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海如潮, 似有风来。
风吹着擂台之上两女红色的衣袂,不动对峙。
“我真是小瞧傅姑娘了,没想到你居然会武。”
“会一些。”
“擂台之上非儿戏, 傅姑娘若是此时退场还来得及。”
“我说过, 魏姑娘多虑了。”
魏明如眼中厉光一现。
不知好歹的贱人!
不过是乡野之中学来的几招三脚猫功夫,哪里比得上她自小就得到名师教导,还有祖父和外祖父的亲自指点。
人生在世, 总免不了和讨厌的人狭路相逢, 正好让有些不知天高地厚的贱人见识一下真正的厉害。
她握着银鞭的手紧了紧,傲色之中是对结果的志在必得。
主考官的席位上, 常老将军像是受到极大的冲击, 整个人都有些不好。
他们常家的先祖本就是魏家的副将,两家渊源极深,关系也是树连着枝。他早年是盛国公的副将,那一手古怪的枪花,他一眼就认了出来。
那是叶字!
叶红衣的叶。
他不停自问:“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怎么会这么巧!
四十年来都杳无音讯的人,为何偏偏这时候出现了?那个红衣少女,和当年的盛国公夫人又是什么关系?
他惊疑地看着穆国公, 眼神凌厉。
“魏国公,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什么?”
“傅姑娘是我举荐之人,我自然是早就知道她的能耐。”穆国公打着马虎眼。
“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
“常老将军说是哪个,我还真不知道。”
常老将军气得直瞪眼, 他不可能明着质问。他们常家多年来被视为盛国公府的附庸,哪怕是历代的常家家主在魏家家主面前也几乎是属下般的存在。
当年他之所以同意嫡幼女嫁进盛国公府,其实就是存着自己的私心。一旦流有他们常氏血脉的后人成了盛国公府的主子, 那么一直以来的主从关系便不复存在。
所以这些年来,他最是不愿听到那对母子被找到的消息。眼看着一年年过去, 如今已有近四十个年头,离他的私心一步步逼近,就在他以为万事大顺只欠东风之时,谁能想到会出现这样的意外。
“枪法而已,又不是藏着掖着的东西,被人偷偷学去了也不足为奇。”
这是打算堵住有人想认亲的后路。
“常老将军阅历深厚,又是习武之人,当知画皮难画骨的道理。若各家独门绝技如此好学,恐怕天下武学早已不分彼此。”
“世间之事,最怕有心人。”
“常老将军说的极是。”
若不是有心人故意从中作梗,盛国公夫人母子又怎么可多年来没有任何的音讯。
安远侯抚着胡须,看破不说破地对着穆国公笑了一下。穆国公回他一个别有深意的眼神,一切尽在不言中。
台下之观战人群议论纷纷。
“想不到傅姑娘真的会武,刚才那一下子瞧着是个练家子。”
“再是会武又如何,魏姑娘的本事咱们可都瞧见了,连吴胜和梁国公府的二公子都不是她的对手。那傅姑娘看着娇滴滴的,等会必被打得哭爹喊娘。”
“我看未必,傅姑娘力气不小,还能推动伯府之前摆在门口的磨盘,想来也是有些成算。”
“这你们就不知道了,那磨盘里面必有机关,否则谢世子又怎么能推得动。我看傅姑娘就是冲着魏姑娘来的,二女争一夫,她也不思量一下自己的出身和能耐,如此没有自知之明,也不怕丢人现眼。”
众人你一言我一句,如同鼎沸的潮水。盛国公的呢喃声湮灭在嘈杂声中,但离得最近的魏二爷和常氏却是听得清清楚楚。
魏明如多年来最是揣摩盛国公的喜好,不论是言行还是衣着,夫妻俩以为他方才是从自己女儿身上看到嫡妻的影子,便也没有多想。
他们对自己女儿的本事很有自信,目光不善地看着擂台之上的另一道红色身影。不自量力的玩意儿,用不了多久就会被他们家明儿打下擂台。
“父亲,明儿最似母亲,她一定会赢的。”
“是啊,你亲。明儿这孩子最是让人省心,若是母亲见了,必定会喜欢她。”常氏多年来被女儿潜移默化,自然是知道说一些话讨公爹的欢心,也知道如何让公爹对自己的女儿更看重。
若是以往听到这样的话,盛国公都会感慨一两句。然而此时他仿佛没有听到夫妻俩的一唱一和,目光直直地看着台上。
那样的枪花,除了红衣还能有谁!
他一把推开魏二爷,意图往擂台那边走去。魏二爷心下一惊,回过神后连忙赶紧上前将他扶住。
“父亲,您要做什么?”
“我…”
“父亲,这一场比试对明儿很重要,您若有什么事,何不等明儿赢了比试再说。”
“是啊,父亲。我们都知道您放心不下明儿,明儿有什么本事您最清楚。那什么承恩伯府的姑娘不足为惧,她怎么可能是明儿的对手。”
与盛国公府位置相近的是谢夫人,谢夫人望着台上那个手握长枪,平静而淡然的少女会心一笑,随即又露出一丝淡淡的嘲讽。
鱼目妄想混珠,遗珠却已出现。
她望着魏家人,摇了摇头。
随后她又朝承恩伯府的处置看去,但见傅荣神情紧张地看着台上,而秦氏则不知在和宋夫人说些什么。
秦氏担心不已,恨不得去台上把女儿给拉下来。
“这孩子事先竟然半点风声都没有透露,若是我知道她要来参加武举,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同意的。擂台比试多凶险,万一刀枪无眼伤了她,那该如何是好。何况她对上的是魏家的大姑娘,我是越想越觉得不踏实。”
宋夫人安慰道:“她是个什么性子,我这个当干娘的都知道,你做亲娘的哪里能不晓得。若没有把握,她怎么可能会参加比试。再说能被举荐之人,历来都不是泛泛之辈。你且放宽心,我看她未必会输。”
秦氏也想放宽心,可又实在宽不起来。女儿是清明了,但主意也大了,这么大的事都不和他们商量。
她没想太多,还当女儿是为了和魏明如一较高下,所以才会参加武举。心想着万一伤了,那该如何是好。
这时刘太后身边的太监来传口谕,说是太后娘娘有请。她脑子还一团乱,一颗心七上八下,眼睛不离擂台之上,跟着那太监到了太后娘娘跟前。
太后娘娘示意宫人搬来凳子,让她坐在自己下首。
擂台之上,两道红衣身影已经动了。
人群中惊呼连连,秦氏的心也跟着提了起来,连刘太后问了自己什么话都没听见。她愣愣地看着台上的女儿,那灵动敏捷的身手,那行云流水的招式,竟像是不认识一样。
这真的是她的素素吗?
“多宝,你女儿的武艺是和谁学的?”皇帝问。
曾相国可不会武。
秦氏恍惚中听到他问自己话,下意识回道:“我不知道,我从来都没见过。她自小和她祖母住在寺庙,应该是她祖母教她的。”
皇帝挑眉,没有计较她没用敬语的事。
刘太后小声说了三个字:“叶红衣。”
叶红衣?
皇帝很快想记这么个名字,有些惊讶。
照此说来,承恩伯就是盛国公府的那个嫡子。
他忽然兴奋起来,因为当初他一时脑热封了傅家的伯爵之位,没少被有些臣子们私下议论,说他此举无异于昏君所为。
身为帝王,他岂能容忍臣属们的不满。因着此事,他迁怒了一些人,引得母后不满,对思妃也越发不喜。
后来母后认出了多宝,化解了他心中的那一丝丝不可告人的后悔之意。当传出傅家女儿是曾相国的弟子时,他还当着众臣的面前提过此事,意在告诉所有的臣子们,他的眼光何其独到。
从那以后,私下说他昏庸的臣子们果然少了许多。
只是不管是傅家女儿是曾相国的弟子也好,母后公开了多宝的关系也好,总还是有人置喙傅家当初仅凭有女得宠而受封爵位的事。
若承恩伯真是盛国公府的嫡子,他就是最有先见的君王!
这时人群中不知是谁喊了一声,那声音极大,似是穿透所有的嘈杂声直破天际,响彻在整个习武场上空。
“是叶家枪法!”
有人交头接耳,小声议论。
上官荑问身边的吕婉,“什么是叶家枪法?”
吕婉先是皱眉,然后似是想到什么,道:“盛国公的夫人姓叶,她当年用的就是长枪。”
两人对视一眼,眼中都是震惊。
好半天,上官荑才道:“我的天哪,傅姑娘这…”
她没有往下说,吕婉却是明白她的震惊。
坐在刘太后身边的秦氏也听到了那句话,她茫然地想着,好半天才想起来自己的婆婆就是姓叶。
刘太后见她一副不明所以的样子,心知她必是还不知道傅家的往事。皱着眉朝盛国公的方向看了一眼,视线重新回到擂台之上。
擂台上两道红色的身影缠斗在一起,你来我往险象环生。
林清桥气喘吁吁回来,站在谢弗的身边,眼睛才往擂台上一看,惊得失态到嘴巴一时之间都没能合上。
好半天,他感慨道:“傅姑娘,真乃神人也。”
谁能想到,那么娇憨貌美的姑娘,居然是一个大杀器。
谢弗面如寒玉,没有什么表情,但是说出来的话愣是让人听出几分缠绵。如同冰雪之下绽放的花,极冷又极烈。
“我说过,她是仙女。”
林清桥:“……”
益之果然是动了凡心。
“啊!”
有人惊呼出声。
只见擂台之上,两女呈僵持之势。
原来是之前魏明如的动作滞了一下,因为她震惊自己听到的叶家枪法四个字。叶这个字对她而言最是敏感,她须臾间就明白了什么。
当下手中的招式更为狠辣,一个鞭舞银蛇直击隐素的要害之处。
隐素似是之前没有留意到她的破绽,在银鞭挥过来时像是差一点躲闪不及,长枪带着几分慌乱地挡了过去。
她心下大喜,一把握住了长枪,另一只手上的鞭子想也没想又挥了出去。鞭子没有落在想要的地方,反而被人抓住。
她们彼此都捏住了对方的兵器,引得观战之人阵阵惊呼。
秦氏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面色发白呼吸急促。
刘太后和皇帝也齐齐凝神,所有人都望着那擂台之上的两道红影。一旦僵持被打破,胜负应该立见分晓。
相似的红衣,像两团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烈焰。
这烈焰势同水火,一触即发。
林清桥摇扇子的手停在半中,下意识看向身边的谢弗。还是那样不见悲喜的一张脸,让人看不清情绪。
旁边已有人在讨论,猜测最后赢的人会是谁。他想说些什么,话到又咽了下去,迟疑地伸手,犹豫地拍了拍好友的肩膀。
“她是仙女。”
“…你刚才说过了。”
林清桥有些无奈地想着,这就是为爱痴狂的男人,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心上人的好。一口一个仙女,真是走火入魔了。
仙女是什么样子,林清桥不知道,他只见过妖女,且被妖女迷了心。他再次朝擂台看去,心想这么看着,傅姑娘还真有点像仙女。
明明最是惊险关头,那被人握住长枪的少女依旧木着一张脸,颇有几分云淡风轻的意味。而另一边的魏明如,则微微喘着气,一双眼睛凌厉不掩杀意。
早在听到那声叶家枪法时,魏明如就起了杀心。
她眼中的杀意越来越浓,暗恼自己在穆国公府求举荐失败时,怎么没有想到穆国公要举荐的人会是这个贱人。
这个贱人不除,终将是个大患。
既然贱人不识趣,那就休怪她不客气了。
“傅姑娘,你说你是何苦。我想和你做姐妹,你却想当我的敌人。你这般不知好歹,迟早是要吃亏的。”
说时迟那时快,也不知她做了什么。银鞭上如鳞的纹路突然乍起,尖锐的鳞片扎进隐素的掌心,鲜红的血立马顺着纤细的指缝流出来。
只是任那鲜血直流,握着银鞭的手却没有松开。
魏明如脸色变了变,似是不太相信这样的结果。她试过无数次,一旦她出其不意地使出这个招数,被银鳞刺中的人会立刻松开鞭子。
为什么这个贱人没有?
隐素小脸还是一片木然,仿佛那血不是自己的。
“魏姑娘这是技穷了吗?居然使出如此卑鄙的伎俩?”
“兵不厌诈,傅姑娘应该多读书。”
“好一个兵不厌诈,魏姑娘你不会以为就这样了吧?”
什么意思?
魏明如还未反应过来,隐素握着长枪的胳膊一转,直接将魏明如的手震开。然后她抓着对方银鞭的手一动,那银鞭就脱离了魏明如的掌控。
眼看着魏明如因为惯性而朝自己倒来,她长枪一抵,随即一掀。一声“轰”响过后,人群中传来此起彼伏的惊呼声。
“魏姑娘被打下擂台了!”
“傅姑娘赢了!”
魏明如重重跌落在擂台之下,身体掀飞之时她脑子里一片空白,等到落地的那一刹那,她是满眼的不可置信。
怎么会这样?
世间真的有天生神力之人!
她忽然想起那日之事,所以那个贱民的牛车陷入散水沟时,真正将牛车拉出来的不是贱民和牛,而是傅隐素这个贱人!
难道就这么输了吗?
“承恩伯府傅隐素,胜!”
一个胜字,瞬间传遍习武场。
一时之间,惊呼四起。看台之上有人因为太过激动刺激而站了起来,人群之中有人太过意外而呆若木鸡。
这个胜字像一把剑,直直穿透了魏明如的心。
她竟然输了!
这怎么可能!
自三岁起她就摸剑,七岁就跟着外祖父在军中历练。举凡是有名望的武者,她都曾经拜访过。从小到大她听得最多的就是别人的夸赞,夸她是习武良才,夸她不愧是盛国公府和抚平将军府的血脉。
这些年来,威严寡言的祖父为她一再破例,外祖一家对她最是重视。就连她的亲生父亲,在她面前也多有讨好。
盛国公府的嫡系嫡女,穆国公府的当家主母,这些都应该是她的。
她不甘的视线中,出现令人刺眼的红。
这个贱人!
隐素站在擂台边,居高临下。
她头顶是的烈日,一身红衣在烈日中如火一般恣意浓烈。风吹起她的衣袂,她的表情依旧是那么的平静,仿佛是睥睨人间的仙女。
“这么看,傅姑娘还真像仙女。”林清桥喃喃。
他一转头,哪里还有谢弗的身影。再定晴一看,只见谢弗已朝擂台走去,在无数人诧异的目光中,站在了隐素的身边。
一白一红,如同佛花的两种颜色。
魏明如的瞳孔因为这抹白的出现,而急剧地收缩。
她看着男人玉骨般的大掌牵起女子的手,眼中的不甘变成妒恨。然后她又看到男人把女子手中的银鞭取下时,阴森森地看了她一眼。
这一眼,让她如坠冰窟。
寒气逼人的杀意,一分不差地朝她袭来。
她惊愕之时,一只掌心鲜血淋淋的手被人举了起来。与此同时银鞭上的机关被人触动,在众人的哗然中银鳞乍现,然后重重朝她扔了过来。那机关未合上,鞭子扔下来的时她躲闪不及,锋利的银鳞从她脸上划过,瞬间就见了血。
谢世子…
他怎么敢!
隐素眼有笑意,心想着男人疯一些也好。
这么痛快解气的事,她刚才就想做了。
早有离得近些的人看清了门道,紧跟着就七嘴八舌地指责起魏明如来。指责她不厚道,居然在武举之上暗箭伤人。
人人都关注着这边的情况,一有风吹草动便会传开。一传十,十传百,不到一刻钟几乎所有人都知道她的鞭子有机关。
她听着潮水般的议论声,恨恨地假装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