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如薄纱,缓缓笼罩紫禁城。
水仙站在礼和宫门前,望着那熟悉的匾额,一时竟有些恍惚。
五年了,她走过江南烟雨,踏过草原长风,最后又回到这四四方方的宫墙之内。
“娘娘,请。”
冯顺祥亲自提着灯笼,躬身引路。
跨过门坎的瞬间,水仙微微一怔。
庭院里的那株玉兰树还在,只是粗壮了许多,枝头已绽出嫩绿新芽。
树下添了一架秋千,藤编的座板打磨得光滑,看得出常有人使用。
“皇上吩咐,一应陈设都照娘娘离宫时的样子,只添了些日常用度。”
冯顺祥轻声解释,“这五年,每月都有专人清扫养护,皇上……常来。”
水仙指尖轻触冰凉的琉璃灯罩,没有说话。
正殿的门开着,里面烛火通明。
她缓步走进去,目光一一扫过。
东墙的多宝阁上,她当年随手摆放的几件小玩意儿还在原处。
书页有些卷边,似是常被翻阅。
梳妆台上,胭脂盒整齐排列。
就连妆台边缘那道不起眼的划痕,是当年永宁玩耍时不小心用金钗划出的都还在。
水仙在妆台前坐下,铜镜里映出一张褪去青涩,眉眼更显沉静的脸。
“娘娘可要先沐浴更衣?”
银珠不知何时已候在门外,眼中含泪,声音却努力维持平静,“热水备好了。”
水仙回头,看着这个陪自己走过两世的忠仆,如今已是妇人装扮,气质却更显沉稳。
她微微一笑:“好。”
浴桶里的水温恰到好处,茉莉花瓣浮在水面,清香氤氲。
水仙闭目靠在桶沿,听着窗外隐约传来的宫人细碎脚步声,竟有种奇异的安宁。
这五年,她睡过草原的毡帐,住过江南的客栈,也曾在岭南的山村借宿。
每一处都自由,却也总少了一份归属。
直到此刻,浸在这熟悉的香气里,她才真切地感觉到……
回家了。
更衣时,银珠捧来一套月白色常服,质地柔软,绣着极淡的兰草纹。
“这是皇上三个月前就吩咐尚衣局制的。”
银珠一边为她系衣带,一边轻声说,“料子是江南今年新贡的软烟罗,一共只得三匹。皇上全留给了您,说您喜欢素净。”
水仙抚过衣袖,触感如云。
刚穿戴妥当,外间便传来通传声:“皇上驾到……”
她转身,便见昭衡帝迈过门坎。
烛光下,他穿着一身玄色常服,没有戴冠,墨发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束起。
五年光阴在他脸上留下了更深的轮廓,眉宇间的帝王威仪沉淀为一种更内敛的沉稳。
只是那双眼睛,在看到她时瞬间亮起的光芒,与五年前毫无二致。
水仙福身:“皇上。”
昭衡帝快走两步,伸手虚扶:“不必多礼。”
他的指尖在即将触到她手臂时顿了顿,终究只是做个姿势,便收了回去。
两人之间隔着一步的距离,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微妙的克制。
“晚膳备好了,都是你提过的江南菜。”
昭衡帝侧身引路,“朕……不知合不合你口味。”
膳厅设在东暖阁,圆桌上摆着八样小菜:清炖蟹粉狮子头、松鼠鳜鱼、碧螺虾仁、腌笃鲜……
水仙落座,看着这些菜色,心头微动。
碧螺虾仁是她有一年春天在太湖边吃到,觉得清香难忘……
他竟都记得。
昭衡帝在她对面坐下,亲自执筷为她布菜:“尝尝这狮子头,御膳房新来的江南厨子做的。朕试过几次,还算地道。”
他的动作自然,却始终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
夹菜时手臂不会越过桌子中线,递汤时指尖不会碰到她的手。
水仙低头尝了一口,狮子头炖得酥烂,蟹粉的鲜香完全融入肉中,确实是地道的风味。
“很好吃。”
她抬眸,对上他期待的目光。
昭衡帝唇角微微扬起,“喜欢就好。”他又为她舀了一勺莼菜羹。
“这莼菜是今春新摘的,快马从杭州府运来,还算新鲜。”
一顿饭吃得安静却并不尴尬。
昭衡帝偶尔问起她旅途见闻,水仙便挑几件趣事说。
她说得生动,他便静静听着,目光温柔。偶尔插一句。
晚膳用罢,宫人撤去碗碟,奉上清茶。
昭衡帝端起茶盏,却没有喝,只是看着杯中浮沉的茶叶,轻声问:“可要在院里走走?今日月色很好。”
水仙点头。
两人并肩走出暖阁,庭院里已挂起数盏灯笼,将青石小径照得朦胧。
春夜的微风带着玉兰的香气,拂过面颊时温软轻柔。
“那株海棠今年开得特别好。”
昭衡帝指着西墙角,“你离宫那年栽的,如今已经一人高了。”
水仙望去,果然见一树海棠在月色下绽着粉白的花朵,如云似雾。
“孩子们常来摘花。”
他继续说,声音里带着笑意,“永宁喜欢簪在鬓边,清晏和清和却总想编花环……编得歪歪扭扭的,最后都戴到小理子头上。”
水仙想象着那画面,不禁莞尔。
“裴济川如今已是太医院副院判了。”
昭衡帝侧头看她,“他研发出防治时疫的新方,在北方数省推行,活人无数,朕破格提拔了他。”
“他一直很有天赋。”
水仙轻声道,“只是从前缺个机会。”
“是啊。”
昭衡帝停下脚步,仰头望月,“这五年,很多人和事都变了……”
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些:“朝廷变了,宫中也变了。如今后宫女官已有三百馀人,六成出身平民。”
水仙静静听着,心中涌起复杂的情绪。
这些变革,有些是她当年推动的雏形,有些是他自行发起的。
五年时间,他没有停滞不前。
“你做得很好。”
她轻声说。
昭衡帝摇头:“是你开的路。”
他转过头,目光落在她脸上,月色在他眼中碎成温柔的星光。
“仙儿,这五年……朕一直在想,若是你在,会怎么做。”
水仙心尖一颤。
两人沿着小径慢慢走,路过秋千架时,昭衡帝伸手轻轻推了推空荡的藤座:“永宁小时候最爱坐这个,如今大了,倒不好意思了。倒是永安,整天缠着朕推她。”
“永安……”
水仙想起那个自己几乎没怎么陪伴过的小女儿,心中泛起愧疚,“她可好?”
“好得很。”
昭衡帝眼中笑意更深,“性子象你,安静时能坐半天看书,闹起来却比两个哥哥还皮。前几日爬树摘果子,摔了一跤,膝盖磕破了也不哭。”
水仙眼框发热。
他们走到玉兰树下,昭衡帝抬手抚过粗糙的树皮:“这棵树,朕每年都亲自修剪。有一年生了虫,朕命人寻遍京城,找到一位老花匠,用古法治好了。”
他转头看她,“朕想着,等你回来时,它该开得最好。”
水仙仰头,离花期还有月馀,但花苞已隐约可见。
“会开好的。”
她说。
昭衡帝深深看她一眼,点了点头。
戌时三刻,更鼓声从远处传来。
昭衡帝停下脚步:“时辰不早了,你旅途劳顿,早些歇息。”
水仙微怔。
她本以为,久别重逢,他会留宿。
他似乎看出她的想法,唇角浮起极淡的笑:“朕……不着急。”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礼和宫永远是你的,你想住多久便住多久,想怎样便怎样。朕每日来看你,可好?”
水仙望着他,忽然意识到。
这个曾经强势的帝王,是真的学会了克制。
他给她留了馀地,留了选择。
“好。”
她轻声应道。
昭衡帝眼中闪过如释重负,又夹杂着些许失落。
他转身欲走,却在门坎处顿住,回头轻声道:“仙儿,欢迎回来。”
月光洒在他肩上,勾勒出挺拔却孤独的轮廓。
他眼底是沉淀了五年的深情,浓烈却压抑,如陈年的酒,不再灼喉,却更入骨。
水仙望着他离去的背影,直至那抹玄色消失在宫门之外。
夜风拂过,檐下琉璃灯轻轻摇晃,光影在她脸上明明灭灭。
许久,她唇角弯起一个极浅的弧度。
回宫后的第三日,水仙才真正开始适应宫中的节奏。
清晨,她刚梳洗完毕,便听见外间传来孩子们清脆的声音。
永宁牵着双生子的手走进来,身后还跟着蹦蹦跳跳的永安。
“母后!”
永安第一个扑过来,“今天陪我们去御花园放纸鸢好不好?”
水仙弯腰将小女儿抱起,五岁的孩子沉甸甸的,身上有奶香气混着阳光的味道。
她仔细端详永安的脸,眉眼像昭衡帝,鼻子和嘴却随了自己,是个极漂亮的小姑娘。
“好。,不过要等用完早膳。”
永宁已经十岁了,出落得亭亭玉立,举止间有了少女的娴雅。
她上前规规矩矩行礼:“母后万安。”
抬起头时,眼中却闪着雀跃的光,“儿臣新学了一首诗,想背给母后听。”
“哦?什么诗?”
水仙放下永安,牵起永宁的手。
永宁清清嗓子,认真背诵起来,“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她的声音清亮,抑扬顿挫把握得极好。
水仙含笑听着,心中感慨万千。
五年前离宫时,永宁还是个需要人抱的孩子,如今已能背诵这样的诗篇了。
“母后,我背得好不好?”
永宁背完,期待地望着她。
“极好。”
水仙抚了抚女儿的发顶,“是谁教的?”
“是父皇。”永宁眼中露出崇拜,“父皇每旬会抽两日亲自教我们功课,他说母后从前也爱读书”
水仙心头一涩。
双生子清晏和清和这时也凑过来。
两个男孩长得一模一样,只是清晏腰间佩了块玉佩,清和则系了个锦囊。
“母后,昨天我们骑马了!”
清晏说,“我骑的小红马,跑得可快了!”
清和不甘示弱:“我的小黑才快!王教头说我有天赋,明年就能学骑射了!”
水仙看着两个儿子红扑扑的脸,心中柔软:“那你们可要小心,别摔着。”
“才不会呢。”
清和挺起小胸脯,“父皇说,男子汉要勇敢。他还说,母后当年在草原骑马,摔了好几次都不怕。”
水仙一愣:“父皇怎么知道?”
“父皇书房里有画呀!”
永安插嘴道,“画里母后就在骑马,穿着红色的衣服,可好看了!”
水仙还未及细问,宫人已摆好早膳。
她按下心中疑惑,先陪孩子们用饭。
席间,永宁仔细地为弟弟妹妹布菜,颇有长姐风范。
清晏和清和虽然调皮,用膳礼仪却丝毫不差。
永安年纪最小,握着勺子还有些笨拙,却坚持自己吃,不要宫人喂。
水仙静静看着,心中既欣慰又酸楚。
这五年,她错过了孩子们太多的成长瞬间。
而昭衡帝,不仅将他们教养得很好,还让他们对她这个不在场的母亲保持着亲近。
早膳后,一行人前往御花园。
春日的御花园百花盛开,桃红柳绿,碧波湖上泛着粼粼金光。
宫人早已备好纸鸢,是两只巨大的蝴蝶,彩翼翩翩,栩栩如生。
“这是父皇命内务府特制的。”
永宁指着纸鸢说,“父皇说,母后在江南时,曾在信中提过苏州府的纸鸢工艺精巧。”
水仙接过线轴,指尖抚过细腻的绢面。
确实,她某年春天在苏州府观前街看到纸鸢铺子,曾在信里随意提了一句。没想到,他连这个都记得。
“来,我们一起放。”
她收敛心绪,微笑着对孩子们说。
永宁和双生子欢呼着接过线轴,在空旷的草地上奔跑起来。
永安年纪小,跑不快,急得直跺脚。
水仙便将她抱起来,握着她的手一起放线。
春风正好,纸鸢很快升上天空。
孩子们的笑声清脆如铃,惊起枝头几只雀鸟。
水仙仰头望着越飞越高的纸鸢,忽然想起许多年前。
那时她还是易府的奴婢,陪着易贵春在府中后院放纸鸢,易贵春总是嫌她放得不好,动辄会罚打她的手板。
而如今,她站在皇宫的御花园里,身边是她的儿女。
命运啊,真是玄妙。
“母后,线要断了!”
清晏忽然喊道。
水仙回过神,见纸鸢在空中剧烈摇晃,线轴上的丝线所剩无几。
她忙帮着收线,孩子们七手八脚地帮忙,好不容易才将纸鸢缓缓拉回。
纸鸢落地时,永安第一个扑上去,抱着蝴蝶翅膀不撒手:“我的!是我的!”
清和不乐意了:“明明是我放得最高!”
两个孩子眼看要吵起来,永宁上前调解:“好了好了,父皇说过,兄弟姐妹要和睦。这样吧,下午让内务府再做两个,一人一个,好不好?”
她说话的语气温和却颇有威仪。
清和与永安对视一眼,都乖乖点头。
水仙看在眼里,对永宁越发赞赏。
这个女儿,被昭衡帝教养得极好,既有长公主的端庄,又不失孩子的纯真。
玩了一上午,孩子们都有些累了。
水仙带他们回礼和宫用午膳,又陪着说了会儿话,哄着永安午睡。
待孩子们都安置妥当,她才得空歇息。
坐在窗前,她看着庭院里那架秋千,忽然想起什么,唤来银珠:“这五年,皇上……常来礼和宫吗?”
银珠正在整理衣物,闻言手上动作顿了顿,低声道:“每月十五,皇上必来。有时带着皇子公主,有时独自一人。来了也不做什么,就是坐坐,看看书,修剪花草。”
“娘娘,皇上这五年……过得很苦。”
水仙沉默。
“头一年,皇上几乎夜夜宿在乾清宫,批奏折到三更。”
银珠声音更轻,“后来小公主长大,皇上才好了些。但奴婢听冯公公说,皇上夜里常睡不安稳,要喝安神汤才能入眠。”
“永宁公主说,皇上每月带他们来礼和宫时,总会说母亲虽不在,但这里永远是她的家。公主还小,不懂这话里的意思,但奴婢听着……”
银珠轻叹一声,“奴婢听着,心里难受。”
“我知道了。”
水仙打断她,声音有些哑,“你先下去吧。”
银珠福身退下。
水仙独自坐在窗边,看着庭院里被春阳晒得发亮的青石板。
许久,她起身走到妆台前,打开最下面的抽屉。
那里放着五年前她离宫时留下的东西。
一枚褪色的香囊,一把旧梳,几封未寄出的信。
还有,一本薄薄的册子。
她拿起册子翻开,里面是她离宫前随手记的一些琐事:永宁爱吃什么,清晏怕黑,清和睡觉喜欢踢被子……
字迹有些潦草,却记得仔细。
而每一页的空白处,都有另一人的笔迹补充。
“永宁今岁已不爱吃糖,喜酸梅。”
“清晏上月已不怕黑,可独寝。”
“清和踢被习惯未改,需加派守夜宫人。”
最后一页,是她离宫那日写的:“此去不知归期,唯愿儿女安康。”
下面添了一行字,墨迹深重,力透纸背:“朕永远等。”
水仙合上册子,微微闭上了眼睛。
傍晚时分,昭衡帝如前三日一样,准时来到礼和宫。
他换了身常服,气色看起来比前两日好些,只是眼下仍有淡淡的青影。
一进门,孩子们便围上去,七嘴八舌地说着今日放纸鸢的趣事。
昭衡帝耐心听着,不时点头微笑。
永安爬到他的膝上,搂着他的脖子撒娇:“父皇,母后今天抱我了!还亲我了!”
“是吗?”
昭衡帝看向水仙,眼中含笑,“那用安开心吗?”
“开心!”永安用力点头,又凑到他耳边小声说,“母后身上香香的,和父皇不一样。”
昭衡帝失笑,揉了揉女儿的发顶。
晚膳依旧丰盛,席间气氛温馨。
昭衡帝仍然保持着得体的距离。
水仙注意到,他今日胃口似乎好些,多用了一碗汤。
膳后,昭衡帝陪孩子们说了会儿话,考校了永宁的诗文,又听了双生子背诵《千字文》。
他听得认真,不时点拨几句,言辞温和却切中要害。
戌时将至,他如往常一样起身:“时辰不早了,你们该去温习功课了。朕也该回了。”
永宁带着弟弟妹妹行礼告退。
孩子们走后,暖阁里忽然安静下来。
昭衡帝转身欲走,水仙忽然开口:“皇上近日睡得可好?”
他背影微僵,片刻后才缓缓转身,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尚可。”
烛光下,他眼底的疲惫却无所遁形,“怎么忽然问这个?”
水仙起身,走到他面前一步之遥处停下:“臣妾听闻皇上现在有喝安神汤的习惯。”
昭衡帝怔了怔,随即无奈地笑:“什么都瞒不过你。”
他顿了顿,轻声道,“老毛病了,不碍事。”
“五年了,还是睡不好?”
水仙追问。
昭衡帝沉默片刻,才低声道:“起初是睡不着,后来……是舍不得睡。”
他抬眼看她,目光深邃,“总觉得睡得太沉,会错过什么怕你夜里回来,朕不知道。”
水仙心头剧震。
“不过如今你回来了,应当会好些。”
他很快恢复平静,又笑了笑,“你放心,朕会调理的。”
他说完,再次转身走向门口。
这一次,水仙没有叫住他,只是静静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暮色里。
夜风从敞开的门扉吹入,带来庭院里玉兰的香气。
水仙站在原地许久,才轻声对身边的银珠说:“明日,让裴济川来一趟。”
“娘娘是要……”
“问问皇上这些年的脉案。”
水仙垂下眼帘,“还有,安神汤的方子。”
银珠连忙应下。
水仙走到门边,望着乾清宫的方向。
那里灯火通明,她知道,他又要批阅奏折到深夜了。
这个男人,用五年时间学会了克制,却也把自己熬得形销骨立。
而她,该怎么做呢?
五日后,午后阳光正好。
水仙正在礼和宫书房整理这些年在各地收集的书籍和手稿,忽听外间传来永安清脆的笑声。
她放下手中的岭南医书,走到窗边看去。
庭院里,昭衡帝正抱着小女儿转圈,永安搂着他的脖子咯咯直笑。
“父皇,再转!再转快些!”
昭衡帝今日比平日少了几分威严,多了几分俊逸。
他显然刚下朝不久,眉宇间还带着朝政的疲惫,但在女儿面前,那些疲惫都化作了温柔。
“好了好了,再转永安要头晕了。”
他将女儿放下,蹲下身与她平视,“今日的功课可做完了?”
永安撅起小嘴:“做完了,可是先生留的描红好难,我的手都酸了。”
“那父皇带你去御花园散散心,可好?”
昭衡帝刮了刮女儿的鼻子。
“好!”永安眼睛一亮,随即又想到什么,“可是……母后一个人在宫里……”
昭衡帝眼中闪过笑意:“那我们去问问母后,要不要同去?”
水仙在窗内听到这里,唇角微扬。
她退回书案前坐下,佯装继续整理书稿。
不多时,父女俩的脚步声靠近。
永安第一个跑进来,“母后母后!父皇说去御花园玩,母后一起去好不好?”
水仙放下书,看向随后走进来的昭衡帝。
他站在门口,阳光从他身后洒入,为他镀上一层金边。
“若是无事,便一同走走吧。”
他温声道,“今日春光甚好。”
水仙点头:“也好。”
三人出了礼和宫,沿着宫道缓步而行。
永安一手牵着父皇,一手牵着母后,开心得小脸通红,走路都蹦蹦跳跳的。
“父皇,我要去看鱼!”
快到御花园时,永安忽然说,“碧波湖的红鲤可好看了,比画上的还好看!”
昭衡帝笑着应允:“好,去看鱼。”
碧波湖畔,春风拂柳,水光潋滟。
宫人早已备好鱼食,永安趴在栏杆边,小手一点一点撒着饵料。
锦鲤成群涌来,红黄白黑,在碧水中翻腾,如一幅流动的织锦。
“父皇你看!那条最大!”
永安兴奋地指着。
昭衡帝站在女儿身后,一手虚护着,防止她探身太过。
水仙则站在稍远处,看着父女俩交互的背影,心中涌起暖意。
忽然,一只彩蝶从花丛中飞出,在永安眼前翩翩起舞。
“蝴蝶!”
永安立刻被吸引,转身追着蝴蝶跑向旁边的林子,“父皇快看!金色的蝴蝶!”
“永安慢点!”昭衡帝忙追上去。
水仙也跟了过去。
林中花影重重,阳光通过枝叶洒下斑驳光影。
她转过一株开得正盛的白玉兰,忽然顿住脚步。
海棠树下,昭衡帝正站在那里,手中牵着永安。
而小女儿的另一只手,竟偷偷对她做了个“嘘”的手势,大眼睛里满是狡黠。
水仙瞬间明白了。
什么看鱼,什么追蝴蝶,都是这小丫头的计谋。
昭衡帝显然也察觉了,无奈地摇头,眼中却是宠溺的笑意。
他松开永安的手,小丫头立刻让一旁嬷嬷将她抱走,临走前还冲水仙眨了眨眼。
林中,只剩下他们两人。
树上有花盛开,粉色花瓣在春风中簌簌飘落,有几片落在水仙肩头。
她今日穿了身月白色常服,发间只簪了一支簪,愈发显得清丽动人。
昭衡帝看着她,目光在她发间的玉兰簪上停留片刻,才温声道:“被那小丫头骗了。”
他走上前,很自然地伸手拂去她肩上的花瓣,“不过……倒也不算坏事。”
他的指尖隔着衣料轻轻擦过她的肩,一触即离。
水仙心头微动,面上却不动声色:“春日确实很美,臣妾在岭南时,也见过一种花,常年开花,只是不如这里的娇艳。”
“岭南四季如春,花木自然不同。”
昭衡帝与她并肩而行,沿着花径慢慢走,“你信中提过岭南的荔枝园,朕一直想去看看。”
“皇上若去,该是六月。”
水仙自然地接话,“那时荔枝刚熟,满山红果,甜香扑鼻。当地人说‘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虽有夸张,但那滋味确实难忘。”
“你吃了多少?”
昭衡帝侧头看她,眼中含笑,“可曾上火?”
水仙想起当年贪嘴,连吃两日荔枝,嘴上起了泡,不禁莞尔:“吃了不少,后来连喝了三天凉茶。”
昭衡帝低笑出声。
两人已走到湖畔小亭。
亭中石桌上,不知何时已备好了茶点。
水仙看向昭衡帝,他坦然道:“朕吩咐的,走了这许久,该渴了。”
两人在石凳上坐下。
水仙执壶斟茶,碧绿的茶汤注入白瓷杯中,清香袅袅升起。
她将一杯推到昭衡帝面前:“这五年,谢谢皇上。”
昭衡帝接过茶杯的手微微一颤:“谢什么?”
“谢皇上守护永宁他们,教养得这样好。”
水仙抬眼,目光清澈,“谢皇上推行新政,让女官制度真正落地。谢皇上……给我五年自由,又等我回来。”
昭衡帝握着茶杯,指节微微发白。
许久,他才低声道:“仙儿,朕等你,不是要你谢朕。”
他抬眸,眼中情绪翻涌如湖面下的暗流,“朕等你,是因为你。”
夕阳开始西斜,金红色的光芒洒在湖面上,远处宫檐的剪影在暮色中渐渐模糊,晚风带着花香拂过亭中。
“前面漱玉轩似乎修缮过。”
水仙忽然开口,“可要去看看?”
昭衡帝手中的茶杯险些没拿稳。
漱玉轩是御花园深处的一座小殿,早年他们曾在那里温存过。
那还是水仙刚封妃不久,有一年七夕,昭衡帝在漱玉轩设了酒席,两人对酌至深夜……
“你……”昭衡帝喉结滚动,“想去?”
水仙起身:“走走也好。”
昭衡帝跟着站起来,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小亭,沿着湖畔小径往漱玉轩方向去。
一路上谁都没说话,只有脚步声和风声。
漱玉轩果然修缮过,朱漆廊柱焕然一新,窗棂上换了更精致的雕花。
推门进去,里面陈设雅致,帷幔是水仙喜欢的样式,熏着淡淡的檀香。
水仙走到窗前,推开窗扉,晚风立刻涌入,吹动她鬓边的碎发。
她回头,见昭衡帝站在门口,没有进来。
“怎么了?”
她问。
昭衡帝看着她站在窗边的身影,月白衣袂随风轻扬,如仙子临凡。
他喉头干涩,许久才道:“仙儿,朕真的不急。”
他走进来,却只在门口处停住,目光深沉地看着她:“五年朕都等了,不差这一时半刻。朕等得起,也……舍不得。”
舍不得逼她,舍不得让她有一丝一毫的勉强。
水仙心头震动。
她缓步走回他面前,仰头看着这个比她高出许多的男人。
“我知道。”
她轻声说,然后伸出双臂,轻轻拥住了他。
昭衡帝身体一僵,他迟疑地抬手,终于小心翼翼地环住她的腰,将她搂入怀中。
许久,昭衡帝才哑声开口:“仙儿,这次……不走了,好不好?”
水仙在他怀中轻轻点头:“不走了。”
昭衡帝将她搂得更紧,“朕……朕怕这是一场梦。”
“不是梦。”
水仙抬手,轻抚他的背,“我真的回来了。”
暮色彻底笼罩了漱玉轩,宫灯次第亮起。
两人相拥的身影映在窗上,剪影静谧,谈笑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