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荷作为他与老婆子唯一的女儿,老两口自然时常惦记。
从前在平阳时,女儿尚在跟前,虽说路远了些,但至少一年到头还能见一两次。
女婿也是个有心的,每逢年节总要来一回,他们也能听到一些有关女儿的事。
这女子嫁出去,过得如何全看男子有没有心。
他们能见到人,心里也能有数,放心一些。
远嫁总是要多担忧一些的,从前为此事老两口还生了不少气,觉得是女婿哄骗了女儿。
虽然后来看在女儿的面子上点头应了这事,但还是过了好几个年头才完全接纳了女婿。
这到了姑苏,好几个年头过去,隔得千里迢迢,见不着面,偶尔两封书信哪能了却这挂念之苦?如何能放下心来。
早年他们是打算将女儿嫁到近处的,可到底世事无常,事与愿违,为此才生了那男子的气。
如今几年不见了,信里说的一切都好,可这瞧不见也不知到底如何?上回信里还说外孙岳儿定了亲事,也不知这姑娘怎样。
这娃儿素来与他们亲近,这定亲的事他们也没亲眼瞧见,往后成亲可一定要去啊。
好在能回去了,总算不叫他们遗撼。
老两口平日里往家里给儿孙写信都是尽报平安,不诉苦楚的,自然也懂儿女的这份心意。
宋大山叹了口气。
至于孙女大丫他倒是不担心,这丫头是个有主意的,何况那白家在平阳县总要顾及一下。
他家的铺子还开着,不怕没人看着。
宋家一家如今原籍还在陕西,回去不算难事。
三年前为着宋溪读书,老两口带着二房小两口和村长的两个孙子北上西安。
那时宋溪已考中生员,入了府学,按律可在学籍所在地居住。
当时众人就以“随子就学”的名义,在西安赁屋住下,又在街坊保甲处登了记,算是暂时安顿。
后来又为了宋溪去往姑苏求学的事情,老两口放心不下稚子,跟着来了姑苏。
这一来二去,得快五年光景了。
宋家当初来姑苏的事宜都是宋溪的老师安排好的,自然妥当。
是以他要来书院读书为由,以游学的名义在本地里甲处挂了号,落了临时户帖。
老两口与他同来,自然以陪同的理由,也落了个临时户帖。
后来老家局势不稳,闹着要打仗了,宋家人就都来了姑苏。
当初宋家是通过贺家的关系来的姑苏,说明白一些,那些人迹罕至的渡口都没有上官方登记,这一路算作偷渡。
也好在宋溪早准备好了,通过白鹿书院的师长请托了姑苏城里一位颇有声望、与官府熟络的粮商作保。
这担保人不仅用自家的商铺和信誉向里甲作了保状,言明宋家只是为子弟求学暂居,安分守己,还疏通关节。
这才使宋家得以循着“流寓人口就地附籍”的规矩,向官府递交了“客籍”申请。
又加之宋溪是生员,本就享有一定的优待,最后便在担保人的运作与宋溪生员身份的加持下,补办了手续,缴纳了相应的“助饷”银钱,顺利拿到了附籍的户帖。
能将一家人的身份从“流民”转为官府认可的“客籍”,这才能安稳住在姑苏城里。
要不然,就是流民,入不了城的。
虽说宋家在姑苏的日子过得比老家舒坦,家业也渐渐立住,日子安稳无虞。
可人心底里总还牵着那片黄土坡,念着老家的旧院。外边再好也是他乡,总比不过老家。
何况他们本就是客居于此,自然是要回去的。
到底是能回去了,宋大山笑了起来。
不过很快他又想到了老李头,这一回去,往后怕是难再见了。
往后能回来也不见得还能再见,他们都老了……
宋大山想到此处,长长“恩”了一声,心头的欢喜淡去,沉甸甸的离愁漫了上来。
老李头是个实在人啊,今日他和老婆子还去他女婿家吃了他外孙的满月酒。
这突然说要走,还不知他心里怎么想。
今日瞧见了他那孙女,好歹是不象他,是个好模样的姑娘。
李翠翠这会儿已经缓过来,她迫不及待地说道:“这考举人是大事,儿啊,咱们定在什么日子走?回头可别眈误了。”
宋溪没有立刻答话。
虽然乡试在明年八月,两月后动身,加之路途,估摸着年前能到,顺利的话还能赶上年关。
但那时距离乡试不过六七月,留给读书的日子不算多。
而且久居外地归家,总有一些事情需要处理,亲朋旧友叙情,家中田地铺子,杂七杂八,想来还要耽搁一些日子。
更紧要的是,他考的是陕西的乡试,而非江南。
姑苏文风虽盛,书院师长教导精微,但两地的学风、考官的好尚乃至文章的气韵,终究有不小的差别。
上回与周山长提及两月后离去的事,山长捻须沉吟片刻,也曾点拨过他:
“你的制艺,规矩章法已是醇熟。然陕闱取士,自有其风骨气度。近十载程墨,你需细细揣摩其中关窍。”
“此中非仅学问高低,亦在文章立意是否切合北地民情,笔锋是否带得三秦浑厚之气。江南灵秀笔墨,非其所能尽达。早早归去,耳濡目染之下方能心手相应。此乃地气人文之要,不可不察。”
山长之言,可谓恳切。
继续留在姑苏,固然可得师长随时指点,但终究是隔了一层。
若等到来年开春再动身,怕有差错,来不及。
“娘,”宋溪开口,他的声音平稳,“日子还不好定,还得看咱们怎么走法。儿子白日思量,觉着坐官船北上,当是上选。”
从姑苏回西安,并非有念头就能成行,需得细细掂量。路径不同,思量也不同。
至于再走贺家当年那偷渡的门路,是想都不必想的。
从前那是万不得已的险招,只因当时官渡被严控,自然只能出此下策。
如今时局安稳,宋家又是携老扶幼、身负前程,万事必以求稳为上。
这回家的法子,宋溪白日里已反复思忖过几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