他看了一眼隐素,有些话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婉儿!”他忽然一声大喊。
吕婉闻言,向来冷淡的脸上多了悲伤与坚决。
隐素立马知道这父女二人的打算,喊道:“等一下!”
她看着吕婉,吕婉也看着她。
“相信我。”她做着口型。
相信她吗?
吕婉的心里已经有了回答。
从认识至今,仿佛没有任何能难倒她的事。她处处给人意外与惊喜,待人以诚真心相交,让人不知不觉地信任。
然而此时,她该有多为难。
一边是朋友,一边是未婚夫,她该如何取舍?
隐素根本不用做取舍,无论如何她都不会看着吕婉出事,何况她最清楚谢弗的本事。
凶犯不仅仅是为了报复,更主要的是想活命。他此时是既要挟持吕婉,又害怕吕婉自己送死。手中的剑近了不行,远了也不行,自然是有些焦躁和心急。
“世子爷!”有人惊呼出声。
再看去时,谢弗已经到了凶犯跟前。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只有吕大人在一声声在喊着“谢大人,你快回来!”
那凶犯大喜,等到谢弗靠近将剑抵住他的喉咙处,然后一把将吕婉推开。那双眼白极多的眼睛看向隐素,压沉沉地发出古怪的笑声,露出状似獠牙的鬼牙。
“你若不想谢世子有事,现在就杀了你自己。”
他有谢世子在手,可谓是万无一失。
隐素以为谢弗会趁换人质时逆转形势,在谢弗甘愿为质的那一瞬间,她就明白了这疯子的用意。
所有人都看着她,但没有人说话。
那凶犯见她不动,阴恻恻地道:“难道你想让谢世子死吗?”
“你若敢动他,今天也别想活着离开。”
吕大人那叫一个心急,“你把谢世子放了,我当你的人质。”
那凶犯被惹怒了。
“你给我闭嘴!”他手中的剑逼近一分,狠狠瞪着隐素,“我再说一遍,要么你死,要么谢世子死!”
这时穆国公和谢夫人,傅荣和秦氏等人也赶了过来。一听到这样的话,一个个都是脸色大变。
为人父母,谁也不想自己的孩子出事。
隐素看到他们,冲他们轻轻摇头,示意他们不要过来。
“你可能不知道,我的命不是我一个人的,我若是死了,谢世子也不会独活,不信你问他?”
那凶犯不信,阴笑:“天下女人多的是,哪有这么傻的男人…”
“她说的没错。”冰玉相击的声音响起,“她若不在,我必跟随。”
如此剑拔弩张的凶险时刻,众人愣是被这话给带偏了思绪。所有人都看着谢弗,一时之间竟是忘了当下的情形。
生死关头,最见真心。
看来谢世子和傅姑娘的感情之深,已然到了生死相随的地步。
“你听见了吧,我们两个人一条命,我死就是他死。他若是死了,你以为自己还有活命的可能吗?”
那凶犯不敢赌,他想活命。他抬头看了一眼城墙上的弓箭手,再一看围着自己黑压压的这一群人,咽了咽口水。
“好,你可以不用死。快给我找一辆马车来,你亲自驾车。若是有人敢跟来,那你们就到阴曹地府做夫妻!”
马车很快送来,在无数人紧张的注视中,那凶犯挟持着谢弗上去。
隐素一挥鞭子,马蹄四起时扬起阵阵尘烟。
“国公爷,不追吗?”吕大人问穆国公。
穆国公摇头,“不能追。”
马车在扬起的尘烟中远去,最后消失不见。
吕大人再问穆国公,“国公爷,真的不派人跟过去吗?”
穆国公还是摇头,“弗儿在他手上,我不能没了儿子又没了儿媳妇。”
两个人一条命,所有人都以为他是不敢赌。
秦氏已经哭出声,继续继续地诅咒那凶犯。眼看着两个孩子过段日子就要成亲,怎么偏偏就出了这样的事。
要么都能回来,要么一个也回不来。
“当家的,怎么办?”
傅荣一狠心,“听国公爷的。”
……
离京中最近的是清阳县,清阳县是进京的必经之地,离了清阳县城便岔道无数。或是往南或是往东西皆可。
夜幕低垂之时,清阳城已经在望。
左右都是乡野之地,路上已没什么行人,旁边还有一处小林子,正是动手的好地方。隐素一勒缰绳,将马车停下。
她说自己腹中内急,要去林子里方便。
那凶犯闻言,让她就在路边解决。
“不能在林子里吗?”
死在路上多不好。
“不能。”
“行吧。”隐素装出认命的样子。
凶犯以为她真的要在路边小解,牛铃大眼中满是兴味。“你是今年的武状元?”
“是。”
“武举真是越来越儿戏了。”
“武举绝非儿戏,更不是有些人大开杀戒的屠宰场。”
“你还知道什么?”
“我还知道四皇子不是你杀的。”
“是你,果然是你陷害我!你到底是谁的人?”
“我是谁的人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是谁的人。一个江湖杀手参加武举,擂台之上连杀三人,被取消资格后销声匿迹,最后却成了四皇子的走狗。四皇子一死,你被指证为凶手,然后被诱捕下地牢。陛下震怒,四皇子一派恨不得将你千刀万剐,所有人都认为你是其他皇子安插在四皇子身边的细作。正是因为无论如何用刑你都不肯招供自己真正的主子是谁,所以才容你活到现在。”
这些事,隐素当然是听谢弗说的。
当时她问谢弗这人可无辜,谢弗回答她四个字:罪孽深重。
做为四皇子藏得最深的一把刀,这人的手上不知沾了多少人的血。
“你知道的倒是不少,谢世子肯定不知道你是这样的人吧?”
“你说呢?”她回头一笑,这一笑娇美动人,似暮色中乍现的烟花。
凶犯立马汗毛竖起,不等他反应过来,喉咙已被人扼住。从来没有人告诉他,穆国公府自小患有心疾的世子爷是个高手!
他刚想用剑,争斗中剑却掉出了马车。仅是几个回合,他已然知道对方的武艺在自己之上。窒息感和死亡的恐惧感齐齐罩下,他的眼珠子不停地往外凸出,死死瞪着掐住自己的人。被迫张开着嘴,露出那令人害怕鬼牙。
他惊惧的瞳仁中,是一张人神共愤的脸。
“都说了我们两个人一条命,我怎么可能不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
“你们…”
他上当了!
还以为能挟持一个娇气的世子爷借以脱身,没想到居然是个狠角色!
“想不想知道姬宣是被谁杀的?”
“你…”
“好了,不用做个糊涂鬼,你可以放心去了。”
云淡风轻的语气,听来却让人心神俱死。
温如其玉的贵公子,看向自己心爱的女人时眼神带出几分缱绻。
“娘子,可以把剑递给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