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单是她,近处老村长的曾孙子宋塘,虽竭力掩饰,肩背却不自觉地塌了些。
稍远些擦桌的宋桦,手上动作也慢了一瞬,擦桌子的抹布一不留神,擦出桌沿,落了个空。
老两口将几人的反应都收在眼里,心里有时有些复杂。
他家也是过来人,当年瞒着村里采卖草药,不也是怕这难得的生计断了?活到这把年纪,还有什么看不明白。
老两口对视一眼,目光又在店里扫了一圈。
桌椅擦得光亮照人,墙角灶台不见油污,处处妥帖。
账上的盈余,也与他们离开时相差无几。
心头那点原本盘算着如何收回铺子的念头,不知不觉便淡了,散了。
老两口目光一碰,李翠翠心底无声地叹了口气。
她面上不显,只伸手轻轻拍了拍宋学名媳妇的手背,温言道:“好孩子,这些年,多亏你们了。”
李翠翠开了口,宋大山便紧接着看向宋学名,语气平和却坚定:“学名,账本我看了,记得明白,写得清楚。这些年辛苦你了。这铺子你管得好,我们都看在眼里。眼下家里盖房正忙,老三也要备考,实在分不开身。这铺子,还得劳烦你先多操持些时日。”
宋学名听得一愣,随即那憨厚的脸上绽开惊喜:“三溪叔要考举人了?”
他摸着后脑勺,眼睛都亮了几分,“那咱村要出举人老爷了!这可是天大的喜事!”
宋家人都笑了。李翠翠忙摆手:“还没考呢,可不敢这么说。”
“三溪叔打小就聪明又用功,准能考上!”宋学名语气笃定,看着比宋家人自己还有信心。
宋行远在一旁也煞有介事地点头:“学名哥说得对!我在书院里都听见先生拿小叔的文章出来夸,说他有才气。四大书院的甲班读书人个个拔尖,小叔在里面也是排名前头的。去年姑苏考中了好些,按小叔的名次,一准能中。”
这话在外头他自然不敢说,眼下都是自家人,便说了出来。
几人都被他的话震了一下,随即又有些恍惚。
举人老爷那是他们还没亲眼见过的大人物,光听着就觉得厉害。
平阳县这些年都没出过举人,听说县令老爷是进士出身,已是县里顶大的官了。
他们没见过,更不敢奢望能见着。
宋行远说得这般笃定,加之他如今也是读书人的身份,在场众人都不免心潮起伏。
几人又围着宋溪的事说了一阵,多是畅想考中举人后会是何等光景。
各自都说得心头发热后,宋学名这才回过味来。
他一拍脑门,身子往前探了探,疑惑道:“叔爷爷叔奶奶,刚才你们是不是说了这铺子先不收了?不是说回来就接手么?”
他脸上没有推辞的意思,只是实实在在的困惑。走之前说好的事,忽然变了卦,他一时间没转过弯。
老两口自然不能直说是看他们不易,若真换回来自家人,他们便失了这份进项。
地里刨食的艰难,他们比谁都清楚。
再想到这些年宋学名尽心尽力,从前帮着他家小宝二话不说,这些年逢年过节也没短了礼数,心里那份主意便更坚定了。
于是仍拿方才那套话,细细分说,最后还是摆了点长辈的架子才总算让宋学名几人安了心。
晌午,宋家人就在铺子里用了饭。
宋学名使出了浑身本事。
红烧肉炖得油亮酥烂,浓稠的酱汁裹着肉块,咸香里透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甜。
菌菇汤用的是晒干的野山菌,与嫩豆腐、几片菜叶同煮,汤色清亮,鲜气扑鼻。
一道清炒时蔬,碧绿爽脆,正好解腻。
几样家常菜,吃得人额头微微冒汗,心里也熨帖。
宋学名有心,当了厨子以后平日里没事就琢磨厨艺。
店里干活的都在铺子吃饭,由他掌勺,这手艺便也日复一日的练了出来。
饭后,宋家人没再多留,嘱咐几句便打算起身回村。
这个时辰已经没有村里的牛车,几人原是打算走路回去。
老村长的孙子宋塘知晓就自告奋勇赶着铺子里的牛车送他们回去。
晃晃悠悠,一直到村口老两口就让他停了牛车,而后自个走回去。
一路无话,各自想着心事。
直到瞧见村口的槐树,李翠翠才轻轻叹了口气:“他爹,我看那铺子,学名管得是真用心。咱们硬要收回来,反倒不近人情,也未必管得比他好。不如就还让他管着,年底分些红利,也算个长久进项。”
宋大山望着远处宅基地上忙碌的人群和初具轮廓的房架,缓缓点头:“是这么个理儿。铺子的事就这么定吧。等房子盖得差不多,咱们手里还有些余钱,该合计合计多置办些田地,那才是长远安稳的根基。”
李翠翠深以为然:“就是这话!你瞅瞅咱亲家陈地主家,为啥几辈人都殷实?不就是地多!铺子买卖有赚有赔,年景说不准。可地不一样,它就实实在在地在那儿,今年种谷,明年种麦,旱了能浇,涝了能排。只要人勤快,总饿不着肚子。这才是咱庄稼人最牢靠的命根子。往后行远和二丫说亲,有了像样的田产,腰杆也硬气。”
在农家,田地就是底气。
置办田产的心思,在老两口一来一往的念叨里,悄然落定。
回到村里,盖房的活计正到要紧处,宋家其余人都在旁帮着照看,打下手。
几人从县里回来,家里没去的人少不了一通追问。
老两口走这一趟乏了,只跟最好事儿的二儿子说了个大概,其余便让大孙子和二孙女去说。
然后赶紧去躲清闲,溜到村口大树下,跟几个晒太阳的老人凑在一处。
当晚,老两口跟家里透了想买田的风声。
次日,宋大山瞅见老村长过来看房子进展,便将他请到一旁说话。
如今不过几日,新房已起了一半雏形,再有半月,主体便能立起来了。
老村长背着手,身旁跟着个曾曾孙,脸上惯常端着严肃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