哗然声中, 常老将军的脸色已不能用难看来形容。
自来武举在兵器上做文章的大有人在,或是重量或是锋利或是轻巧,这些都是摆在明面上能看见的巧心思。像今日这般被人发现在兵器上设有机关的事, 从来没有过。
他有心想为外孙女辩解几句, 却被穆国公的一番给堵死。
穆国公说:“武举是为我朝选拔武将之才,太宁帝曾说过天下武学寻本归真,重在一个真本领真能耐。魏姑娘此举无异于暗箭伤人, 一旦开了先例人人效仿, 日后武举之上哪里还有真刀实枪,恐怕只剩勾心斗角。”
说完, 他已起身, 拂着袖子就朝高位走去。
常老将军欲拦,却被安远侯绊住。
“老将军,众目睽睽之下,哪怕是穆国公不说,陛下也能看得到听得见。”
常老将军闻言,顿时没了气势。他望着那一红一白两道身影下了擂台,不由的眯了眯眼, 眼神中全是复杂和不喜。
穆国公到了皇帝和刘太后面前,如此这般一说。
皇帝当下就沉了脸,武举擂台之上的确不论生死,却不可使用阴招伤人。盛国公府的姑娘在他的眼皮子底下都有人敢耍这样的心眼, 简直是目无君上。
君王一怒,天地为之变色。
在场所有人跪地恭送,他冷着脸上了龙辇。
刘太后临走之前, 拉着秦氏的手,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 “你是个有福气的。”
秦氏以为她是夸自己生了一个好女儿,完全没有多想。她乐颠颠地去找自己的丈夫和女儿,意外地听到别人的议论声。
“不会吧,承恩伯就是盛国公府的那个嫡子?”
“应该是的,刚才傅姑娘使的那套枪法是叶家枪法,也就是盛国公夫人自己独创的枪法,肯定错不了!”
什么盛国公府的嫡子?
这时她看到盛国公也跌跌撞撞地朝那边跑去,身后跟着魏二爷和常氏。她想到刚才听到的议论声,有种说不出怪异。
她是不是听错了?
她男人就是一个磨豆腐的,怎么可能会是国公府的嫡子。
一时没顾上多想,又继续往前去。
所有人都以为盛国公是关心魏明如。没想到他直接越过倒在地上的魏明如,在众人的惊讶声走向隐素。
人群自动让开,瞬间形成一个空圈。
空圈之中,是备受瞩目的几人。
常氏惊叫一声,已经朝自己的女儿扑去。连声质问下人何在,怎么能由着主子晕倒在地而不顾。她看着女儿脸上的伤口和血迹,凌厉怨恨的目光看向隐素,像是要吃人。
那一句叶家枪法一出,她当时就是心下一沉。听着有人猜测傅伯爷有可以是当年的那位嫡子时,她恨不得割了那些人的舌头。
四十年了。
她等了足足四十年。
难道临了临了,眼看着快要成事之际,居然要被人搅和了吗?
此时盛国公的一双眼,全在隐素身上。
“你…你的枪法,是谁教的?”
“我祖母。”
“你祖母叫什么名字?”
“先人已去,国公爷再问我祖母的名讳,是不是不太妥当?”
红衣死了!
盛国公不愿相信,老眼中全是恍惚之色。
怎么可能呢。
他永远记得他们初遇时的那一天,齐城春雨润万物,一夜花开满芬芳。那个红衣墨发的女子,倚在高高的墙头看着他笑。
当时他就在想,这是哪里来的姑娘,竟是如此的恣意随性。京城的那些贵女和这女子一比,好似全成了一个个木头疙瘩。
后来他们一起闯**江湖,结识众多的武林高手。那段岁月**热血,既有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义举,又有侠肝义胆不留名的洒脱。
那一身红衣像一团火,燃烧着他年少时所有的热情。从江湖到战场,他们同甘共苦并肩作战。他以为他们一定会一辈子在一起,看边关落日,赏盛世风光。
得胜还朝时,他还想着要许红衣一辈子的荣华富贵,许他们的孩子一个前程似锦的未来。他以为自己可以做到,却不想突然有一天,他的红衣不见了。
此后漫漫岁月中,再也没有回来。他等了四十年,找了四十年,谁知等来的竟然是天人永隔的消息。
这时傅荣也过来了,狂喜中又有些担忧之色。
“素素,你没事吧。”
隐素摇头,说了一句没事。
盛国公的目光定在傅荣身上,老眼又是一震。
“你…你是……?”
“下官姓傅,是傅姑娘的父亲。”
盛国公嘴唇动了动,竟是一时说不出话来。
像。
越看越像。
这张脸的眉宇间和他的父亲很像,高大魁梧的外形也很相似。几乎不用问,他已能肯定这就是他和红衣的孩子。
所有人都看着他们,没什么关注常氏和魏明如母女俩。
魏明如又气又怒,狠狠掐了常氏一把。常氏吃痛,险些惊呼出声,随即就明白女儿在提示自己什么。
她把女儿交给下人,瞬间到了盛国公身边。“祖父,您身体不好,有什么话还是改日再问吧。”
“不…”
“父亲,明儿,明儿她…受伤了。”常氏以为公爹平日是最是疼爱自己的女儿,自己都这么说了,公爹一定会以她的明儿为重。
盛国公对她的话恍若未闻,悲喜交加地看着傅荣。
“你的母亲,是不是叫叶红衣?”
叶红衣三字一出,人群哗然。
先前还不明所以的人,瞬间全明白了。
所有人看向傅荣,等待傅荣的回答。
魏二爷和常氏夫妻俩齐齐变脸,叶红衣三个字对于他们而言就像是诅咒。他们惊疑地看着傅荣,一时不知该作出什么反应。
常氏拼命朝魏二爷使眼色,恼他不够机灵。这都什么时候了,眼看着爵位都要保不住,还傻站着干什么。
“夫君,父亲最近身体越发不好,许是又认错人了。”
“对,对。”魏二爷也反应过来,忙过来扶着盛国公。
说是扶,其实和挟制差不多。
隐素看着他们,眼中无一丝波澜。
魏二爷小声对盛国公道:“父亲,儿子求你了,有什么话能不能回去再说。”
他当了近四十年的庶子,所有人都以为他会是盛国公府的下一代国公爷。如果国公府的爵位最后没落到他头上,他哪里还有脸见人。
到底是养在跟前快四十年的儿子,盛国公自然是要顾及的。只是找了近四十年的发妻和嫡子的消息就在眼前,他又如何能放下。
“你们…你们愿不愿意跟我回盛国公府?”
魏二爷和常氏大惊,手下的动作都重了几分。
傅荣紧抿着唇,好半天才道:“我姓傅。”
人群议论起来,声音嘈杂。
“傅伯爷是思妃娘娘的胞兄,那这么说来思妃娘娘就是盛国公夫人改嫁后生的女儿。怪不得这么多年没找到,原来是改嫁了。”
“你说她到底是怎么想的,为什么放着荣华富贵不要,好好的国公夫人不当,跑到那么远的地方嫁给一个磨豆腐的。害得好端端的国公府嫡子成了一个磨豆腐的贱业人,连累自己的子孙都没有好出身。”
“就是啊,她还让自己的儿子改了姓。”
改嫁,改姓。
盛国公听着这些字眼,呼吸都跟着急促了几分。
魏二爷和常氏对视一眼,紧张的心情突然放松了一些。就算是这位伯爷是当年的那个嫡子,如今已经改姓傅,认了别人当父亲。他们也不急着走了,心里巴望着盛国公再多听一听,最好是彻底对叶氏死心。
这么多年来,盛国公的潜意识里从没想过叶红衣会改嫁。那个明媚如春风的女子,明明说过此生有幸得魏郎,三生不入轮回道,怎么可能会嫁给别人。眼前似浮现一张俏丽的容颜,红衣似火笑声飞扬,一声声唤着魏郎,却与他渐行渐远。
“红衣,红衣,难道你真的这么恨我吗?”
若不是恨,又怎么会另嫁他人?
若不是恨,又怎么让他的儿子改姓?
他的眼睛蒙着阴鸷,脸上更像是罩了一层暗霾。
“你…那个继父,叫什么名字?”
他倒要听听,究竟是谁占了他的位置。
傅荣皱眉,“我没有继父,我只有父亲,我父亲叫傅春。”
傅春!
竟然是傅春!
多年前,他认识一个外出闯**的少年。少年说自己不愿困在祖祖辈辈生活了几辈子的小地方,所以才跑出来长长见识。
少年觉得他和红衣不是一般人,非要跟着他们,死皮赖脸地想认他为师父。即使他不答应也没关系,不管不顾地称呼他为师父。
“师父,你以后真的要上战场吗?我也想去。”
“师父,你和红衣姐姐会结为夫妻吗?大婚的时候会不会请我?”
“师父,我真想一直和你们在一起!”
遥远的记忆像一道道狠辣的招式,攻击着盛国公的心。他万万没有想到,他的红衣最后居然改嫁给了傅春。
悲愤、痛苦交织在一起,他挣开魏二爷和常氏的搀扶,独自强撑着往出走。那背影苍老而佝偻,像是瞬间老了许多。
所有人都看着他,有人同情,有人感慨。同情他的深情错付,感慨他多年等来的竟然是妻子改嫁嫡子改姓的结局。
秦氏此时已然明白了,不敢置信地站在丈夫和女儿的身后。
傅荣双拳紧握,眼眶微微泛着红。
“爹,你是不是早就猜到了?”隐素问。
那日他们从盛国公府回来,路上她说的那些话,必是让父亲起了疑。
傅荣没有回答,唇却抿得更紧。
……
傅家一家人回伯府时,整个五味巷都沸腾了。
雍京世家贵胄何其之多,然而自大郦建朝以来,还是头一回在武举之上有女子夺得头名。虽然武状元的名号要等殿前面君之后才会钦点,但所有人都知道傅家姑娘必是武状元。
人群追着傅家的马车跑,高声谈论着傅家自进京后发生的事。从原主痴缠戚堂到隐素后面遇到的那些事,一桩桩一件件。有人说有人补充,翻来覆去地说着傅家的好运气。
因为盛国公的事,傅荣有些感伤。随着马车渐近伯府的门,听着那些夸自己女儿的声音,他的心情慢慢恢复。
秦氏与有荣焉,满面春风。傅小鱼不知从哪里学来的腔调,对着隐素行礼,口中说着给武状元请安的话。
这一夜是激动的,这一夜也是难眠的。
身世,荣耀,交织在一起,伯府灯烛直到凌晨才熄。
翌日一早,宫中的传旨就到了。
同隐素一起进宫的有吴胜还宋怀瑜等人,并不见魏明如的身影。魏明如在比试中暗器伤人,已被取消武举成绩。
大殿之上,皇帝对他们是赞赏有加,最后毫无意外的隐素被钦点为武状元,吴胜是武榜眼,而宋怀瑜则是武探花。
三甲游街的惯例不止是文举,武举亦然。
红衣黑发,发带如火的少女身披锦赐,骑在高头大马上穿行在雍京城最为繁华的街上,两边百姓的欢呼声和议论声。
身为大郦建朝已来的第一个武状元,隐素今日可谓是风光至极,颇有几分走马观花雍京城,春风得意马蹄疾的心境。
喧嚣的人潮之后,站着一位清俊的白衣少年。那一抹白很是醒目,毫无意外是映入她的眼帘之中。
犹记得原主跟随父母进京时,那租赁的破旧马车,土俗的衣着打扮何等的格格不入。京城的昌盛繁荣像万花筒一样撞进那懵懂的目光中,满是令人眩晕的震惊与不知所措。
她紧紧跟在父母的身边,怯怯地看着眼前的一切。突然一位白衣少年闯入她的视线,那清俊的长相忧郁的气质,略显熟悉的面容,瞬间夺去她所有的注意。
一眼万年,从此入了心着了魔,不管不顾地痴缠。哪怕世人嘲笑谩骂,不屑与讽刺,她统统听不见。她的眼里只有那个忧郁的少年郎,恨不得倾尽自己的所有捧到对方面前。
直到死的那一刻,依旧无怨无悔。
“这就是女武状元,不是说又傻又丑,以前还缠着武仁侯府的二公子不放吗?原来竟长得这么好看。”
“那是以前,十年河东十年河西,如今武仁侯府的那位二公子可配不上傅姑娘。傅姑娘如今的身份可不得了,父亲是伯爷,母亲是县主,自己不仅才名远扬,且还是曾相国的弟子。眼下又被封为武状元,这等文武双全的女子岂是一个庶子能高攀的?”
“不止呢,你们怕是不知道吧。我可是听说了,傅伯爷就是盛国公夫人当年带走的那个嫡子。”
“真的假的?我的天哪,照这么说的话,武仁府的那位二公子更配不上傅姑娘了。”
“那是当然,傅姑娘和谢世子两情相悦,日后是要嫁进穆国公府的。”
戚堂听着这些议论声,黯然地低头。
到如今,他哪里还配得上傅姑娘。
若是从一开始,他没有躲着避着那个满心满眼里只有他的姑娘,那么现在所有的一切是不是都会不一样。
他失落地转身,很快就消失在人海之中。
游行完之后,就是赴宫宴。
宫宴之上,皇帝与君臣同乐,把酒言欢指点江山。
吴胜和宋怀瑜一个被归于穆国公麾下,一个则提拔为御卫军副统领。唯有隐素的去处,不仅皇帝只字不提,武将们也无一人议论。
隐素早料到这个结果,倒也没什么意外。
本朝虽然民风开放,男女大妨并不太严重,女子外出行商做生意的也不少见。但自大郦建朝以来,还从未出过女官。哪怕是当年跟着盛国公一起浴血沙场的祖母,也未在军中担任一官半职。
所以她只有武状元的名头,并未因为这个名头而平步青云。
回到伯府后,她与来贺喜的上官荑吕婉小葱等人相聚。吕婉面上虽然在笑,神情间都带了几分沮丧。
她知道吕婉的心思,心下叹息。
吕婉志在入刑部为官,最是盼着她能入仕。一旦有人开了女子为官的先河,无数有志的姑娘们便有了盼头。
“现在不行,以后未必不可以。”
“但愿吧。”
人生得意须尽欢,又是曲来又是酒。
曲是吕婉弹的,弹的正是那首《人生得意须尽欢》,劝酒的是上官荑,一杯接着一杯好不畅快。
隐素是个俗人,今天算是她最为值得庆贺的日子,又在自己府中不怕出丑,自然是来者不拒,喝了一杯又一杯。
酒气上头,兴致高涨之时她跳在桌子上唱起歌来。歌声豪迈又恣意,引得另外三个人跟着她一起疯又一闹。
这一疯闹,直到月上中天。
她不知好友们是几时走的,也不知自己是如何回的房间,更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下的,只知道自己迷迷糊糊中有点热,一翻身就抱住了旁边的人。
熟悉而又好闻的气息,让她舒服到叹息。
她在男人的怀里拱来拱去,燥热地扭动着自己的身体。男人被她拱出了火,火势渐大时她被人推开。
她嘟着嘴,一副任君采撷的模样。
“夫君,我还要…还要亲亲…”
好半天,男人都没有进一步动作。
她迷瞪瞪地半睁着眼,入目所及的是男人濒临化身为魔的样子,一如梦境中的那个疯子般有着腥红的眼。
这男人,怎么又变成疯子了?
但是她现在一点也不怕了!
她软软地歪过去,双手捧起男人的脸。
“夫君,是不是不会?”
谢弗从未有过这种感觉,他觉得自己真的要疯了。
这个小骗子还不知死活地挑衅他!
他忍得如此之辛苦,方才差一点就…
正当他天人交战时,近在咫尺的娇美少女突然痴痴地笑出声来。然后将他轻轻一推,一下子跨坐他身上。
媚色如丝的眼看着他,道:“我教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