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车七转八弯, 停在一处民宅前。
中年汉子进了民宅之后,有人出来将那牛车给牵走。一刻钟后,一位身着锦衣富贵老爷模样的中年人从后门出来, 上了停在那里马车。
马车低调普通, 除了宽大之外没有再无显眼之处,但若是懂行的人见了,必定一眼认出这辆马车的不凡, 因为这一辆外表包裹着普通材质的玄铁马车。
玄铁马车穿过巷子与街道, 最后停在穆国公府的门前。中年人下了马车,抬头望着穆国公府门外那护国神府四字时, 面色沉重而严肃。
谢夫人见到他, 即刻迎上前来。
“公爷,你这一早是去了哪里,脸上这是什么?”
原来这人正是穆国公谢江。
他的脸上还有一小块没有擦干净的黑印,等到谢夫人替他弄干净之后。他一言不发地坐下,脸色越发凝重。
手臂上火辣辣的痛还在,然而他皱眉并不是因为挨了一鞭,而是那挥鞭之人的品性。一个仗着出身地位随意欺辱无辜之人的女子, 如何能成为他们穆国公府的下一代主母。
以前他还以盛国公府亲自教养出来的孙女应该不会差,却没想到如此之令人失望。眼下哪怕两家是真有婚姻,他也不能同意。
谢夫人见他脸色难看,识趣地没再问。
他们夫妻多年, 实在是聚少离多,不似别人的夫妻那般亲近。
夫妻二人静坐一会后,他吩咐下人去请谢弗。
“公爷, 不管你在外面听说了什么,等会都要听弗儿解释。弗儿向来性子淡, 这些年从来无所求,他好不容易喜欢一个姑娘,你可不能硬生生地拆散,到头来闹得父子离心。”谢夫人以为他是在外面听到什么风言风语,将儿子叫来是要训斥一番。
“夫人想到哪里去了,我是那样不明事理的父亲吗?他自小有心疾,纵然这些年调养得当,但终归还是不敢掉以轻心。我是怕他憋在屋子里久了,身体又有不适,让人请他过来陪我下盘棋。”
原来是这样。
公爷到底还是心疼儿子。
谢夫人欢喜起来,忙命人摆好棋盘。
她亲自沏茶时,只听到穆国公不经意地说了一句:“若非弗儿的身体不妥当,以他一身的才情武艺,我必是要让他从军的。”
茶水的热气顿时氤氲了她的眼睛,一片濡湿。身体不妥当的是她的长生,不是她的弗儿,可是她不能说。
这是她此生最大的秘密,瞒天过海独自承受。
穆国公看过来,歉意道:“夫妻多年,你我聚少离多,我欠你实在是良多。罢了,以后就让儿子在京中当个文臣也好,还能常伴在你身边。”
谢夫人眼中的水气化成了眼泪,从脸颊滑过。
当母亲的都有私心,战场之上刀枪无眼,边关更是荒凉。她不愿她的儿子后半生都要固守在那里,她的儿媳和她一样年年月月独守着偌大的国公府。
如此,也好。
她侧身擦拭,又重新沏茶。
茶水渐湿时,谢弗来了。
白衣飘飘,温其如玉,恰似神子刚下了琼台仙阁。他经过那一片莲花时,仿佛有风拂过,直叫那不蔓不枝的佛花都低了头。
走得近了,越发俊美无双。哪怕容色淡淡,眸中却是一片璀璨光华。像是原本平静的镜湖中洒落了无数星辰,一夜之间星河浩瀚。
谢夫人眼神微动,这孩子似乎是有些不一样。到底是有了心悦的姑娘,瞧着没有以前那么无欲无求了。
谢弗进来,先是向父母问安。
穆国公一指棋盘对面的位置,示意他坐下。
下棋无言,观棋无语,一时之间屋内只剩下父子二人相互落子的声音,很快棋盘上的黑盘两色厮杀成一片,交织成错综复杂的阵型。
不到半个时辰后,穆国公认输。他虽是输了,神情却十分愉悦。谢夫人也很欢喜,夫妻俩看向儿子的眼神都带着欣慰与骄傲。
有子如足,如何不让人欢喜。
穆国公起身,示意儿子跟上。
父子二人出门,一前一后。
谢夫人倚在门口,目光凝望着他们的背影。父亲的身型高大威严,步伐间都透着武将的霸气与凌厉。儿子修长如竹芝兰玉树,行仪如玉山倾倒。
有夫有子如此,是她之幸。
“你有没有觉得弗儿好像变了?”她问石娘。
石娘想了想,道:“老奴瞧着,世子爷虽然还是和从前一样淡淡,但好似和国公爷更亲近了些。”
正在这时,刚出院子的穆国公不知为何踉跄了一下,旁边的谢弗立马伸手将他扶住,且并没有立即松开。
仅是那须臾间的亲近,却让谢夫人红了眼眶。
这十一年来,她看着儿子变成全雍京城最出色的世家公子,但是她知道哪怕自己再多的关心和爱护,也从未真正走进过儿子的心。
所有的无欲无求,与世无争全是因为不在意。若非世间没有在意之事在意之人,又怎么会真正做到心如止水。
她担心儿子心思太重,此生都难敞开心扉。
天可怜见,儿子的心门终于开了。
父子二人继续前行,不知不觉走到白虎石雕处。虎形威武,面朝西方神态凛然,经多年风雨而不减其威赫。
大郦开国三公,并太宁帝自己同为镇守国基的四大武将。西之白虎,东之青龙,南之朱雀,北之玄武,何等荣耀尊贵。
穆国公府历代的家主承担着护国之责,代代相传从不敢忘。这尊白虎不仅是穆国公府的象征,也是谢氏一族的族徽。
峥嵘岁月,戎马一生,这是无数谢氏儿郎的使命。
“武举之后,为父又要走了。”
穆国公此次回京,明面上就是为了武举。
一个又字,是道不尽的离别愁绪。
武举三年一次,他上一次回来就是在三年之前。三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一千个日夜斗转星移。三年又三年,他就是这样往返在边关和京城之间,从鲜衣怒马的少年郎,成了两鬓风霜的中年人。
他望着比自己还略高一些的儿子,眼神期许而欣慰。
“你比三前年长高了更多,已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儿。这些年有你陪在你母亲身边,为父很是放心。你自小有心疾,武将一途与你无缘,此乃为父最为遗憾之事。但你要记住你姓谢,你是我谢家的第八代嫡出,也会是我谢家的第八代穆国公。哪怕是文臣出仕,为父也相信你会将谢家先祖们的遗志传承下去。我穆国公府的子孙,不能有负护国神府四个字。”
说罢,他拍着谢弗的肩,语重心长,“儿子,你记住了吗?”
谢弗直视着他的眼睛,点头,“我记住了。”
……
大郦武举乃是太宁帝时实施的制度,因太宁帝自己本身是武将,在位时极其重武,是以本朝武举选拔秉承的是‘先之以武艺,次之以谋略’的规则。
武举流程和文武类似,各地设有乡试省试,有武举人功名者方才可以进京参加最后的会试。因习武和读书不同,武举较之文举又有许多破格之处,比方说文举无女子,而武举则不限男女。又比方说文举选拔严苛,非举人功名者不能进入会试。而武举则更不拘一格,时常会有一些突然冒出来的天选武者,这些武者若么是武艺超凡,若么是谋略过人,只要有人举荐就可以破格参试。
而举荐之人,必须是朝中武将。
武举的消息一传开,阖京上下一片沸腾。哪怕是路边的三岁小儿,也会拣起木枝比划两下应一应景。
晚饭之后无事,傅家一家人围在一起挑豆子。
豆腐铺子的生意较之前段时日有些许的淡,但比之他们在陲城时不知好了多少倍。秦氏和傅荣夫妻俩有意不提亲事,只说武举的事。
秦氏不停感慨,还是京城繁华热闹,以前他们在陲城时,最热闹的事莫过于举人老爷家娶媳妇办的宴席,当时县里的县令老爷还有附近的乡绅都去了。那时候她以为自己开了眼界长了见识,没想到他们一家人还能进京,不仅进宫见了天底下最尊贵的人,还能见识到武举这样的盛事。
她不无遗憾地看了一眼自家身材体壮的男人,对隐素道:“可惜你祖母没教你爹习武,若不然倒是可以去碰个运气。”
隐素没说话,低头拣豆子。
夫妻俩对视一眼,以为她是因为亲事受阻而郁郁寡欢。
穆国公府那边一点动静也没有,谢世子也没有出现。傅荣之前派人去打听,这才知道谢世子被穆国公给禁了足。
照这般看,穆国公必定是不同意亲事。两府原就地位悬殊,这门亲事是他们傅家高攀,穆国公不同意也在夫妻俩的意料之中。
千般忧心,万般愁恼,又苦无一丝半点的办法。
等到第二天听到女儿说要去给穆国公府送豆腐时,夫妻俩同是一惊。
秦氏一脸愁色,苦口婆心,“素素啊,你听娘的话,这亲事万没有姑娘家上赶着的。你都说了谢世子是言而有信的人,咱们只等他的好消息就行了。”
话是这么说,她其实心里也是没底。一个孝字压下来,也不知道谢世子顶不顶得住。万一亲事黄了……
隐素轻轻笑了一下,道:“娘,我就只是去送个豆腐而已。”
穆国公府的主子们喜欢吃素,下人们也跟着如此。别的府上几天送一次的豆腐,谢家这边却是天天要送。
秦氏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同意了。
隐素一出门,她立马和傅荣嘀嘀咕咕。
“我说万一亲事真不成…素素会不会变傻?”
“你这婆娘,就不能盼着点好。”傅荣没好气,转头去忙。
“那可是我亲闺女,我还能不盼着她好。”秦氏嗓门一大,说起话来又快又急,像蹦豆子似的往外冒。“我这不是担心嘛,她一门心思想嫁给谢世子,万一谢世子不娶她,她心里的坎过不去,到时候我看你急不急?”
怎么能不急?
傅荣叹了一口气。
再急也没有办法。
事情还得一步一步来,就跟磨豆腐似的。哪怕是再心急出豆腐,那也不能省去挑豆子的活。越是心急越是吃不了热豆腐,这可是老古话传下来的道理。
母亲说过,越是着急的时候越不能乱。如果心乱了,那就挑豆子磨豆腐,身体累了就不会多想。
如果母亲还在…
他望了望陲城的方位,又叹了一口气。
穆国公府的门房认识隐素,一见是她亲自送豆腐来,忙颠颠地跑去厨房叫人。
豆腐送到了,她也不急着走。门房问她要不要进去时,她轻轻摇头。背着手站在穆国公府的门外,闲眼仰望着那护国神府四个大字,目光幽远而平静。
熟悉的脚步声响起,她嘴角弯了弯。
一夜不见,这男人似乎变了。
人还是那个人,五官俊美,面如冠玉。只是以前这玉是冰冷的,带着寒气的,而今这玉却是温暖的,透着鲜活之气。
一个人的心理变化,会不知不觉从眉梢眼角的细微之中流露。像陷在深渊中的疯魔终于走了黑暗,褪去一身的戾气,开始有了人的气息。
她双手一合,行了一个揖礼。
行姿如柳,却不弱。那不堪一握的细腰,软而不虚,仿佛有着无限的韧劲,可经得起任何的狂风暴雨。
“晚辈求见穆国公,还请谢世子代为通传。”
“可想好了?”
冰玉相击的声音,有着不容忽视的温柔。
隐素点头,“想好了。”
门房偷掀着眼皮,惊叹于那一对壁人的郎才女貌。心道合该是这样容貌才情皆出色,又亲和待人的姑娘家,才能配得上他们的世子爷。等到一对壁人一起进府,然后相携着往里走,他恭敬的目光中不免多了几分欢喜。
穆国公听到下人的通传,惊讶地放下手中的茶杯。
谢夫人眼神微变,和石娘对视一眼。
主仆二人以为隐素此时上门,必是为了亲事。亲事成与不成,万万没有姑娘家自己相问的道理,如此一来国公爷岂不是更加不喜?
石娘才一动,便听到穆国公重重一声咳。她当下收回了脚,无奈地看着自家夫人轻轻摇头,用眼神说着不行。夫人想让自己去给傅姑娘通风报信,劝上一劝拦上一拦,眼下看来是不成了。
谢夫人无法,只好作罢。
哪成想隐素见到穆国公后的第一句话,却是:“晚辈承恩伯府傅隐素,欲参加此次武举,恳请国公爷举荐!”
谢夫人先是惊讶地险些站起,尔后又重新坐下。
这孩子力气之大,她是见识过的。哪怕是不会武,仅凭那一身的力气与人对上也吃不了大亏。只是兵法多变,武艺亦是如此,蛮力终归单一。
“擂台之上刀剑无眼,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夫人放心,我知道武举绝非儿戏,还请国公爷考校我。”
谢夫人一听这话,心思动了动。
“公爷,若不然你考一考这孩子?”
穆国公皱着眉,凌厉地看向隐素。
“你几时认出来的?”
这话问得没头没脑,隐素却是听明白了。
原来那卖炭的大伯,真的是穆国公。
“递水给您的时候,我看见您手掌虎口处的老茧。”
穆国公下意识伸出自己的手,他的这双手一看就不是养尊处优的富贵闲人,他还以为最是能骗得了人,没想到竟是最大的破绽。
“就算我是习武之人,那你如何能猜得到我和身份?”
“气势,国公爷的气势无人能及。”
好一个气势。
穆国公无话可说,心下却是惊叹隐素的观察力与精准判断,这两点又恰好是一个边关将士最应该具备的能力。
他站起来,说了一句“跟我来”。
隐素听话地跟在他身后,二人出了院子。
谢夫人一脸茫然,感觉自己听了一个大哑谜。哑谜的谜面她每个字都知道,可她却猜不出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问儿子,“弗儿,你知道吗?”
谢弗眉眼柔和,轻声道来。
她恍然大悟,笑着朝穆国公的背影嗔道:“亏你父亲想得出。”
虽是嗔怪,心里却是高兴。
公爷上了心,说明还是想成全弗儿。幸好傅姑娘是个好的,真金不怕火炼,想必公爷心里此时已经有了计较。
谢弗的眼中也隐有笑意。
他的小娘可不是一般的聪明,还真没几人能骗得了那小骗子。
穆国公带隐素去的地方是谢家的兵器库。
屋子很大,放满了各式各样的兵器。刀枪剑戟、弓驽盾矛、鞭锏斧叉应有尽有,有的年代久远,有的寒光锃亮。
“你试试看,可拿得动那个?”
他指的是角落里的一对八棱银锤。
那银锤静静地摆着,除了看上去极大极重之外,外面瞧着并不显眼,像是有人用完之后随手那么一放。
隐素上前,一手一个提了起来。
穆国公眼睛一亮,依旧不动声色。他已见识过这孩子的力气,能掀得动那一车的炭,可见力气在是不小。
这对银锤每只重逾两百斤,却并不是他们谢家先祖们的兵器,而是盛国公的父亲赠与他祖父的礼物。
魏家第一代国公天生神力,盛国公的父亲老盛国公遗传了先祖的神力,乃是景帝在位时的朝中第一武将。
父亲在世时曾说,魏家的神力传承虽然不继,但他们谢家的儿郎若是娶了魏家的姑娘,或许也能生出天生神力的子孙,这也是父亲之所以一直对未能与盛国公府联姻耿耿于怀的原因之一。
他心念一动,抄起手边的长戟挥了过去。
隐素听到风声,身形一动躲过攻击,然后一个快速转身,在他第二次挥动长戟过来,直面以双锤迎击。
“铛!”
长戟和银锤遇上,发出铮鸣的声音。
穆国公不敌这股力,生生被震退好几步,被赶过来的儿子一把扶住。
他不怒反笑,赞叹道:“好身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