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酱缸地狱
浑浊的污水在老张脚下打着恶臭的旋涡,那张惨白溃烂的纸片,像一块刚从腐肉上剥下来的皮,沉沉浮浮。组长的手电光柱如同冰冷的探针,死死钉在他脸上,也钉在那片象征着他此刻命运的纸上。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油脂,只有沉重的喘息声和污水缓慢晃动的粘腻声响。
“捡起来。”组长的声音不高,却像钝刀刮骨,每一个字都带着浸透骨髓的寒意,“别让它烂在泥里。”
老张的身体筛糠般地抖着。他知道,弯腰去捞纸片,就是把自己的脖子凑到组长的枪口下——那纸团是陈默塞给他的“投名状”,也可能是催命符!可若不去……组长的眼神已经明确告诉他,下一个全身浸在污水里的就是他老张。他喉咙里发出濒死般的呜咽,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弯下早已僵硬的腰,满是污泥和老茧的手颤抖着探入冰冷粘稠的污水里。
冰冷的污水包裹着手掌,那股令人作呕的腐烂气味直冲脑门。他的指尖触碰到那片湿透、边缘几乎已泡烂的纸片,猛地一哆嗦,像是被滚油烫了一下。他闭着眼,狠狠心,一把将它捞了起来!纸张在他掌心摊开,如同刚从坟墓里挖出的裹尸布一角——上面的字迹早已被污水泡得一片模糊,只剩下几个墨团,完全无法辨认!只有纸张本身那廉价粗糙的质感,透着一股下层苦力惯用的气息。
“组……组长……”老张双手捧着这团烂糊糊的纸片,如同捧着自己滚烫的心脏,哆哆嗦嗦地递过去,脸上是一种混合着绝望和最后一丝侥幸哀求的表情,“它……它烂了……看不出是啥东西啊……”
组长冰冷的目光在他脸上扫过,然后落在那团不成形的纸浆上。他戴着黑色皮手套的手伸了过来,没有丝毫犹豫,一把抓了过去!两根戴着冰冷皮革的手指,粗暴地捻开那黏糊糊的一团,手电光柱凑近仔细照射——墨迹果然已完全洇散晕开,与纸张纤维和污水泥浆彻底融为一体,根本看不出任何字迹!只有纸的边缘隐约残留一丝廉价烟丝的味道。
组长的腮帮子绷紧了,皮手套上沾满了粘稠的污物。他猛地抬起头,眼神像淬了毒的锥子,狠狠扎在老张那张汗水和污水交织的脸上,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风暴来临前的死寂:“你……认得他?”
“不!不认识!绝对不认识!”老张魂飞魄散,脑袋摇得像拨浪鼓,声音都变了调,“就是前面那小子……他栽倒的时候……胡乱塞给我的!我……我也不知道是啥!当时那情况……手底下滑……没抓住人就……”他语无伦次,极力撇清关系,汗水混着污水哗哗地淌下来。
“废物!”啪!一声脆响!组长反手就是一个极其凶狠的耳光,重重抽在老张脸上!巨大的力量打得老张整个人向后踉跄了两步,噗通一声栽倒在齐膝深的污水里,溅起大片浑浊的浪花。半边脸瞬间麻木,耳朵嗡嗡作响,嘴里全是污水和血的咸腥味。
“钻进去!”组长根本没再看他一眼,枪口猛地指向那个狭窄、散发着浓烈酱臭的洞口,对着旁边的年轻特务厉声咆哮,“他跑不远!给我搜!挖地三尺也要把他抠出来!”
“是!”年轻特务被组长眼中赤裸的杀意激得浑身一激灵,毫不犹豫地应道。他嫌恶地看了一眼污秽恶臭的洞口,又瞥了一眼在污水里挣扎着爬起来的老张,脸上掠过一丝极其隐蔽的轻蔑,随即咬咬牙,将驳壳枪斜插在腰后皮带里,深吸一口气(立刻又被浓烈的臭气呛得咳嗽),手脚并用地朝着洞口钻去。他那身相对稍微整洁点的特务制服,瞬间被洞壁上滑腻的苔藓和腐烂的木茬刮蹭得一片狼藉。
“你!”组长的枪口这时才慢悠悠地转向刚刚从水里爬起、半边脸肿得像馒头、嘴角淌血的老张,语气冰冷得没有丝毫温度,“带路。这条耗子道通哪儿?”他的眼神如同在看一件随时可以丢弃的工具。
“酱……酱园……”老张捂着火辣辣的脸,声音含混不清,带着屈辱和恐惧,“前面……德发酱园的后巷……废水都是排到这里……”他指了指洞壁深处那股越发浓郁的酱咸腥臭气的来源方向。这是闸北区最大的酱园之一,三教九流、劳工苦力聚集,气味混杂,地形复杂。
“德发酱园……”组长眼中凶光一闪,立刻意识到其中的麻烦和机会并存,“走!从上面堵!”他不再管那个正在狭窄洞口里艰难蠕动的年轻特务,一把揪住老张湿透的衣领,粗暴地将他扯向通往地面的铁梯方向,“今天要是抓不着人,你就等着填这臭水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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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默感觉自己掉进了一个更大的、缓慢旋转的腐败漩涡。钻出老鼠洞口的瞬间,一股比下水道污水浓烈十倍不止的、混合着大豆发酵的浓烈酱腥、食物腐烂和廉价劣质卤水原料的恶臭,如同实质的拳头,狠狠砸在他的鼻腔和肺部!他重重摔在一条更加狭窄、满是滑腻油垢和发酵物残渣的明沟里,身体砸起的粘稠酱黄色污水劈头盖脸地将他再次淹没!
“咕……咳咳咳……”他剧烈地呛咳着,唯一能动的右手疯狂地在浓稠的酱色粘液中抓挠,试图撑起身体。左臂断茬伤口被这咸腥浓稠的液体浸泡,瞬间爆发出足以令人昏厥的剧痛!每一次呛咳都牵扯着胸腔深处断裂肋骨摩擦的锐痛!眼前阵阵发黑,耳中尖锐的蜂鸣几乎要刺穿脑髓。但他不敢停下,死亡的阴影如同跗骨之蛆,紧追不舍!
这条露天排水沟紧贴着酱园高大、斑驳的后墙。沟壁湿滑陡峭,布满了厚厚的黑绿色油垢和陈年发酵物结成的硬壳。上方,巨大的酱园棚顶遮蔽了大部分光线,只有棚顶破损处漏下几缕昏黄的光柱,在弥漫着蒸腾酸腐气味的空气中投射出迷蒙的光路。浓稠的酱黄色废水,裹挟着腐烂的豆渣、辣椒皮、不知名的动物内脏碎块和厚厚的白色霉绒,缓慢而粘滞地流淌着,发出汩汩的闷响。
窒息!剧痛!寒冷!粘稠!致命的追捕!这些感觉疯狂撕扯着陈默濒临崩溃的神经。他如同一条在粘稠沥青里挣扎的蚯蚓,手脚并用,在齐腰深的酱黄色废水中奋力向前扑腾。每一次动作都异常艰难,每一次呼吸都灼烧着喉咙和肺叶。他必须找到出口!脑子里只剩下那个女人最后指令的回响:“……酱园!人多……味大……混进去……”
前方沟渠出现一道裂纹斑驳的水泥矮坎,浑浊的酱水在这里形成一个缓慢旋转的小涡流,打着旋儿向下流淌。沟渠在这里拐了个弯,侧上方传来隐约的人声!那是酱园内部的声音!陈默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拖着几乎失去知觉的身体,手脚并用地爬上了那道湿滑的矮坎。拐过弯,前方的情景让他几乎窒息的胸腔猛地一抽!
一个巨大的、半埋在地下的酱缸阵列!数十口粗陶酱缸像沉默的坟包,密密麻麻地排列在稍显开阔的泥地上,缸口大多覆盖着破烂的草席或油毡布。浓烈到令人作呕的酱臭几乎凝成实质,扑面而来!几个穿着破烂坎肩、赤着脚、皮肤被酱卤浸染得黝黑发亮的劳工,正麻木地用长木瓢费力地搅动着缸里浓稠发黑的酱料,动作迟缓机械,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如同提线木偶。其中一个看起来年纪很大的劳工,正佝偻着背,艰难地试图揭开一口大缸上沉重的木盖板,露出下面发酵得如同黑泥般的酱料。
这是唯一的掩体!陈默的心脏狂跳,肺部如同破烂的风箱嘶鸣。他几乎没有思考的时间,身后沟渠方向隐隐传来压抑的争吵和趟水的哗啦声——追兵逼近了!他像一头走投无路的野兽,猛地扑向离他最近、也是最大的一口酱缸!那口缸的盖板刚刚被老劳工撬开一条缝隙,散发出最为浓烈刺鼻的腥臭味!
“噗通!”
沉重的落水声!陈默的身体狠狠地砸进那口巨大的酱缸!冰冷、粘稠、厚重得如同原油般的酱料瞬间将他吞没!巨大的冲击激起缸壁沉闷的回响!缸口粘稠的黑酱剧烈翻涌了一下,溅起巨大的酱浪,劈头盖脸地淋在旁边那个正费力揭开盖板的老劳工一头一身!
“啊呀!”老劳工猝不及防,被这滚烫(酱料发酵的温热)腥臭的酱汁浇了一身,发出一声惊恐的怪叫,脚下被滑腻的酱卤一拌,踉跄着向后跌倒,狼狈不堪。
巨大的动静立刻惊动了附近几个搅酱的劳工。他们麻木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惊恐和茫然,纷纷停下手中的长木瓢,朝着这口剧烈翻涌的大缸望来,不知道里面掉进了什么可怕的东西。
就在这时,酱园后巷方向传来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紧接着,两个身影猛地从堆满杂物和空酱缸的角落冲了出来!
正是组长和老张!
组长眼神鹰隼般扫过这片混乱的酱缸区,立刻锁定了那口还在剧烈翻涌、黑酱不断顺着缸壁往下流淌的大缸。旁边的老劳工倒在地上还没爬起来,另外几个劳工则惊慌失措地呆立着。
“人呢?!”组长厉声喝问,枪口已然抬起,威慑性地指向那几个劳工。
老张脸色惨白如纸,眼神飞快地在现场扫过,尤其死死盯着那口翻涌的大酱缸——缸口边缘,粘稠如沥青的黑酱正缓慢地往下淌。他的心脏在腔子里擂鼓般狂跳,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那个纸团模糊的墨迹和廉价纸张的触感,此刻如同烙铁般烫着他的神经。陈默掉进酱缸了?淹死了?还是……他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目光下意识地又瞟向酱园连通前面工坊的那条堆满麻袋和杂物的狭窄通道。
“刚……刚才……”一个年轻的劳工被枪指着,吓得语无伦次,指着那口大缸,“有……有东西掉……掉进去了!很大!像是个人!”
组长眼中凶光大盛,几步就跨到那口大酱缸前,毫不犹豫地用枪管猛地挑开旁边倾倒的盖板!一股更加浓烈、发酵到极致的恶臭轰然爆发!满缸粘稠、厚重、近乎漆黑的酱料还在剧烈地翻腾着气泡,表面漂浮着白色的霉斑和一缕缕灰绿色的发酵菌丝,根本看不到任何东西沉下去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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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搅!”组长对着那几个吓傻的劳工,厉声命令道,枪口冷冷地指着他们,“给我把它搅出来!”
老张也凑到了缸边,一股浓烈的酱腥味混杂着某种更深邃的腐烂气息直冲鼻腔。他强忍着呕吐的欲望,目光飞快地扫过缸壁内侧——靠近缸口上方边缘的位置,几道带着新鲜污泥的、急促的手指抓痕清晰地烙印在深色的陶壁上!痕迹向下延伸,消失在浓稠翻涌的酱料深处!
老张的心脏骤然停止了跳动!他没死!他在下面挣扎!那纸团……这个念头如同毒蛇噬咬着他的心。他下意识地抬眼看向组长。组长正全神贯注地盯着酱缸内部,侧脸紧绷,眼神锐利得像刀子,显然也发现了那几道新鲜的抓痕。组长的嘴角,缓缓勾起一丝极其冷酷、如同捕食者看到猎物落入陷阱的狞笑!他握枪的手指微微收紧。
“找根长点的棍子,给我往死里捅!”组长那淬了冰般的声音再次响起,打破了酱缸地狱的死寂。
老张浑身冰凉,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汗水浸透了他破烂油腻的衣襟。他眼睁睁看着一个劳工战战兢兢找来一根长长的、头部带着弯钩的沉重木棍,犹豫着探向那口如同沼泽深渊的巨大酱缸。那浑浊粘稠的黑酱面剧烈地波动了一下,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下面惊恐地蜷缩、试图更深地藏匿。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瞟向那条堆满麻袋和杂物、通往酱园前部工坊的狭窄通道……以及通道口地面上,几滴几乎难以察觉的、粘稠发黑的酱点,正顺着地面的裂缝,悄然向前延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