倭国,京都。
九条辉宗半靠在厚褥上,脸色蜡黄,眼窝深陷,唇上毫无血色。
“再说一遍。”
武士额头紧贴地板:“出羽、越后那帮叛贼……他们派了使者,秘密渡海,去了琉球……见了虞军主帅陆临川……”
“双方……双方已订了密约……”
“叛贼愿为虞军内应……换取虞军支持他们……取代殿下……”
“陆临川已允诺……战后由他们主政,日本永为虞国藩属……”
武士每说一句,九条辉宗的呼吸就粗重一分。
阁内死寂。
侍立在侧的藤原兼房、平重衡等人面无人色,连大气都不敢喘。
他们知道会有这一天,却没想到来得这样快,这样彻底。
那些叛贼……竟真的引狼入室!
“呵……呵呵……”九条辉宗忽然低笑起来,“好……好一群忠臣义士……”
“他们是不是觉得……只要把我的人头献给陆临川,虞人就会心满意足,打道回府?”
“是不是觉得……割地、赔款、称臣、纳贡……就能换来苟安?”
无人敢答。
九条辉宗挣扎着想要坐直,牵动内伤,剧烈咳嗽起来,嘴角又渗出血丝。
藤原兼房慌忙上前想扶,被他一把推开。
“滚开!”
“与虎谋皮……蠢货!”
“一群蠢货!”
骂完,他却又颓然靠回褥堆,闭目良久。
再睁开时,眼中已没了怒气。
“平重衡。”
“臣在。”
“你亲自去一趟出羽。”九条辉宗缓缓道,“见安东、户泽那几个老家伙。”
“告诉他们,此前种种,我可以不计较。”
“只要他们肯罢兵,掉头与我一同抵御外侮,事成之后,出羽、越后乃至东北,他们想要什么,我都给。”
“国难当头,国内的事,可以谈。”
“但外敌当前,必须一致对外。”
“告诉他们……日本可以没有九条氏,但不能亡国。”
平重衡浑身一震,伏地:“臣……领命。”
“快去。”
平重衡匆匆退下。
九条辉宗又看向藤原兼房:“传令朝鲜前线……撤军。不惜一切代价,撤回来。”
藤原兼房愕然:“殿下!朝鲜我军虽困,仍有十万之众,若仓促撤退,恐遭追击,损失惨重……”
“不撤,等着被虞人水师截断海路,全军饿死在朝鲜吗?”九条辉宗冷冷道,“能撤多少是多少。陆师主力……必须回来,本土需要他们。”
“是……”
“还有,以我的名义,颁‘总动员令’,十五岁以上男子,皆需编入军伍。”
“各家存粮、铁器、木材,一律征用。”
“各藩港口、要塞,加紧修筑工事……告诉所有人,虞人要来了。”
“这一次……不是劫掠,是灭国。”
他的声音很平静,却让阁内所有人打了个寒颤。
……
平重衡的出使,毫无意外地失败了。
叛军首领安东守治当着平重衡的面,撕碎了九条辉宗的亲笔信。
“现在知道‘国难当头’了?当初北征朝鲜、南寇大虞时,九条关白可曾问过我们这些‘国人’?”
“水师尽丧,海疆洞开,难道不是他穷兵黩武招来的祸事?”
“如今引狼入室的,不是我们,是他九条辉宗!”
“至于虞人……”安东守治冷笑,“虞人再凶,终究是天朝上国,要的是藩属的恭顺。我们恭顺便是。总好过被九条氏继续吸血,直到国破家亡!”
平重衡无功而返。
消息传回,九条辉宗没有再发怒,只是沉默地坐在昏暗中,良久,挥了挥手,让所有人都退下。
从这一刻起,日本国真正陷入了内外交攻、四分五裂的绝境。
徨恐,如同瘟疫,随着败报、叛变、撤军令、总动员令……一道道消息,从京都蔓延向四方。
九州、四国、中国、乃至近畿,各地大名、地头、豪族,反应各异。
有人厉兵秣马,誓死抗敌;有人暗中连络,查找退路;有人惶惶不可终日,举家内迁;也有人……悄悄派出了自己的使者,驶向南方大海。
市井间,流言四起。
“虞人的船比山还大,炮火一响,天崩地裂……”
“他们在琉球杀了我们好几万人,海都染红了……”
“听说他们要把日本人都杀光,把地抢去种田……”
“叛军说了,只要不打,虞人不会乱杀人,还会帮我们除掉九条奸贼……”
恐慌与猜忌,在寒冬里发酵。
各地征召来的“新兵”,多是农夫、渔民、工匠,仓促发下一杆竹枪或一把破刀,就被驱赶上城墙、海滩,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望着茫茫大海,眼神茫然又恐惧。
真正的精锐,要么葬身琉球外海,要么还陷在朝鲜冰天雪地的撤退路上。
……
景隆四年,冬十二月。
日本列岛在压抑与恐慌中,迎来了这一年最后一个月。
十二月初十。
琉球,那霸港。
晨雾未散,海面笼罩着一层灰白的纱。
港湾内,帆樯如林。
三艘西班牙盖伦巨舰、十五艘巡海舰、近百艘福船广船及大小辅助船只,已然列阵完毕。
码头栈桥旁,陆临川一身轻甲,外罩深青色披风,立于众将之前。
郑泗、石勇、韩铁山、李水生、秦修武、赵翰、范毅……俱在。
人人甲胄鲜明,神色肃穆,眼中却都燃着一团火。
灭国。
这两个字,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心头,却激发出前所未有的豪情与灼热。
自三代以降,华夏可有水师跨海万里,直捣敌国腹心?
今日,他们便要开这亘古未有之先例!
“范毅。”陆临川开口。
“末将在!”
“你率巡海舰四艘、福船十艘、陆战队三千,留守琉球、小琉球,兼顾澎湖方向。务必守好此三角海域,保我退路与补给线畅通。若有异动,可临机决断。”
“末将领命!”范毅抱拳,退后一步。
陆临川目光扫过其馀众将:“其馀各部,按既定方略,出发。”
“登船——”
号令层层传下。
将士们沿着跳板,沉默而有序地登上各船。
石勇踏上运输船前,回头望了一眼岸上肃立的范毅部,咧嘴一笑,挥了挥拳头。
范毅重重点头。
没有更多言语。
一切,早已在沙盘与海图上推演过无数次。
陆临川最后登上了“圣安娜号”。
郑泗紧随其后。
“起锚——”
“升帆——”
舰队驶出港湾,在海面上调整队形,按照早就规划好的路线,保持着严整的阵型,平稳向前推进。
海上风平浪静。
一路北上,经过奄美诸岛附近时,曾远远瞥见零星倭寇小船,对方一见这遮天蔽日的舰队,立刻调头逃窜,消失在海平线外。
未遇任何象样的阻拦,沿途零星岛屿,尽皆轻松拿下,成为补给在线的中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