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后, 穆国公府一片祥宁。
月悬中天,清辉如银,谢夫人和穆国公坐在一起说话。
“难怪我一见那孩子就喜欢, 原来她就是我们谢家命中注定的儿媳妇。现下好了, 哪怕是她不认盛国公,也改变不了她是魏家嫡系血脉的事实,你也不能再反对她和弗儿的亲事。”
“在夫人心中, 我就是那等迂腐之人不成。即便她不是魏家的血脉, 我也没想着要拆散他们。何况你没看到咱们儿子的眼睛,恨不得长在人家姑娘身上。正好我此次回京能多待一些时日, 便将他们的婚事办了再走。”
谢夫人笑起来, 满是愉悦。
很快她想到一事,道:“你不是说明日要去盛国公府拜访,上门礼我都备好了,你看看还有什么遗漏的?”
她取来礼单,报了一遍。
穆国公摇头,说是够了。
翌日一早,他便带着礼去到盛国公府。
盛国公府早得了消息, 魏二爷并常氏亲自在门外迎接,客气寒暄一番后,将他领到盛国公的院子。
盛国公正在探试一把长枪,随侍在身边的人是魏明如。魏明如见父母陪着穆国公进来, 立刻上前行礼。
穆国公隐晦地看了她一眼,然后给盛国公请安。
盛国公招呼他坐下,感慨道:“上回见你还是三年之前, 这一晃又三年过去了,我瞧着你比上回都见老了。”
边关风沙催人老, 他和魏二爷同岁,魏二爷这些年养尊处优从未吃过苦,看上去比他年轻了不止十岁。
“晚辈见世伯依然如故,您老还是一样的硬朗。”
举荐一事,谁也没提,仿佛没有发生过。
盛国公笑起来,紧跟着又是一阵咳嗽。魏明如连忙服侍他喝水,跟着替他顺气,一看就是做惯的动作。
他摆手道:“老了,不中用了。还好有明儿这丫头陪着我,我还能安慰一些。一转眼他们这一辈人也大了,可惜你父亲走得早未能看到益之如今的模样,若不然该有多好。”
“孩子大了,主意也正,我一回京就听说他自己相中了承恩伯府的姑娘,还闯过了承恩伯设下的关卡,这门亲事闹得人尽皆知,恐怕是推不掉了。”
魏二爷和常氏对视一眼,魏明如却是依旧乖巧又稳重地低着头。
魏二爷不满道:“益之这事委实有些胡闹,两姓结亲是大事,怎么也应该是长辈们出面。”
“正是这个理,我已罚他跪祖宗灵位。他确实是有些不像话,事先应该让他母亲去承恩伯府和承恩伯夫妇俩通个气,省得旁人说三道四。”
常氏一听穆国公这话,心下大惊。
“谢国公,你…你们同意这门亲事了?”
她声音不小,又问得急,显得很是无礼。
魏明如不悦在睨她一眼,她心知自己的话不太妥当,又因实在是太过心急,哪里还管得了那么多。
“这两姓结亲,哪有如此随意的。何况那承恩伯府的姑娘名声并不好,前些日子还缠着武仁侯府的老二,最是不知廉耻的性子,你家益之莫不是被他给迷惑了?”
这话说的直白,就差没说隐素是个水性扬花的女子。
穆国公轻轻皱眉,心下不悦。他有眼睛也有心,那孩子是个什么样的人,他相信自己的眼睛还有心。
盛国公又咳嗽起来,挥手让魏二爷和常氏出去。
常氏面有不甘,却也无法。
夫妻俩离开后,盛国公问穆国公,“中远,我上回给你的信,你收到了吗?”
中远,是穆国公的字。
穆国公不会撒谎,道:“收到了。父亲在世时,时常怀念与世伯年轻时的事。他说那时最是羡慕您有红颜知己为妻,还提起你们定下的联姻之约。可惜国公夫人无女,我母亲也只生了我一个。这几年来,国公夫人还是没有半点音讯吗?”
父亲生前确实很遗憾没能和盛国公府联姻,却也没有交待他要如何。是他把这事存在了心里,想着上一代不成,可以移到下一代。
如今看来,这私心是无论怎样也不能成了。
他总不能为了自己的私心,而害了唯一的儿子。
盛国公叹了一口气,“四十年了,不知道人还在不在。我时常想着以她对我的情深意重,必是不会忍心多年不回来。我怕他们母子…明儿这孩子是我看着长大的,极像她的性子,想来她应是会喜欢。等到武举过后,我就把明儿记在他们母子名下,也让他们受些香火,不至于在地下也无依无亲。”
穆国公已知隐素一家的身世,再听盛国公的话自是觉得不太舒服。国公夫人确实已不在,但其子一家还活得好好的,哪里用得着一个庶子的女儿去供奉香火。
“世伯,国公夫人那般人物,想来不可能护不住自己的孩子……”
盛国公打断他的话,道:“罢了,这事不提了。中远哪,我和你父亲一样,都盼着咱们两家能成一家人。”
“晚辈有句话,不知当问不当问?”
“你问吧。”
“万一国公夫人母子回来了呢?”
魏明如眸光一厉,那对母子不可能回得来!
想回国公府,也要看她答不答应。
盛国公咳得更厉害了,好半天才缓过气。
“中远,你这是什么意思?”
“世伯,外面都传谢魏两家有联姻之约,实则我们都知这联姻之约已经作罢。若是魏家有嫡系嫡女,两个小辈又相互看中,我自然是愿意结亲。如今魏家无真正的嫡系嫡女,我家弗儿也有中意的姑娘,只怕是不太好强行结亲。”
这是拒亲的意思。
盛国公大怒,瞪着他。
“我不是说了会将明儿记在嫡系之下,那承恩伯府是个什么东西,靠女子烟视媚行得来的爵位,哪里配得上你们穆国公府。中远哪,你好糊涂。世人都说纵子如杀子,你现在惯着益之任性胡来,日后自有一堆的麻烦。百年之后,你有何面目去见你父亲,又去见你们谢家的列祖列宗!”
“世伯,您消消气。益之那孩子的亲事,您老就别操心了,晚辈会说他的,他是个懂事的孩子,想必行事也有分寸。”
“他有什么分寸!好的不学,坏的学的倒是快。不就是被那傅家姑娘的颜色所迷,竟是连祖宗基业都不管不顾!”
这话穆国公更不爱听。
他的儿子何等优秀,他比谁任何人都更清楚。哪怕是他一向尊敬的长辈,也不能如此诋毁他的儿子!
“世伯您保重身体,晚辈下回再来看你。”
骂不得,打不得的长辈,他远着还不行吗?
他一告辞,将盛国公气得不轻。
有时候人越老,性子越偏执,尤其是原本位高权重之人,习惯了别人的臣服与听话,习惯了说一不二与独断专行,更是容不得任何人的忤逆。
“明儿,无需多虑,安心准备武举。”
“祖父,您千万要保重身子。亲事成不成不打紧,明儿只愿祖父身体康健,长命百岁。”
魏明如扶他躺下,关门出去时眼底划过一抹厉色。
只待武举过后,所有的一切都将如愿。
……
大郦自太宁帝建国之初,已设有皇家武场。皇家武场乃武举武艺擂台比试之地,历届武举都在此举办。
武举有观赏性,类同斗兽,是以有看台和看场。看台有坐,世家贵族高门大户齐聚于此,看场只能站着,大多都是寻常百姓。
如此盛事,阖京沸腾。
主考官的位置上,坐着三人。
穆国公、安远侯、常老将军。
盛国公也来了,就坐在看台靠前的位置。
隐素和上官荑吕婉还有小葱坐在一起,初见面时上官荑还感慨隐素今日的装扮利落,与往常不太一样。
一身红衣,窄袖束腰,隐素今日的衣着确实和以前不太一样。
她只笑笑,并不解释。
秦氏和宋夫人坐在一起,低声交谈不知在说些什么,偶尔她们的目光朝隐素这边看来,谈论的事自然是和隐素有关。
原来是宋夫人安慰秦氏,说是以后隐素的亲事包在她身上。这样的安慰胜过千言万语,秦氏本就是性情中人,难免因为感动而挂相。
一片热闹声中,传来一道埋怨。
林清桥摇着扇子,无比幽怨地看着谢弗。
“我才离京几日,没想到居然发生这么多的事。你事先也不告诉我,我若是知道你会做那些事,打死我也不离开。”
“事出突然,我也未能事先预料。”谢弗说。
哪怕是他解释了,林清桥还是觉得很遗憾。那双桃花眼满是失落,往隐素那边看去时又泛起一丝光亮。
一众世家姑娘中,那一抹红是那么的显眼,让人一眼就能看到。
“一段时日不见,傅姑娘风采更胜从前。”
他是无意识的一声感叹,话音一落即感觉气氛不对。
朋友妻,不可戏。
完了。
益之必是生气了。
“益之,相信我,我只是想夸你眼光好。”
谢弗眉目如画,点头。
“我也觉得我眼光极好。”
林清桥摇着扇子的手一停,桃花眼中浮起探究之色。他和谢弗认识多年,有些东西哪怕仅是流于表面,却也有不同之处。
难道真是因为有了心悦之人,益之似是变了许多。以前瞧着寒玉一般寡淡无求之人,竟是多了几分烟火气。
果然情之一事最能易人心志,或是让人入了魔,或是让人移了性。他坠入情障无法自拔,为此备受煎熬。没想到一心向佛的好友也没能幸免,却是比他幸运了许多。
多思无益,相思亦无果,空余恨。
他叹了一口气,声音重又轻松随意。
“此次武举,你可有下注?”
无论文举武举,早在比试之前便有呼声极高之人,引得世人纷纷猜测,从而衍生出无数坐庄下注的营生。
林清桥最喜凑热闹,自是不会错过这样的事。
“我押的是郎州的吴胜,听说他力大无穷,成名之后再无敌手,乃是此次武举最为热闹的状元人选。若说咱们京中的人物,梁国公府的老二梁怀瑜算一个,不过我还听人说有人押了魏明如赢。”
说到魏明如三个字,他对着谢弗猛眨桃花眼。
谢魏两家的联姻一事,他早前也有听说。如今益之有了心悦之人,闯过承恩伯府的关卡之后又无后续,定然是婚事受阻。
他刚想问一嘴,就听到谢弗说:“我也押了注。”
林清桥大感意外,瞬间忘了自己要问的话。
“你押了注?你押了谁?”
益之眼光好,押的人必能中。
谢弗低声说了一个名字,惊得他扇子都掉了。
他立马捡起扇子,飞一样地往外面跑。
时辰一到,擂鼓起。
看台最尊贵的位置上,迎来大郦最尊贵的一对母子。
所有人齐齐跪拜,高呼着“陛下万岁万万岁,太后娘娘千岁千千岁”的恭敬之词。一声威严又有几分随意的“平身”之后,众人各归各位。
自太宁帝起,君臣与民同乐之事并不少见。历届武举之上,皇帝亲临的事也常有发生,便是百姓都已习惯。
他一通皇恩浩**的客套话之后,比试正式开始。
武艺比试,行的是淘汰制。
郎州的吴胜果然出类拔萃,高大精实,一看就是孔武有力之人,自上台之后就一直没有下来过。随着一个又一个的比试之人败下擂台,终于轮到宋怀瑜出场。
宋怀瑜一出场,宋夫人就紧张起来。
秦氏连忙宽慰,直把宋怀瑜夸得天上有地下无的,断定他必会进入前三甲。
最后擂台之上的两人大战几十个回合之后,以宋怀瑜下场而告终。宋夫人有些失望,秦氏忙又是一番安慰。
一时之间,百姓高呼吴胜的声音如浪潮一样一浪高过一浪,那些押宝吴胜赢的人更是欢喜到红了眼。
看台之上,刘太后正和皇帝交谈。母子二人对吴胜都十分感兴趣,猜测他有可能是今年武举的状元。
接着吴胜又淘汰了近十名对手,当一身红衣的魏明如站在擂台之上时,武场之内有极为短暂的瞬间安静。
“听说这魏姑娘文武双全,一身武功都是盛国公亲自传授。”
“盛国公最是疼爱这个孙女,就是因为魏大姑娘的性子像盛国公夫人。你瞧魏大姑娘那一身红衣,还真有几分盛国公夫人的风采。”
议论声中,台上的两人已经开始交手。
吴胜用的是大刀,魏明如使的是鞭。大刀劈头盖脸,银鞭如银蛇狂舞。只听到众人连连惊呼,不敢置信的声音此起彼伏。
最后吴胜败下擂台,引得无数叹息扼腕之声。
看台之上的皇家母子越发来了兴趣,皆是想着今年武举怕是要有一位女武状元。
魏明如站在擂台之上,将随后上场的人一个个打下擂台,所有人都觉得最后的头名一定会是她,不少人遗憾没有押她赢。
秦氏张着嘴,好半天没说一个字。
到底是为人母的私心,谁也不希望女儿的情敌太过出色。她刚想过去和女儿说几句话,便见隐素起身准备离开。
“傅姑娘,这就是比试,就算是魏姑娘赢了比试,她也赢不了谢世子的心。”上官荑以为隐素是愤而离席,赶紧小声劝道。
吕婉和小葱离得近,也用担忧的目光看着隐素。
隐素揉了揉手腕,道:“你们不用担心,我去去就回。”
既然是去去就回,无非就是小解之类的私事。
这下上官荑不说话了。
擂台之上的魏明如执着银鞭,面容越发明丽。听着百姓们的欢呼声,她的神情中浮现全是傲色。
大郦三公皆是以武起家,也只有她这样的女子,才能配得上穆国公府的主母之位。也只有她这样的主母,才有资格成为雍京城的第一夫人。
她在等着主考官宣布结果,却不想听到的是还有人上场。
“承恩伯府傅隐素,上场!”
傅隐素!
不止她惊了,所有人都惊了。
承恩伯府的那位傅姑娘,她居然也要参加武举!
一样的红衣墨发,却是完全不一样的感觉。上台的少女细腰柳肢,貌美而娇弱,与恢宏的擂台与热烈的战气格格不入。
“傅姑娘,是傅姑娘!”上官荑紧紧拉着吕婉。
吕婉同样惊讶,“真是傅姑娘!”
“姐姐,是我姐姐!”小葱激动地喊起来。
“素素,那是素素!”秦氏惊呼,“这孩子什么时候报的名,我怎么不知道?”
宋夫人已经回过神,连忙拉住她,“素素这孩子是个有成算的,她力气大,未必没有胜算。你且安心坐着。”
秦氏怎么能安心,这可是武举。
观赛者们已经人声嘈杂,说什么的都有。
常老将军呼吸急促,瞪大一双老眼,“这…这是怎么回事?”
比试名单他是知道的,并没有这个傅什么的姑娘。
“承恩伯府的傅隐素是我举荐之人。”穆国公大方承认。
“你…你…你怎么事先没有告知我等?”
安远侯漫不经心地道:“天降大才,出其不意,常老将军无需太过计较。”
常老将军怎么可能不计较,明儿此前曾找过穆国公想要举荐,被穆国公拒绝。穆国公说什么已有更为出色的举荐之人,没想到会是谢世子喜欢的傅家女。
他老眼凌厉地看着穆国公,心知穆国公和安远侯已经通过气,就瞒着他一人。
他气愤之后,又是自信。就凭他家明儿的一身功夫,那傅什么的娇娇女怎么可能会是对手,不过是多一个丢人现眼的玩意儿。
台上的两位少女相似的红衣,站在敌对的两边。
皇帝的表情越发的兴趣盎然,“竟然是承恩伯府的姑娘,她还会武?朕怎么不知道,今年这武举着实有些意思。”
刘太后眯了眯眼,又皱了皱眉。
像谁呢?
蓦地她脑海中灵光一闪。
她终于知道这孩子像谁了!
“傅姑娘,请挑选称手的兵器。”
因为隐素没有自带的兵器,维持擂台顺序的副主考官提醒她挑选兵器。
她纤细的手将兵器架上的长抢提了出来,在手中掂了掂重量。然后她左手右手倒了倒,挽了一个古怪的枪花。
若是有心之人看仔细些,便能看出她挽的枪花是一个字:叶。
盛国公双目一震,突然站起来。
“红衣,红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