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京都,却是另一番天地。
铅灰色的乌云低垂,压抑得令人喘不过气。
先是零星雪籽,继而转为鹅毛大雪,纷纷扬扬,将二条城深色的屋瓦、枯寂的庭园染成一片刺目的苍白。
然而,比天气更寒冷的,是人心。
“丸山号”安宅船上侥幸逃生的几名溃兵,历经九死一生,终于将琉球海战惨败、桦山久高重伤、水师主力近乎复灭的消息,带回了九州,旋即以最快的速度传往京都。
起初,无人敢信。
怎么可能?
关白殿下倾国之力打造的水师,集结了畿内、西国精锐的庞大舰队,竟在琉球那个弹丸之地,被虞人打得近乎全军复没?
然而,一艘接一艘伤痕累的逃船驶入九州各港,带回来的是更加详尽、也更加绝望的证言。
惊慌失措的水手,缺骼膊少腿的伤兵,失魂落魄的低级武士……
他们的哀嚎与恐惧,如同瘟疫般在港口、在街市、在军营蔓延。
恐慌,终于冲破了层层遮掩,化作一股冰寒刺骨的洪流,涌入了京都,狠狠拍打在二条城紧闭的大门上。
“砰!”
九条辉宗猛地将手中的败报狠狠摔在光洁的榉木地板上,胸膛剧烈起伏,原本阴鸷锐利的面容,此刻扭曲得近乎狰狞,双目赤红,仿佛要喷出火来。
“废物!一群废物!桦山久高该切腹!该下地狱!统统都是废物!姑负了日本的信任!”
跪在下首的传信武士吓得浑身筛糠,将头死死抵在地板,不敢发出一丝声响。
暖阁内,炭火明明烧得正旺,却驱不散那彻骨的寒意。
侍立两侧的近臣、侧近小姓,个个面如土色,连呼吸都小心翼翼。
太政大臣藤原兼房嘴唇哆嗦着,想要劝慰,却不知从何说起。
权中纳言平重衡闭着眼,手指微微颤斗。
陆奥守护伊达稙宗眉头紧锁,盯着地板上那份败报,仿佛要将其烧穿。
水军……没了。
纵横东海、令朝鲜战栗、让大虞东南沿海数十年不安宁的日本水师主力,就这么没了。
不是小挫,是近乎彻底的、毁灭性的复没。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那道横亘在日本列岛与大陆之间的蔚蓝屏障,已然洞开!
意味着虞人那些可怕的西夷巨舰,随时可能出现在九州、四国乃至本州的海岸线外!
意味着九条关白殿下“拒敌于海外,决战于琉球”的方略,彻底破产!
“关白殿下……”藤原兼房终于挤出声音,干涩无比,“如今之计,当速调集诸国陆上兵马,尤其是九州、四国、中国地区诸大名,严守各处要害港口,深沟高垒,备足粮草箭矢,以防虞人水师……趁虚而来。”
“严防?”九条辉宗象是听到了什么笑话,“怎么防,拿什么防,虞人的炮火,你们没听溃兵说吗?”
“数里之外,巨舰齐射,山崩地裂!”
“我们的关船、小早船,挨着就碎,碰着就沉!”
“他们根本不用登陆,只需将舰队开到港口外,日夜炮击,就能将我们的城镇、码头、仓库轰成废墟!”
他猛地转身,猩红的眼睛死死盯住伊达稙宗:“伊达!你陆奥的兵马,何时能全部南下?”
伊达稙宗心中一凛,硬着头皮道:“殿下,陆奥道远,且需防备虾夷及……其他动向。”
“精锐已抽调部分随北征军赴朝,馀下兵马集结、南下,至少需两月……”
“两月?两个月后,虞人的刀可能已经架在你我的脖子上了!”九条辉宗厉声打断,他象困兽般在暖阁内疾走,“传令!不,以关白令旨,征发全国!”
“十五岁以上、五十岁以下男子,皆需自备武器,向各地守护、地头报到!”
“拆毁不必要的建筑,收集一切可用的木材、铁料,加固所有临海城砦!”
“动员一切可动员的力量!”
“皇国兴衰,在此一搏!”
“必须将虞人挡在海滩,淹死在波涛里!”
这命令近乎疯狂。
全民动员,意味着春耕荒废,民生凋敝,社会秩序濒临崩溃。
但在灭顶之灾的恐惧面前,九条辉宗已顾不得那么多了。
“殿下!”平重衡忍不住开口,“如此急征,恐民间怨怼,且各地兵备、粮草悬殊,仓促汇集,恐生混乱……”
“混乱也比亡国强!”九条辉宗咆哮,“谁若敢阳奉阴违,延误军机,立斩不赦!家族连坐!”
就在这时,阁外传来一阵更加急促慌乱的禀报声:“关白殿下!急报!出羽、越后急报!有……有叛乱!”
“什么?!”阁内众人皆惊。
一名风尘仆仆的武士伏地泣告:“禀关白殿下!出羽的安东、户泽两家,越后的上杉、长尾馀党,以及……以及部分对北征朝鲜、南抗大虞连年征战不满的豪族、僧兵,数日前同时举兵!”
“他们打出旗号……打出旗号……”
武士颤斗着,不敢说下去。
“说!”九条辉宗一脚踹翻身前的矮几,杯盘碎裂,汤汁横流。
武士以头抢地,带着哭音:“他们斥责……斥责关白殿下穷兵黩武,北侵朝鲜丧师辱国,南寇大虞招惹强敌,致使水师复灭,海疆洞开,国运危殆……他们……他们说关白殿下挟持天皇陛下,祸乱朝纲,要……要‘清君侧’!”
“清君侧”三字一出,暖阁内瞬间死寂,落针可闻。
所有人的脸色,从震惊、恐慌,骤然转为一种难以形容的惨白。
这是最致命的一刀。
不仅是在背后捅刀子,更是直接动摇了九条辉宗执政的法理根基!
“天诛国贼!还政天皇!”
“停止无谓征战,保境安民!”
类似的檄文与口号,几乎同时在各处叛乱地流传开来,并且以惊人的速度向周边蔓延。
多年征战带来的沉重赋役、抽丁拉夫,早已让底层民怨沸腾;水师惨败的消息如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引爆了积压的矛盾。
那些本就对九条氏专权不满的势力,此刻看到了千载难逢的机会。
雪片般的告急文书从东北、北陆方向飞向京都。
九条辉宗僵立在原地,猩红的眼睛死死瞪着跪地颤斗的报信武士,又缓缓移向面无人色的藤原、平重衡、伊达等人。
他想起了那些在朝堂上被他压制、流放甚至处决的政敌;想起了那些因北征朝鲜而被强行征调、伤亡惨重的地方大名;想起了民间日益高涨的怨声;想起了天皇那日渐深沉、难以揣测的眼神……
“乱臣……贼子……国贼……噗——!”
急怒攻心,气血逆涌。
九条辉宗只觉得喉头一甜,眼前猛地发黑,一口鲜血狂喷而出,在光洁的地板和自己的衣襟上溅开刺目的猩红。
“关白殿下!”
“殿下!”
惊呼声中,九条辉宗伟岸的身躯晃了晃,向后直挺挺倒下,重重砸在地板上,溅起细微的尘埃。
暖阁内顿时乱作一团。
“快传医官!”
“扶殿下!”
“镇定!镇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