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城的风景很好。
时值初春,寒意未褪。
城内街道宽阔,屋舍俨然,天朝遗韵的飞檐斗拱在薄雾中显出沉默的轮廓。
百姓们都躲在家里。
门窗紧闭,帘幕低垂。
偶尔有胆大的从缝隙中向外窥探,一见街上玄甲森然的异国军队,便立刻缩回头去,连呼吸都放轻了。
整座城仿佛睡着了,又或是死了,只有风穿过空荡长街的呜咽,以及军靴踏在石板路上整齐而沉重的声响。
大虞士卒很快就接管了城防、武库、粮仓等要地,并且将原来的守军全部收缴兵器,集中看管。
过程顺利得近乎乏味。
郑泗的水师也已驶入淀川,炮口遥指城内内核局域。
没有抵抗,没有骚乱。
甚至没有多少惊恐的哭喊。
这座数百年的古都,以一种近乎麻木的顺从,迎接了新的主宰。
“天皇”在皇宫门口,率领文武百官,迎接陆临川及其部将。
那所谓的“天皇”身着黑色的束带衣冠,头戴垂缨冠,站在百官之前,身形单薄。
隔得尚远,看不清面目,只觉是个极年轻的影子,在初春的寒风中显得有些瑟缩。
他身后,乌压压跪着一片公卿朝臣,冠帽袍服各异,却都是一样的低伏姿态。
陆临川自然没有给好脸色。
他勒住马,在距离宫门二十步外停下,并未下马,只居高临下地扫视着那群人。
身旁亲兵按刀肃立,目光冷冽。
气氛凝滞,只闻旌旗在风中猎猎作响。
过了片刻,陆临川才淡淡道:“上前说话。”
通译高声传话。
那年轻的天皇似乎颤了一下,在身旁一名老臣的低声提醒下,方才迈步向前。
脚步虚浮,走到距马头十步处停下,躬身行礼,声音细弱,带着明显的颤斗:“下……下国主,恭迎天朝上将……”
陆临川打量着他。
确实年轻,估计还不满二十岁,面色苍白,眉眼清秀,却无甚英气,反而透着长期幽居的孱弱与惶惑。
望之不似人君,畏首畏尾,旁边的官员也面色惶惶,眼神躲闪。
显然是被临时拿出来充场面的。
这“天皇”本就是个傀儡。
九条氏专权多年,天皇早被架空,圈禁深宫,不过是维系“万世一系”神统的像征罢了。
如今九条氏倒台,这些公卿便急忙将这尊泥塑木雕抬出来,企图以此换取大虞的承认与宽恕。
“九条辉宗何在?”陆临川问,目光扫过后方那群官员。
天皇身侧一名白发老臣连忙伏地答道:“回将军……九条逆贼已被臣等擒拿,囚于府内,听候发落。”
陆临川看了过去,经旁人介绍,得知他是太政大臣藤原兼房。
旁边还有权中纳言平重衡、陆奥守护伊达稙宗。
这三人,便是眼下日本朝廷中还能主事的人了。
“既已擒拿,为何不即刻献出?”陆临川语气平淡,却带着无形的压力。
藤原兼房额头触地:“是,是臣等疏忽。即刻便将逆贼押来!”
他回头低声吩咐几句,不多时,便见一队宫廷侍卫押着两人从侧门走出。
为首者是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五花大绑,衣衫凌乱,发髻散开,面色灰败,眼神却仍存着一丝不甘的狠戾。
他身后跟着几名九条氏的亲族子弟,皆是垂头丧气。
“跪下!”押送的侍卫低喝。
几人挣扎了一下,终究被强行按倒,跪在尘埃中。
陆临川不再看那些俘虏,目光转向藤原兼房:“城内可还有九条馀党?”
“回大人,已全部缉拿在监,府邸皆已查封,听候处置。”藤原兼房答得飞快,姿态恭顺至极。
陆临川点点头。
他也已下令,让士卒查封九条氏的府邸。
如今,九条氏所有人,从上到下,全部都在关押之下。
“尔等既擒逆首,献城归顺,也算识得时务。”陆临川缓缓道,“本督奉天子之命,吊民伐罪,只诛首恶,胁从不问。尔等好自为之。”
藤原兼房、平重衡、伊达稙宗连连叩首,言辞恳切,赌咒发誓必效忠大虞,绝无二心。
那年轻的天皇也在一旁跟着躬身,嘴唇嚅动,却发不出象样的声音。
陆临川冷眼看着,心中并无波澜。
这些人,今日能背叛九条氏,明日便能背叛大虞。
所谓忠心,无非是形势所迫,苟且求存罢了。
他本来想除掉这些首脑人物,换上更可控的傀儡,但一想到兵不血刃拿下了京都,如果立刻大开杀戒,难免会激化倭人反抗,引起不必要的动荡。
反正,时间站在自己这边。
只要渡过最开始的这段混乱时间,等朝廷后续的军队、官吏陆续抵达,彻底控制局面,后面岂不是任他想怎么做,就怎么做?
于是,陆临川虽然表现得冷淡,却也没有太过羞辱,只是让他们卸任身上的职务,无事便待在府中,不得随意走动,随时听候传唤。
对于天皇,陆临川暂时还需要他的权威来稳定倭国,号令众藩,所以也暂时不打算动,至少要等到朝廷有能力全面掌控之后,再把他“请”到大虞去,遥领日本,或许还能做个安乐公。
总之,这次占领京都,虽然有些仓促,后续也有很多需要处理的事,安抚民心、整顿秩序、清点财物、镇压可能的反抗火苗,但总体来说,还是灭国了。
日本,倭国,灭矣!
陆临川望着眼前伏地的一片身影,望着远处沉默的宫殿楼阁,忍不住笑了起来。
那笑容起初很淡,只是嘴角微扬,继而逐渐扩大,最终化为一声低沉而畅快的轻笑。
周围的将士们,石勇、李水生、秦修武等人,先是一愣,随即也明白过来,跟着笑了起来。
笑声起初压抑,而后渐渐放开,在这寂静的宫门前回荡,带着胜利者毫无掩饰的张扬与快意。
投降的倭国众官员,见到这群虞人如此志得意满,心里也是五味杂陈。
许多人将头埋得更低,羞愤难当。
没想到,关白殿下苦心孤诣,才勉强统一的日本,刚准备大展身手,北征朝鲜,南图琉球,却就这么戛然而止了。
雄图霸业,尽化尘土。
而他们,这些曾经依附于九条氏、或至少默许其扩张的公卿武将,如今却跪在异国征服者马前,瑟瑟发抖。
他们都成了日本的历史罪人。
很多老臣面如死灰,手指抠进泥土,恨不得立刻切腹谢罪,以洗刷这屈辱。
但天皇陛下还需要他们来辅佐周旋。
否则,以那懦弱单纯的性子,还不知道这些虞国人会怎么对付他。
于是,只得忍辱负重,将这份绝望与羞愧死死压在心底。
陆临川笑罢,敛去神色,恢复了一贯的冷静。
他命令士卒接管了皇宫的防务。
“天皇”暂时还是居住在皇宫之中,毕竟名义上仍是一国之主,要等朝廷和皇帝顶多,此刻不宜做得太过,以免僭越。
“皇宫内一切照旧,”陆临川对藤原兼房道,“但守卫全部换成我军士卒。国主起居,需得报知。一应外臣入宫,必经查验。”
“是,是,谨遵大人之命。”藤原兼房连声应诺。
至此,整个京都才算彻底落入陆临川手中。
他并未入住皇宫,而是选择了距离皇宫不远、原属九条氏的一处宽敞宅邸作为临时帅府。
宅邸早已被清理干净,陈设华美,此刻却弥漫着一种人去楼空的冷清。
安顿下来后,赵翰便来求见。
“大人,日本国虽然已灭,但国内肯定有诸多不服势力和隐患,国政也不能再完全交由他们手中,”赵翰眉头微蹙,低声道,“但我们一时也找不到足够的人手来接管……沉大人虽有才能,但各种事务缠身,分身乏术,恐怕也无法顾及周全。”
陆临川看向他:“你的意思呢?”
赵翰显然早有思量,立刻道:“末将以为,一方面,可令出羽、越后等地的叛军速来京都。”
“他们与京都本地公卿素有旧怨,可令其互相制衡,形成平衡。”
“另一方面,我军中也有不少识文断字、处事稳重的将官,可从中抽调一批,配齐通译,派到各衙署去。”
“名义上是‘协助’,实为监督,进一步控制实权。”
陆临川听着,微微点头。
这法子稳妥,既能利用倭人内部矛盾,又能逐步渗透,正是他之前“以夷制夷、徐徐图之”思路的具体化。
他笑道:“正合我意,就照你说的,即刻去办。”
“出羽、越后那边,让小野寺信纲等人尽快动身,但也要防着他们势力坐大,可令其分批量、限人数前来。”
“是。”
“此外,”陆临川沉吟道,“先以这劳什子天皇的名义,起草一份安民告示,不,是‘谕令’。”
“传谕全倭,为我军正名,要写明,我军是应日本国忠义之请,前来协助勘乱,乃正义之师。”
“如今九条氏既灭,但国政不可一日无主,大虞作为宗主,自当秉持道义,帮助其治理国政,恢复秩序。”
“令倭国全国上下,各安生业,不准抵抗。”
赵翰眼睛一亮:“大人英明!有了这倭国头子的谕令,我军行动便更加名正言顺,可大大减少抵抗。”
“去吧。”陆临川挥挥手,“要尽快,遣快马发往各道。”
赵翰领命,匆匆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