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素收了银锤, 道了一句“国公爷承让。”
穆国公连连摆手,“你太客气了,我可没有让你。”
说完他让谢弗和谢夫人走开一些, 提着长戟又冲了上去。隐素也没有避让, 举着双锤迎战。二人你来我往,看得谢夫人胆战心惊。
他是久经沙场的老将,方才是有意试探, 故意露了破绽, 如今才算是真正的较量与切磋,招式多变而诡, 招法精准而老练。
二十多年回合后, 他再一次被隐素手中的银锤逼退。
“好力气,好身手!”
一连两个好字,足见他的欣赏之情。
他有很多年没有和人打得如此痛快,父亲说的没错,再精妙的招式在真正的神力之下往往不值得一提。
举重若轻扫千军,一拳即出击万马。力拔千钧为先锋,骁勇盖世无人挡。这是太宁帝对魏家第一代盛国公的圣誉之言。
他记得父亲在世时, 时常说起老盛国公。景帝夸老盛国公有先祖遗风,赞其能以一人之力抵千军万马,所向披靡且无往不胜。
曾经他无比遗憾自己此生未能遇见天生神力者,不能见识父亲念念不忘的那种令人望尘莫及的强大。
而今, 他见到了。
他震惊,又兴奋。
虎目灼灼,看着眼前的少女。
这孩子有此神力, 还会武,若是男儿身…
“挑你最应手的兵器, 咱们去习武场再比试。”
隐素半点不扭捏,直接取了一把长枪。她提着长枪转身时,看到穆国公手里的也是一把长枪。穆国公明显愣了一下,然后眼神越发精亮。
长枪最适宜两军对阵,是边关将士中最常见的兵器。
穆国公府的习武场极大,百年世家以武立世的原则在习武场不知被翻新多少次的场地中得到最好的体现。
二人分立两边,谢夫人和谢弗观战。
长枪对峙,风声中仿佛响起萧萧的战鼓鸣,似是又回到边关无尽的沙场岁月。穆国公心潮澎湃,险些热泪盈眶。
这是一场双方都没有遗余力的较量与切磋,你来我往招招都是又狠又利直中要害,躲闪迎击间险象环生。
谢夫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生怕两人伤着了对方。
半个时辰后,只听到穆国公大声说了一句“痛快!”
他把长枪一举,示意儿子过来。
谢弗接过他手中的长枪,站在了隐素的对面。二人相互行了礼,然后又展开另一场较量与切磋。
谢夫人忙给穆国公擦泪,夫妻俩眼神交汇。
穆国公感慨道:“江山代有英杰出,我很是欣慰。”
习武场内,那一对璧人缠斗在一起,白衣如雪飘落人间,红衣墨发飞扬灵动,竟是分外的赏心悦目。
长枪如电又如蛇,在他们手中变化着无穷的招式。走位攻击错身闪躲时,惊险之处令人拍案叫绝。
相比谢夫人的紧张,穆国公可谓是十分的放松与骄傲。
“弗儿是文才也是将才,他的习武天赋在我之上,若为将才,应会胜我许多。”
“公爷,可觉得遗憾?”
“文臣武将都好,只要能为大郦尽忠职守,便是我谢家的好儿郎。”
谢夫人酸涩的心,顿时得到了抚慰。
透过那交斗在一起的金童玉女,她像是看到了多年后。孙儿们若么是如其父,若么是如其母,定当都有着过人的资质。到时候这习武场上童声稚嫩欢声笑语,该是何等的让人欢喜。
又约摸近一个时辰后,场中的一对璧人终于停下来。二人额头皆是汗水,目光隔着温暖的空气缠在一起,情愫在无声无息地滋长。
竟是没有分出胜负!
穆国公拍掌叫好,问隐素,“你师父是谁?”
曾相国是文弱书生,不可能是这孩子的武学师父。
隐素回道:“我祖母。”
深埋在脑海中的记忆如同一幅画卷,缓缓地打开。
寺庙后山的竹林中,妇人以竹为枪,在竹风中如舞游蛇。稚嫩的小女童跟在后面,手中也握着长竹,学着妇人的样子比划着一招一式。
画面一转,妇人替小女童擦着脸上的细汗,声音轻柔却严肃。“素素,你要记得阿奶说的话。在你没好之前,不要将阿奶教与你的枪法和你师父教给你的东西示于人前。若有人欺负你,你用祖母教你的那些拳脚功夫对付即可。”
小女童眼神懵懂,乖巧点头。
她不明白祖母的苦心,但至死都记得祖母说过的话,哪怕是在父母面前都瞒着这些事。直到替戚堂挡剑而亡时,世间也无人知晓她的秘密。
天生神力而会武,心如稚儿又擅琴作画,若被有心之人知晓,恐怕此生都难再安稳。要么成为他人的手中刀,要么成为他人手中谋利的工具,抑或者是玩物。
妇人看着小女童的目光是那么的复杂,满是担忧与遗憾。
直至死,妇人依然没能等来孙女的清明。那担忧与遗憾的目光仿佛穿透记忆,清晰地出现在隐素面前。
有时候隐素似乎有一种错觉,仿佛自己就是原主那失缺的魂魄。
因果不可考,机缘不可究,不管是什么样的缘分和际遇,她穿越到了原主身上,成为父母眼中已经清明的傅家女。
穆国公眼有精光,道:“高手在民间,你祖母必定是个不出世的高人。”
江湖之事,他也会略有耳闻。
那些成名的江湖人士,他也认得几个。这孩子方才使出来的枪法与江湖中人有相似之处,却又不尽相同。招招灵动又步步杀机,更像是战场厮杀中历练出来的招式。
谢夫人不是习武之人,但她是武将的妻子,自然也能看出一些门道。有些话穆国公身为男子不便问,她是女子更容易开口。
“女子习武的不多,敢问你祖母名讳是什么?”
隐素缓缓垂下眼皮,道:“我祖母姓叶。”
叶?
上过战场且使枪的叶姓女子…
穆国公和谢夫人下意识对视一眼,皆是惊疑。
难道是他们知道的那个叶字?
夫妻俩齐齐朝隐素看来,但见少女面色潮红却眼神平静。那平静似是轻舟过尽千帆,并不是这个年纪该有的老成。
红衣墨发,光华动人。
穆国公恍然记得幼年时,曾跟随父亲一起去盛国公府做客。那一年他不到四岁,只觉得盛国公身边的红衣女子实在是太过好看。
稚儿时的记忆大多忘却,他能记起的是那一抹红衣带给自己幼小年纪时的惊叹,惊叹对方人如其名的风采。
时隔多年,女子的面容也已模糊,但那记刻在幼年中最为深刻的一抹红却是一直都在,此时竟与眼前的少女仿佛重合在一起。
“你知道?”他又是一句没头没脑的问话。
但是这一次,谢夫人听懂了。她呼吸微微一紧,忽然朝儿子看去,却见儿子温柔地看着人家姑娘,亦是同样的平静。
“你也知道?”
谢弗点头。
他娘子所有的秘密,他当然全都知道。再世为人,借尸还魂,是人非人,是鬼非鬼,自诩小仙女。
这下谢夫人又惊了,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穆国公再问隐素。
隐素也不隐瞒,将自己在书墨轩偶遇盛国公,然后给盛国公画了一幅盛国公夫人画像的事一一道来。
谢氏夫妇同是震惊,所以这孩子是因为画了一张自己祖母年轻时候的画像,才猜出了自己一家人的身世。
谢夫人不停惊呼,感慨天下之大,当真是缘分玄之又玄,血缘关系最是奇妙,果然是冥冥之中自有注定。
穆国公则是再惊讶隐素的才能,依据他人叙述而画像,这种异于常人的才能极其罕见,他的儿子就是其中之一。
难怪儿子动了心。
他震惊过后,又是一喜。只是欢喜不过一瞬。
“你不想认亲?”
明明已经知晓真相,却没有任何的举动,分明是不想和盛国公府相认。
隐素摇头,又点头。
认不认亲不是她个人的事,她接收原主的一切,包括亲人包括过往,但她没有权利替祖母原谅盛国公,更不可能为了自己的私利和虚荣心而和盛国公相认。
“我祖母生前从未提过只言片语,想来是已经放下,并不愿意我们一家再和盛国公府有任何的牵扯。”
泼天的富贵就在眼前,还能做到不为所动,足见心性之坚定。
穆国公的眼中已全是赞赏,对隐素道:“你且放心准备武举,举荐一事我自会替你安排。”
谢夫人已命下人备了茶饮,让几人回屋歇上一歇。
一室的茶香,混着檀香,四角摆放着冰盆,泛着丝丝的凉意。将将喝了半杯茶,便有下人来报,说是盛国公府的大姑娘来访。
魏明如此次登门,目的竟是和隐素一致。
隐素早在她进来之前,已经回避。
穆国公府听到她的请求,下意识摸了摸此前被她鞭子扫过的手臂。
“常老将军是你外祖父,你为何舍近求远?”
“正是因为他是我外祖父,我才想着要避嫌。”
魏明如之所以来找穆国公府举荐,当然不是为了避嫌。她想得到穆国公的认可,还有什么比穆国公举荐她才参加武举更有说服力的事。
她相信自己的实力,如果有了穆国公的肯定,日后她才能更加稳坐穆国公府下一代主母的位置。
“晚辈并非想走捷径,也没想过投机取巧,国公爷尽管考校晚辈。”
她话说到这个份上,穆国公少不了要做个样子。
与她过招的是穆国公的一个心腹,身手自然也是了得。过招之地当然也是习武场,谢夫人再一次观战。
她使的是银鞭,宛如曲舞的银蛇。
那一身的红衣,衬得她越发的明艳。
若是以往,谢夫人最是愿意看到姑娘家穿得鲜亮又开朗的模样,纵然猜到魏明如喜欢着红衣的原因,也不会有太多的想法。
而今两相一对比,这一抹红便刺眼了许多。
一个时辰多过后,魏明如险胜。
这般身手,已是难得。
若没有隐素的珠玉在前,穆国公在不知道魏明如本性的情况下,定然会大为欣赏,顺理成章地为其举荐。
魏明如收了银鞭,到了穆国公夫妇面前。
她以为凭借自己的能力,穆国公肯定不会推迟举荐一事。没想到对方却告诉她,已有比她更合适的人选,让她另寻他人。
穆国公挑明了话,她不能纠缠。
纵然心中猜疑四起,又非常恼怒,她还是十分有礼地表示自己技不如人,诚恳地说日后一定会再勤加练习。
谢夫人从谢弗口中得知是那日穆国公扮成卖炭翁的事,并不知魏明如和穆国公的过节,所以她心中难免有些愧意。
当下让人备了一些礼,命石娘送一送魏明如。魏明如大方表示不用,她认得穆国公府的路,自己出去即可。
谢夫人还想坚持,瞧见穆国公脸色不太好,便没有再三。
魏明如离开后,穆国公才说起那日挨了魏明如一鞭子的事,听得谢夫人是连连惊呼,急切地想要察看他的胳膊。
他说自己无事,这点小伤算不了什么。战场刀枪无眼,小小鞭伤他怎么会放在心上,他上心的是魏明如的人品。
“这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我以往瞧着那孩子还算知礼懂事,没想到居然是那等狠辣的性子。”
如此一来,谢夫人的心中再无对魏明如的愧意,只有浓浓的不喜,还有深深的庆幸。
魏明如一出谢夫人的院子,脸色立马变得阴沉至极。
眼看着快要出国公府,四下并无外人,她右手一挥,长蛇般的鞭子就甩了出去,重重甩在身边丫头的身上。那丫头吃痛,又不敢喊出声,缩着身体抱着自己拼命求饶。
“魏姑娘想教训自己的下人,为何要在别人的府中动手?”
冰玉相击的声音,透着令人胆寒的冷意。
魏明如心下一惊,很快神色如常。
那丫头已经爬起来,不停说自己走路没看清摔了一跤,和自家姑娘无关。
“世子爷,都是奴婢不好,是奴婢走路不小心。我家姑娘最是心善之人,她方才是想扶奴婢,绝对不是你想的那样。”
白衣重雪的男子立在假山边,容色淡淡。艳阳生出无数的光影,在他寒玉般的脸上照映出如画的润泽。
魏明如目光定在男子的脸上,眼神有一瞬间的失神。
从小到大她就知道自己要什么,堂堂正正的身份,荣耀尊贵的地位,以及令人羡慕的亲事。为此她从不与兰夫人亲近,哪怕兰夫人是她真正血亲上的祖母。
她知道祖父才是盛国公府真正的主子,所以她自小就喜欢跟着祖父。祖父喜欢习武之人,她就刻苦习武。祖父对嫡祖母念念不忘,她就投其所好。
父亲无用,母亲无能,她只能靠自己。这些年来,她一步步走到今天。练了一身的好武艺,还得到祖父的偏爱。
武举过后,所有的一切都会如愿,包括眼前容貌绝色的男人。
谢世子身子弱,是娘胎里带出的心疾。这些年虽然调养得当,但却不能继承穆国公的衣钵。他们大郦三公皆是以武起家,祖父说穆国公骨子里最是重武。眼看着唯一的独子无法延续谢家的风骨,她相信穆国公比谁都希望有一个习武的儿媳,将来诞下健康且有习武天资的孙辈。
放眼京中,再也不可能有比她更适合的人选。
何况两家渊源如此之深,还有联姻之约。
“这么热的天,世子爷怎么不在屋中歇息?你身子最是要紧,平日里应该更加注意才是。”
“我的身体我自己当然会注意,不劳魏姑娘费心。魏姑娘想教训自己的丫头,还请回到自己府上再动手,莫要脏了我谢家的地。”
“在世子眼里,难道我就是这样的人?”魏明如比谁都知道自己这些年苦心营造的名声有多好。
“我眼里没有魏姑娘。”
魏明如一惊,她万万没想到谢弗会说出这样的话。
为什么?是她还不够出色吗?眼前这位被崇学院所有人称之为最有佛心的男人,怎么可能说出如此绝情的伤人之言?
“谢世子是不是听人说了什么,所以才对我心生误解?”
这话就差没指名道姓说隐素的名字。
“魏姑娘,你说的那个人,不会是我吗?”少女清脆的声音自假山后响起,很快出现在谢弗的身边。
一白一红,白衣出尘,红衣惊艳,站在一起的男女俨然是最为出尘惊艳的存在。
“原来是傅姑娘。”魏明如瞳孔一缩,很快神色如常。“几日不见,傅姑娘气色更好了。”
若是不知情的人,听到她这般真挚的言语,还当自己误会了她。
“魏姑娘还没回答我,你刚才说的那个人是我吗?”
魏明如心下恼怒,恨不得一鞭子过去。如果不是姓傅的突然冒出来,他们盛国公府和穆国公府结亲的事又怎么会横生枝节。
“傅姑娘说过吗?”
隐素笑了。
这位在书中能当上皇后的魏姑娘,果然比女主更难对付。
“魏姑娘不提醒,我还忘了说。”她望着谢弗,语气轻快。“你是不知道,魏姑娘想和我做姐妹,说她大度能容人,日后嫁进谢家之后再替你纳了我。”
魏明如愕然。
女子之间的龌龊,岂能摆到男人的面前。
她正想着要说些什么,突然感觉到一股强烈的杀气,然后她就看到隐素抱住了谢弗,对她说:“你还不快走!”
未及细思,她下意识赶紧离开。
等出了穆国公府后,那种突如其来的恐惧才慢慢消散。心下惊疑不定,又恼又气,一个挥手又给了身边的丫头一鞭子。
“该死的贱人!”
她这话骂的可不是自己的丫头,而是隐素。
隐素只时正拉着谢弗玉骨般的手,轻轻地摩挲。
“夫君,你的手真好看。这么好看的手,可以作画可以弹琴,可以在纸上尽情挥洒,不要动不动就想着杀人,好不好?”
谢弗周身的戾气已散,眸色却是依然幽深。
这女人,是怕他暴露本性了吗?
原来这世上真有那么一个人,不惧你的不堪,不怕你的残缺,还会处处包容你维护你,不愿你被世人所不耻。
他从不知两情相悦是如此幸福之事,尝过这样的滋味后,他如何能放手,更不允许任何人企图破坏这一切。
大掌反将少女的柔荑包裹,小心翼翼视若珍宝。
良久,他眼中越发幽光如火。
“我听娘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