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章:浊流暗涌
呛人的硝烟与下水道百年淤积的腐臭混合成令人作呕的浓雾,在狭窄的甬道里翻滚。特务组长吴金魁抹了一把脸上混着血水和污泥的污迹,左脸颊被碎石划开的伤口火辣辣地疼,耳朵里尖锐的蜂鸣如同毒虫啃噬,让他几乎听不清自己粗重的喘息。他充血的眼睛死死钉在甬道尽头那个黑黢黢的洞口上——几块粗糙伪装的砖板歪斜地倒向里面,露出一个不规则的黑洞,浓稠的黑暗如同墨汁般翻滚,裹挟着铁锈、淤泥和阴沟死水发酵的、令人窒息的恶臭,正源源不断地向外喷涌。洞口边缘的水泥地上,几道混杂着暗红血迹和深褐酱污的拖痕,像垂死挣扎的蚯蚓,一头扎入那无边的黑暗。
“操!操!” 吴金魁嘴里迸出恶毒的咒骂,唾沫星子混着血丝喷溅。他猛地转向刚从地上挣扎爬起、扶着墙壁剧烈咳嗽的老张,一步跨到他面前,布满血丝的眼睛几乎要凸出来,带着噬人的凶光。“下水道!他钻进去了!” 冰冷的枪口再次抬起,这一次,不是威胁性地指着,而是死死顶在了老张的下颌骨上,坚硬冰冷的触感让老张全身的血液瞬间冻结。“老东西!你他妈早知道有这条路是不是?刚才为什么不说?!”
老张胸腔里翻江倒海,每一次吸气都牵扯着钝痛,爆炸的气浪震伤了内腑。枪口顶来的死亡压力让他喉头滚动,想要辩解,却只能发出嘶哑的“嗬嗬”声。
“吴组长!这边!” 甬道入口方向传来手下特务急促的呼喊,伴随着杂乱的脚步声。工坊那边的枪声和爆炸终于引来了其余分散搜索的特务和几名原本在另一侧监视出入口的巡捕房华捕。
几个特务和两名穿着黑色制服的华捕冲进了狭窄的通道,被眼前的景象惊得倒抽一口冷气:满地狼藉的碎砖、断裂的竹竿、湿透的烂草席;年轻特务歪倒在污水坑里,脖子诡异地扭着,肩膀下方插着半截染血的竹竿,身下的污水已被染成暗红;吴金魁和老张满身血污泥土,甬道尽头那个散发着不祥气息的黑洞更是触目惊心。
“妈的!那家伙钻阴沟跑了!” 吴金魁头也不回地咆哮,枪口依旧死死顶着老张,“快!通知地面!封锁老闸西区所有下水管道出口!特别是靠近苏州河的闸口!给老子调人手!封路!挨个井盖查!” 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命令,每一个字都带着挫败的狂怒。
一名特务脸色煞白,看了一眼年轻同伴的尸体,转身跌跌撞撞地跑出去报信。另一名特务反应稍快,急忙掏出警察局配发的简陋口哨,凑到嘴边,深吸一口气,对着甬道入口方向,用尽平生力气吹响!
“哔——哔哔——哔——!”
尖锐刺耳的警哨声,穿透酱园工坊的喧嚣,如同垂死野兽的哀嚎,撕裂了老闸上空阴沉的午后空气。这信号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迅速在附近几条街道激起涟漪。
地面上,酱园工坊周围几条原本就因搜查而风声鹤唳的弄堂瞬间炸开了锅。藏在门板缝隙后窥探的眼睛猛地缩了回去;街头巷尾零星的行人像受惊的兔子,仓惶躲进最近的店铺或门洞里;推着板车的小贩手忙脚乱地拐进岔路。几个穿着短褂、看似闲汉的男人却像接到了指令,迅速消失在人群或巷道的阴影中。
很快,尖锐的警哨接力般从不同方向响起,彼此呼应,如同无形的罗网迅速收紧。沉重的军靴奔跑声由远及近,纷乱地踏在青石板路上。一队背着长枪的警察和穿着便衣但动作凶悍的侦缉队特务,从那队赶来的特务指引的方向,杀气腾腾地朝着酱园后门扑来。路边的摊贩惊恐地收拢货物,行人纷纷避让,空气里弥漫开恐慌的张力。
与此同时,离酱园几条街外的一条相对僻静的支路上,一辆黑色雪佛兰轿车悄然停在路边不起眼的角落。车身沾了些泥点,车窗贴着深色车膜。司机是个精悍的年轻人,警惕地扫视着后视镜和前方的道路。后座上,一名穿着深灰色中山装、面容清癯的中年男子——代号“老周”——眉头紧锁地听着远处传来的隐约警哨声和越来越密集的奔跑声。他迅速摇下车窗,那哨音和混乱的声浪瞬间清晰了许多。
“出事了,方向就在那边…” 司机低声道,手指了指酱园方向。
老周眼神陡然变得锐利如鹰。他没有任何犹豫,干净利落地下达指令:“按备用方案,立刻撤。通知‘裁缝铺’,炉火暂时封了,所有布料清仓。” 他的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司机立刻发动汽车,轮胎碾过青石板路面,悄无声息地滑入旁边一条更窄的小巷,迅速消失在纵横交错的市井脉络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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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水道内的污浊空气几乎凝滞,浓烈的恶臭如同实质的铁块压在肺部。陈默感觉自己像一条被抛进滚烫沥青里的鱼。每一次呼吸都撕扯着左肩后方那个恐怖的创口,子弹撕裂的剧痛和大量失血带来的冰冷虚弱感疯狂拉扯着他的神经。他死死咬着牙关,将涌到喉咙口的腥甜硬生生咽了回去。身体紧贴着冰冷黏滑、布满厚厚淤泥的管壁,支撑着自己不至于一头栽进脚下那缓缓流淌、散发着沼气恶臭的漆黑污水中。脚下的水流浑浊粘稠,裹挟着腐烂的菜叶、看不清原貌的垃圾和令人作呕的漂浮物,有时甚至能感觉到不明物体擦过小腿的滑腻感。
甬道出口处传来的咆哮、脚步声和人声,如同地狱传来的追魂令,清晰地钻进耳朵。吴金魁那野兽般的嘶吼和老张压抑的呜咽,瞬间点燃了陈默濒临熄灭的求生之火!绝不能停在这里!他猛地一蹬身后湿滑的管壁,身体踉跄着向前扑去,右臂本能地向前摸索支撑。
“噗通!” 高度紧张和剧烈的伤痛让他失去了平衡,膝盖猛地砸进齐膝深的污水中,冰冷腥臭的污水瞬间浸透裤管,伤口接触到污水的刺激让他眼前猛地一黑,几乎晕厥。他低吼一声,牙齿深深陷入下唇,尝到了浓重的血腥味,靠着这股剧痛带来的短暂清醒,右手拼命在污秽的管壁上乱抓,终于抠住了一截锈蚀的、半埋在污泥里的粗壮铸铁管接头!
“哗啦!” 他借力猛地将自己从污水里拔了出来,半个身子都糊满了黑绿色的淤泥和黏稠的污物。他急促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吸入更多恶臭,肺部火辣辣地疼。他强迫自己冷静,侧耳倾听——身后,洞口方向传来杂乱的喧哗和命令声,手电筒的光柱已经开始在污水和管壁上乱扫!追兵要进来了!
陈默不再迟疑,拖着几乎麻木的左腿,沿着水流的方向——凭借本能判断这是通往苏州河下游的方向——竭尽全力向前挪动。每一步都异常艰难,污水巨大的阻力,湿滑的管底淤泥,严重失血带来的眩晕和肩背处持续不断的、撕裂般的剧痛,都在疯狂消耗着他仅存的体力。管壁上方凝结的水珠不断滴落,砸在他的头上、颈后,冰冷刺骨。通道狭窄且多处坍塌变形,有时需要他侧身甚至弯腰爬行才能通过,每一次身体的扭曲都带来伤口肌肉撕裂的剧痛。
他不知道自己爬了多久,时间在黑暗中失去了意义。意识时而清醒,时而模糊。就在他感觉力气将要耗尽、黑暗即将吞噬他的瞬间,前方的管道陡然向下倾斜,水流也明显变得湍急起来,发出哗哗的声响。手电光柱在后方的管道壁上晃动,夹杂着吴金魁那特有的、暴躁的呵斥声,距离似乎并没有拉开多少!特务们同样在泥泞污秽中艰难跋涉,但他们的体力优势正在显现!
“他妈的…血迹到这里淡了…肯定就在前面不远!快!” 吴金魁的声音夹杂着粗重的喘息和踩踏污水的哗啦声,穿透浑浊的空气,如同毒蛇的信子舔舐着陈默的后颈。
陈默的心脏狂跳,几乎要撞出胸膛。他猛地向前一扑,身体借着下坡的冲势滑入更深的一段管道,冰冷的污水没过了他的腰际。他挣扎着想稳住身形,脚下一滑,整个人再次栽倒,右手下意识地在污秽的管壁乱抓,试图寻找支撑点。突然,他感到右手触摸到的淤泥下方,似乎有一块冰冷的、规则的方形凸起物,非常坚硬,绝非管道本身的构造!就在他想仔细摸索的一刹那,后方一道强劲的手电光柱猛地扫了过来,刺眼的光线掠过他刚刚扑倒的位置!
“在那里!给老子抓住他!” 吴金魁的嘶吼如同炸雷在管道内轰然响起!紧接着是哗啦哗啦急促踹水逼近的声音!
陈默魂飞魄散,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他顾不上那个异常的凸起,手脚并用,拼命向前方的黑暗深处挣扎爬去!身后,驳壳枪沉闷的点射声突兀地炸响!
“砰!砰!”
子弹带着尖锐的呼啸,狠狠钻入陈默身体一侧的污水中,溅起浑浊的水花,距离近得他甚至能感受到弹头擦过皮肉的灼热气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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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水道入口处的混乱达到了顶点。几名警察和特务围在洞口,对着里面黑黢黢的空间束手无策,脸上写满了厌恶和恐惧。探照灯的光柱徒劳地在洞口附近扫射,无法深入那吞噬光线的黑暗。吴金魁站在洞口,半边脸被简易包扎的纱布覆盖,渗出的血迹和污秽混在一起,显得更加狰狞。他指着瘫坐在污水和碎砖之间瑟瑟发抖的老张,对着旁边一个穿着黑色巡长制服的华捕吼道:“把他给我捆结实了!这老东西是唯一的活线索!他认得路!带他下去!”
那巡长看着老张奄奄一息、满身污秽的样子,又看看那散发着地狱气息的洞口,脸上露出明显的为难:“吴组长,下面情况不明,太危险了,而且这老家伙…”
“危险?” 吴金魁猛地一把揪住巡长的衣领,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对方脸上,“那个共党头子受了重伤!就在下面!煮熟的鸭子飞了,你他妈担得起责任吗?!立刻!给我把他弄下去!他要是不带路,就他妈给我用刺刀捅着走!”
巡长被他凶戾的气势慑住,不敢再多言,无奈地挥挥手。两名警察皱着眉,一脸嫌恶地用枪托将瘫软的老张强行架了起来,又用粗糙的麻绳把他的双手死死反绑在身后,绳结勒得老张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另一个特务拿来一盏老式的马灯,昏黄跳跃的火苗在充满沼气的污浊空气中显得异常脆弱。
“走!” 吴金魁从手下那里夺过一支德制手电筒,强光打在老张惨白惊恐的脸上,“带我们去他可能钻出去的出口!敢耍花样…”他用枪口重重捅了捅老张的后腰,那里正是之前顶过陈默的脊椎骨缝,“老子让你尝尝生不如死的滋味!” 他率先弓着腰,不顾恶臭,钻进了那个黑洞洞的入口,后面跟着两个端着手枪的精悍特务,再后面是被警察推搡着、踉踉跄跄的老张,最后是提着马灯一脸晦气的巡长和另外两名警察。
一行人如同送葬的队伍,沉默而压抑地踏入了这城市最肮脏的脉络。恶臭几乎让人窒息,脚下是深一脚浅一脚的粘稠淤泥和滑腻的苔藓。手电和马灯的光线只能照亮眼前一小片区域,四周是无穷无尽的黑暗和哗哗的水流声。管道壁上凝结的水珠不断滴落,发出单调而瘆人的“滴答”声。老张被推搡在最前面,绳索深深勒进皮肉,冰冷的枪口时不时顶在腰眼或后背上,每一次触碰都让他浑身剧烈一颤。他感觉自己像被扔进了一口巨大的腐烂棺材,正在被押往地狱的深处。吴金魁不时粗暴地喝问方向,老张只能凭着多年前模糊的印象和对死亡的恐惧,含糊地指向前方水流汇聚的方向。
“前面…前面好像有个岔口…往左边水流急的是主道…” 老张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牙齿咯咯作响。浑浊的污水没过他的膝盖,每一步都像踩在冰冷的死亡陷阱里。他脑子里一片混乱,只剩下背后那冰冷的枪口和吴金魁那双在昏暗光线下闪烁着饿狼般凶光的眼睛。他不敢看脚下浑浊的水流里漂浮的是什么,也不敢去想那个浑身是血的年轻人是否还活着,更不敢想自己最终的结局。死亡的恐惧像冰冷的毒蛇,缠绕着他的心脏,越收越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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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默感觉自己快要被冰冷的污水和黑暗彻底吞噬了。吴金魁那两枪虽然落空,但巨大的惊吓耗尽了他最后一点爆发力。肩背的伤口在剧烈动作和污水的浸泡下,仿佛有无数烧红的钢针在里面搅动,每一次心跳都泵出滚烫的疼痛。失血带来的眩晕感如同潮水,一波波冲击着他的意识。他只能咬着牙,靠着求生的本能,机械地、极其缓慢地在齐腰深的污水中向前挪动。水流变得更加湍急,前方不远处传来更响亮的哗哗声,隐约还能感觉到空气的流动——那里应该接近一个较大的汇流口或出口。
他不敢回头,但身后追兵的动静却越来越清晰。哗啦哗啦的踹水声、压抑的咒骂声、手电光柱在污浊空气中扫过的光影……像索魂的无常,紧紧咬在身后最多五六十米的地方!吴金魁那特有的、暴躁的呵斥声穿透黑暗传来:“血迹!还有新鲜的!他就在前面!妈的,爬得倒挺快!给老子抓住他!死活不论!”
听到“死活不论”四个字,陈默心头猛地一沉,一股寒意从脊柱直冲头顶。他加速喘息,试图榨干身体里最后一丝力气。就在这时,脚下突然一滑!他本就虚弱不堪,平衡感全失,整个身体猛地向前栽倒!冰冷的污水瞬间淹没了口鼻!
“咕噜噜…” 腥臭污浊的脏水呛入气管,剧烈的窒息感和辛辣的灼烧感让他瞬间清醒!他拼命挣扎,右手在污水中慌乱地扒拉,试图找到支撑。慌乱中,他的手指似乎钩到了什么硬物,像是某种编织物的边缘?他顾不上去想,死死抓住,借着这点微弱的支撑,竭力将头抬出水面!
“咳!咳咳咳!” 他剧烈地呛咳着,吐出大口大口污浊的黑水,眼前阵阵发黑。然而,就在他挣扎出水面的瞬间,手电筒的光柱猛地扫过了他所在的位置!虽然大部分身体还浸在污水中,但露出水面的半个头部和肩膀瞬间暴露在强光之下!
“他在那儿!水里!” 一个特务尖厉的叫声在管道内炸响!
紧接着,“砰砰砰!” 几声急促的枪响!子弹如同冰雹般砸入陈默周围的水中!噗噗的水花溅起老高!其中一发灼热的子弹几乎是擦着他的头皮飞过,打在后方的管壁上,发出一声闷响,溅起几点火星和碎石!
致命的危机感让陈默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他猛地向旁边的管壁死角扑去,身体死死贴在冰冷黏滑的砖石上,最大限度地缩小目标。同时,他那只在水中慌乱抓握的手,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抓住的那个硬物,似乎被水流猛地冲动了!不,不是水流!更像是…像是被他抓住后,从某个隐蔽的位置扯脱开了!
没时间思考!追兵的脚步声和叫骂声已经近在咫尺!手电光柱如同毒蛇的信子,再次朝着他藏身的角落扫来!
陈默屏住呼吸,将身体尽可能缩进管壁的凹陷处。浑浊的污水在他胸前缓缓流淌,冰冷刺骨。他眼角的余光死死盯着刚才抓握的地方——湍急的水流下,隐约可见一个被黑色油腻污物覆盖、只有尺许见方的方形轮廓,边缘似乎有缝隙,像一块活动的盖板。此刻,那块盖板被水流冲开了一条不足半寸的漆黑缝隙,一股极其微弱、但明显不同于下水道恶臭的气流——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陈旧灰尘和铁锈的气息——正从那条缝隙里缓缓渗出来,如同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呼吸。
他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如铁,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缝隙后的黑暗深处,是什么?是绝路,还是……一线匪夷所思的生机?!追兵的脚步声和手电光已经逼近到二三十米内,吴金魁那粗重的喘息声如同恶鬼的低语,清晰可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