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临川在案前坐下,铺开特制的加急奏报用纸,提起笔。
先定了定神,然后将此前自琉球出兵、连克九州、下关、广岛直至兵临京都、迫使倭国朝廷献城归顺的全过程,简明扼要地写清楚。
接着,笔锋一转,开始陈述现状。
“臣谨奏:倭国京都虽下,其主受擒,然其国疆域潦阔,山岛崎岖,民情未附。”
“我军实际掌控之地,北起福冈,东至京都,实仅濑户内海西岸一线要冲,沿途重要城池、港口而已。”
“倭国四岛其馀广袤土地,尤其是本州东部、北部,仍由各地藩主、豪族占据,名义归顺,实则心意未定。”
“此等情形,伏乞陛下圣鉴。”
他写得很客观。
毕竟,仅靠眼下这几万兵马,想彻底控制整个日本列岛,几乎不可能。
但紧跟着,他分析了有利条件。
“然倭国经连年征战,北征朝鲜抽调青壮过半,水师主力尽丧于琉球,国库民力早已枯竭。”
“九条氏暴政积怨,民心离散。”
“各地纵有不服,亦难在短期内集结成规模、堪与王师抗衡之军力。”
“加之倭国伪主及其朝廷公卿现已受制于我,可借其名号发号施令,更兼出羽、越后等地所谓‘义军’内应协助,初步稳定京畿及已占之地,当无大碍。”
写到这里,陆临川笔尖顿了顿。
一个潜在的危险,忽然清淅起来。
朝鲜战场上的倭国陆师主力。
差点把这一茬忘了。
九条辉宗之前已下令从朝鲜撤军,但冰天雪地,路途遥远,又有朝鲜义军与大虞零星部队袭扰,那近十万倭军此刻行至何处,尚未可知。
若让这支军队成功撤回倭国本土……即便他们疲惫不堪、缺粮少械,那也是十万见过血、打过仗的老兵。
一旦与本土残留势力结合,被有心人组织起来,必将成为心腹大患。
绝对不行。
陆临川眼中闪过一丝厉色。
不能让他们回来。
他立刻来了精神,思路瞬间清淅。
“倭国朝鲜驻军,尚有近十万之众,此乃当前最大变量。”
“臣已思得对策:即刻以倭国‘天皇’之名,颁发明诏,令朝鲜诸军放弃抵抗,就地向我朝或朝鲜方面无条件投降。”
“同时,臣奏请朝廷协调辽东、朝鲜方面,全力接收、看管此批降卒。”
他越写越快,思绪如泉涌。
“此十万降卒,皆倭国百战精锐,正值壮年。”
“若尽数坑杀,有伤天和,亦恐激倭人死志。”
“不若押解回国,分置各地矿场、河道、边墙工事,服苦役三至五年。”
“一则消耗其体力锐气,二则可补国内劳力之缺。”
“待其野性渐消,再视情形,或编入辅兵,或分散安置,皆可从容处置。”
至于朝鲜倭军可能不奉“天皇”
陆临川嘴角微扬。
那便看他们还听不听后方的话,还要不要粮草辎重补给。
如今倭国中枢已在自己手中,通往朝鲜的海路也被大虞水师监视甚至切断。
没了本土的粮饷物资支持,那十万大军在异国他乡的冰天雪地里,还能支撑多久?
“釜底抽薪,其军自溃。”他在奏报中写下这八字,自信满满。
找到了天皇这张牌的正确用法,陆临川心情舒畅不少。
接着,他又想起另一件至关重要的事——银矿。
倭国佐渡、石见等地的银矿,是此行最重要的战略目标之一。
长远来看,其价值甚至超过军事胜利本身。
“倭国佐渡、石见等处银矿,据传储量极丰。”
“然欲大规模开采、运输,需投入大量人力物力,且需震慑当地,以防破坏滋扰。”
“眼下我军首要在于稳固占领区、肃清潜在反抗,直接强取豪夺,时机尚未完全成熟。”
“臣意,可先行一步。”
“即以‘协助恢复生产、以充国用’为名,召集随军工匠及倭国本地熟知矿务者,前往诸矿考察,勘验矿脉品质、评估开采难度、规划运输路线。”
“同时,可小规模恢复开采,所得银两,部分用于本地军需,部分登记在册,以为后续大规模开采之基。”
“待朝廷后续官吏、军伍及采矿工匠大批抵达,根基已奠,则可全面接手,纳入朝廷直辖。”
这件事,必须提前布局。
此外,还有更现实的问题。
“大军远征,补给线漫长。”
“倭国所获钱粮物资,如何安全、高效运回国内,亦需提前规划。”
“臣欲令郑泗、赵翰等,着手勘察自九州至浙江、福建之最佳航线,沿途可选之中转港口、避风锚地,并评估海况、洋流、季风之影响。”
“绘制详图,制定运输章程,务求稳妥。”
写到这里,陆临川轻轻舒了口气。
要处理的事情太多了。
稳定占领区、消化战果、防备反扑、规划长远……千头万绪。
“倭国现有官僚,如藤原兼房、平重衡、伊达稙宗等人,表面归顺,实不可信。”
“然眼下维持秩序、推行政令,尚需借助其力。”
“臣当恩威并施,用之而防之。”
“若其尽心配合,暂且留用;若阴怀异志,或办事不力,则杀之换人。”
“本土‘义军’及归顺藩主,亦需分化制衡,使其互掣,不得坐大。”
他特别提了一句赵翰。
“军中赵翰,于琉球、进军途中屡次建言,颇具见识,办事亦稳妥得力。”
“此番整理倭国政情、起草安民告示、连络内应等事,多交由其处置,皆有条不紊。”
“此子可堪造就,臣当继续磨砺,以备用。”
奏报最后,他再次强调:
“倭国虽破,根基未固。”
“一切方略,皆需朝廷后续大力支持。”
“官吏、兵马、钱粮、工匠,望陛下早作筹划,陆续东来。”
“臣在倭京,必竭尽所能,稳住局面,以待王化。”
写毕,从头细看一遍,修改了几处措辞,加盖随身携带的钦差关防,唤来亲信校尉,令其星夜送往福州,再由驿站直发京师。
做完这一切,窗外天色已近黄昏。
陆临川起身走到窗边。
庭院里,一株樱树已冒出些许嫩芽,在晚风中轻轻颤动。
这片土地,如今已踩在脚下。
但脚下的路,还很长。
……
几乎在同一时刻。
京都城内,一处隐秘的宅邸内室。
门窗紧闭,帘幕低垂,只点着一盏昏暗的油灯。
藤原兼房、平重衡、伊达稙宗三人,相对跪坐。
气氛压抑得让人窒息。
良久,藤原兼房忽然以袖掩面,发出一声极力压抑的呜咽。
“国……国何以至此啊。”
平重衡双眼赤红,拳头狠狠砸在榻榻米上:“奇耻大辱。”
伊达稙宗脸色铁青,嘴唇抿成一条线,胸口剧烈起伏。
三人皆是假意归顺。
在陆临川面前,他们卑躬屈膝,唯唯诺诺,仿佛已真心认命。
但此刻,卸下伪装,只剩下无边的耻辱、愤懑与绝望。
“不能就这样算了。”藤原兼房猛地抬起头,眼神却变得狠戾起来,“日本国祚绵延千年,岂能亡于我等之手?”
“虞人如今所得,无非仗着兵甲之利、趁我国虚。”
“他们根基不稳,民心未附,只要我们……”
“只要我们如何?”平重衡嘶声道,“京都已失,陛下……陛下也在他们手中。”
“各地藩主,见风使舵者多,真心勤王者,如今还能有几何?”
“有。”伊达稙宗忽然开口,“关白殿下……九条公虽败,但其多年经营,威望犹在。”
“各地大名、藩主之中,忠心者绝非没有。”
“只是如今群龙无首,各自为政罢了。”
藤原兼房连连点头:“伊达君说得对,民间更非真心归附。”
“虞人看似不扰民,还放粮赈济,但那点小恩小惠,岂能收买人心?”
“只要有人登高一呼,反抗的火焰,立刻就能烧起来。”
他越说越激动,身体前倾:“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把这个火种点起来。”
“连络各地忠义之士,秘密集结兵力,等待时机。”
“只要虞人内部出一点乱子,比如补给不继、疫病流行,或者……或者,他们的主帅,突然死了。”
平重衡和伊达稙宗同时一震,看向藤原兼房。
“除掉陆临川?”平重衡呼吸急促起来,“他是虞军主帅,若能成功,虞军必乱。”
“可是……谈何容易?他身边护卫森严,出入皆有甲士跟随,我们如何近身?”
藤原兼房脸上露出一丝阴冷的笑容:“我……我与宫中几位侍从长官,素有旧谊。”
“如今皇宫虽被虞兵把守,但内里伺奉陛下的人,还是我们的人。”
“我们可以恳请陛下,以……以示恭顺、商讨善后为名,设宴邀请陆临川入宫。”
“皇宫之内,我们总能找到机会。”
伊达稙宗眉头紧锁:“设宴?虞人岂会轻易中计?陆临川即便赴宴,也必定携带大量护卫,席间动手,风险太大。”
“有护卫又如何?”藤原兼房咬牙道,“那陆临川,不过一个文官出身,手无缚鸡之力。”
“只要我们安排的武士能寻机近身,猝然发难,必能一击毙命。”
“只要他一死,其馀护卫群龙无首,宫内我们的人再一起动手,混乱之中,未必不能成事。”
平重衡却依旧迟疑:“风险……还是太大了。”
“万一失败,我等身死事小,恐连累陛下,招致虞人疯狂报复,日本……就真的万劫不复了。”
“难道现在就不是万劫不复吗。”藤原兼房低吼,目眦欲裂,“国家都已亡了,我们还有什么不能失去?”
“忍辱偷生,看着虞人在我们的国土上作威作福,看着神社凋零,文明湮灭?”
“那我等活着,与行尸走肉何异。”
室内再次陷入沉默。
过了许久,伊达稙宗缓缓开口:“关于陆临川……我似乎记得,从前线传回的一些零散战报里,提到过他在福建作战时,曾亲自领兵冲阵,颇有勇力……不知是否属实?”
藤原兼房一愣,随即断然摇头:“绝无可能。伊达君,你我都见过那陆临川,身材颀长,面容白淅,举止从容,分明是典型的虞国文人做派。”
“关白殿下当初派使臣去虞国,还曾带回他写的两首诗,殿下阅后都赞赏有加,称其文采斐然。”
“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是勇武之将?定是前方将士为夸大敌情,或推卸败责,胡编乱造。”
平重衡也道:“不错。虞国文武分野甚严,文官掌兵已是特例,岂有文官亲自陷阵搏杀之理?传闻不可信。”
伊达稙宗见二人如此肯定,心中那点疑虑也渐渐消散。
或许真是自己记错了,或是战报有误。
“即便他真有几分勇力,”藤原兼房冷笑,“难道还能敌得过我们精心挑选的死士武士?”
“宫中宴饮,他总不能全身披甲、携带长兵吧?”
“我们的人,却可以藏利刃于怀,暴起发难。”
“只要距离足够近,他必死无疑。”
平重衡看着藤原兼房眼中近乎疯狂的决绝,又看看沉默不语的伊达稙宗,终于,一直紧绷的肩膀垮了下来,长长吐出一口浊气。
“罢了……罢了,正如君所言,国已至此,苟活何益,大不了,便是一死,我等身受国恩,岂能不思报效。”
他抬起头,眼中也燃起了火焰:“干了。”
藤原兼房精神大振:“好,具体细节,我们还需细细商议。”
“如何说服陛下同意设宴,如何安排可靠之人,如何传递消息,动手的时机、信号、得手后的退路……每一样,都不能有丝毫差错。”
三人将头凑近那盏昏暗的油灯,压低了声音,开始密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