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预想一般,望月阁的陈设与他临走时没有任何差别,甚至那天匆匆写下的别言也被人端端正正地摆在原处,只不过边缘有些许折痕,以及几处湿纸干涸后的褶皱。
墨笔搁置在那方宣纸,滴落的墨迹已然干涸。
那日走得实在太急,原本连这封信也未必会有。即便后来趁着苏池晏寻人的间隙匆匆落笔,临行时也没来得及收拾这满桌狼藉。
这副带着离别仓皇气息的景象,竟被他们如此完整地保留了下来。
心口像是被什么柔软而又沉重的东西轻轻撞了一下,白佑望着那熟悉的字迹,微不可察叹了口气。
微弱气息拂动桌案上细微的尘埃,在略显清冷的光线里打着旋。
正出着神,顾城渊从后方贴过来,温热掌心覆上他温凉的手背,声音闷闷地在耳畔响起:“……哥哥这样,我真的要觉得当初不该执意劝着你归隐。”
“……”
白佑放下手中那张单薄信纸:“就算不归隐,我也会走的。”
只不过不会那么突然,那么决绝罢了。
若按照他心中所预想的那样,至少也要等他将一切都安排妥当后他才会卸任离去,可那时的他,已被漫长的等待与孤寂磨损得摇摇欲坠,顾城渊的提议恰好带来那么一丝久违的、近乎奢侈的冲动。
漫漫五载,一丝的冲动太珍贵了,白佑几乎没有犹豫太久就将自己交于顾城渊,与他携手离去。
但,冲动常常需要付出代价,原本白佑以为自己上辈子已经心灰意冷,这辈子也傻乎乎地活着,对于苍幽山已经隔了太多的距离,或许早已将前尘的包袱卸下,他以为自己会释然……他也的确释然了太多,可这点释然却不足以让他彻底放下以前拼命想要抓住的东西。
那些久远的执念,在他再一次穿上峰主服时,都以一种汹涌的姿态朝他涌来。
他拒绝不得,因为这些东西他已经背负惯了,它们早已镌刻在骨血里,不可磨灭。
仅管后来他强行割舍,内心也会因此感到不安和亏欠。
“……隔了两世,到最后还是没有当好一次宗主。”
白佑的目光缓缓扫过屋内每一处熟悉的角落,语气平静,却像深潭的水,辨不清底下究竟是释然、遗憾,还是更深沉的疲惫。
“我始终无法像师父那样纯粹。他自持克己,温情亦有度,总能冷静权衡,从不被私情左右。而我……无论修不修那无情道,心里总会存着不该有的偏私与软肋。”
“那时,沈峰主分明是更合适的人选。”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我至今也不完全明白,师父当年为何最终选择了我。”
年少时也曾心高气傲,凭着玉龙的认可,白佑也觉得宗主之位非他自己莫属。可真正坐上去,才知那不仅是荣誉,更是无休止的案牍劳形、各方势力的微妙平衡、以及明里暗里无数双眼睛的审视与议论。
它们一点点压下来,足以让最挺拔的脊骨也感到酸痛。
更不必提在那之后,接踵而至的巨变与颠沛。
有时,白佑甚至会生出一种近乎卑劣的庆幸,庆幸自己曾失去过记忆。
他知道,那定然是一段极为难熬的岁月,千夫所指,声名狼藉。从那些流传的话本子里便能窥见一斑。
青泽仙君,不再是令人敬仰的尊号,反而犹如过街老鼠一般,人人鄙夷啐骂。
可正因失去了记忆,他又不免觉得自己凭什么能够浑噩不觉、近乎侥幸地度过那些年?那些在动荡中真正失去性命、再无回头之路的人,又该如何?
这些念头如同幽潭水底的藤蔓,时不时便会缠绕上脖颈,那股窒息感让他不敢深想,却又挥之不去。
“……”
或许是他沉默得太久,神色间的恍惚与沉重太过明显,顾城渊终于忍不住,手上稍稍用力,将他的身子转了过来,面对着自己。
“师尊又在想什么,脸色这么差。”
顾城渊看着他微微苍白的脸色,明知故问,白佑那些深埋的心事,他向来清楚,此刻也不等他回答就自己开口了。
“我刚刚忽然想起来,那日在灵涧峰,师尊有一句话说的很对。”
白佑垂着的眼睫动了动:“什么?”
“你又不是九天之上的仙神,或有私欲,那又如何。”
“……”
“师尊之前还与我说过,人生在于世,孰能无错。”顾城渊望进他的眼底,“怎么到了你那里,这句话就不作数了?”
睫毛簌簌抬起,白佑张了张嘴,似乎想辩解,最终却只是化为一声轻叹:“……我也说不清。”
顾城渊笑道:“其实师尊不必去想那些乱七八糟的,要知道,两辈子都挂念同一件事也是一件很难的事情。”
“一直做一件事情很难,放下那件事情更难,可师尊知道最难的是什么吗?”
“是什么?”
“决定放弃以后再次拾起来,要承受的东西是成倍的。”顾城渊的声音沉缓却清晰,“你已经做的很好了,或许师祖做的更好,可与你有什么必要关系?说句不好听的,师尊不要怪罪,他那个时候都是老家伙一个了,你那个时候才多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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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那时才不过十七八岁。”他的指尖轻轻拂过白佑微蹙的眉间,试图抚平那里的痕迹,“师尊不妨想想,我十七八岁时是什么模样?”
“懵懂、偏执、满心满眼只装得下一人一事,而你却要扛起如此大任,你真的已经很好很好了。”
“更何况你为苍幽山付出的心血,向来纯粹,不曾掺杂半点私心,这便足够难得,反正于我而言,自师尊回来之后,苍幽山是兴是衰,是存是灭,都是无关紧要的事情。”
“……”这话也太直白了些,白佑无奈,“你这些话也就是说给我听,就不怕隔墙有耳。”
顾城渊不在乎:“肺腑之言,他们听了也不能把我怎么样,反正我们不过是一对世间最平常的道侣罢了。”
一番话下来,胸口那团堵了许久的滞涩之气,倒真的被这直来直去的歪理撬开了一丝缝隙。
白佑暗自舒了一口气,抬眼瞧着顾城渊那副理直气壮的模样,忽然抬手,不轻不重地在他脸侧拍了一下。
触感微凉,力道却轻得像是一片羽毛拂过,不仅不疼,反而还有点痒。
顾城渊愣了一下,随即眼底漾开笑意,顺势捉住那只欲要收回的手,拉到唇边亲了一下,语气带上点无辜的委屈:“哥哥打我做什么?”
白佑微微扬起眉:“你胆子倒是大,当着我的面说你师祖是老家伙,掌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