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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04年3月的上海,春寒料峭中已透出些许暖意。苏州河静静流淌,礼查饭店巍然矗立在外白渡桥畔,这座1857年建成的远东第一饭店,见证了上海滩半个世纪的繁华与变迁。
下午三时,孔雀餐厅内阳光斜照。雕花玻璃窗将光线滤成斑驳的暖黄,洒在柚木地板上。身着白制服、领口烫金的印度侍者无声穿行,银质托盘上的骨瓷茶具泛起温润光泽。
靠窗的卡座,两位中国男子已等候多时。
年长那位约五十许,面容清癯,蓄着精心修剪的短须,身着藏青缎面长衫,外罩玄色马褂。他手指修长,此刻正轻叩桌面,腕间露出一串色泽温润的沉香木念珠。此人正是陆恢——字廉夫,号狷叟,江南画坛公认的“三百年来无此作”的奇才。
之前伊莎贝尔对中国文化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收购了不少所谓的名人字画。某次收购时,被在旁看到的陆恢轻咳点醒,明白是赝品。事后请陆恢吃饭道谢,交谈中得知陆恢的身份,立即以学生身份自处,虚心求教书画鉴赏技艺,并请他检查自己之前的收藏,发现几乎全是假冒伪劣。而陆恢虽然心高气傲,交往的东主都是盛宣怀这样的巨富,但从盛宣怀处得知伊莎贝尔的身份后,对其身后的男人王月生早已十分佩服,便欣然折节,半师半友地与伊莎交往起来。
坐在他对面的男子年约四十,面庞圆润,眉眼间透出商人特有的精明,却又夹杂着文人般的儒雅。他穿着剪裁合体的西式三件套,金表链从马甲口袋垂落,与中式气质形成微妙对比。这便是庞莱臣——实业家,收藏巨擘,“虚斋”主人。
他是浙江吴兴(后世湖州)南浔人,近代民族实业家与书画收藏巨擘。出身南浔“四象”(当地对百万两以上资产富户的称呼),父亲庞云鏳是南浔四大富豪之一,以丝绸业发家。
庞莱臣并非传统“富二代”,而是锐意进取的实业家:1895年,与丁丙合资在杭州创办世经缫丝厂(浙江早期民族资本缫丝厂),生产“西冷牌”厂丝,畅销欧美;1896年,创办杭州通益公纱厂(杭州第一棉织厂前身),是浙江近代纺织业的开端。
在后世历史上,庞莱臣更为出名的是他的收藏事业。他以“虚斋”为号(藏画之室名),其收藏规模大、品类精、流传有序,被誉为“全世界最大的中国书画收藏家”(王季迁评价)。
“廉夫兄,你说这位月生公,真如传闻中那般神异?”庞莱臣端起细瓷茶杯,啜了一口大吉岭红茶。
陆恢轻笑,捻动念珠:“莱臣,我虽未见过此人,但盛杏荪(盛宣怀)谈及他时,神色间的敬佩做不得假。你可知杏荪何等眼高于顶之人?”
“自然知晓。”庞莱臣点头,“但更让我好奇的,是伊莎女士——一个西洋女子,竟能辨宣和裱、识吴门风,虽初时闹了些笑话,可这半年来的长进……”
话音未落,餐厅入口处传来轻微骚动。
二人同时抬眼望去。
王月生挽着伊莎贝尔的手臂走进餐厅。
他今天穿着藏青色三件套西服,剪裁是后世才有的简约流畅,在这个时代显得既时髦又不过分张扬。三十出头的年纪,面容算不上特别英俊,但一双眼睛深邃明亮,仿佛能看透时光。
伊莎贝尔则是一身月白色西洋长裙,领口缀着蕾丝,金发绾成优雅的发髻。她的容貌确如后世影星费雯丽,碧眼顾盼间流光溢彩,却又因浸淫中国书画半年,眉宇间添了几分东方韵致的沉静。
两人踏进餐厅的刹那,不约而同地顿了一下。
他们的目光落在靠窗的卡座上——三年前,也是这个位置,王月生与伊莎贝尔共进晚餐,为第二天的远东联合实验室的新闻发布会做准备。
伊莎贝尔的手指轻轻捏了捏王月生的臂弯,唇角扬起一丝只有两人懂的笑意。
王月生回以微笑,随即抬眼,看见陆恢与庞莱臣已起身迎了上来。
“伊莎女士,未能远迎,失礼失礼。”陆恢率先开口,说的是略带吴语腔调的官话,声音清朗如金石。
伊莎贝尔微微屈膝,行了个标准的见师长礼——这礼节是她特意请教过上海闺秀的,此刻做来竟十分自然:“陆老师折煞学生了。”
她侧身示意王月生,转向陆恢时眼中满是敬重:“陆老师,这就是外子王月生。”又对王月生道:“月生,这位便是名动沪上的书画大家狷叟先生。”
王月生急忙躬身,姿态恭敬却不卑微:“见过狷叟先生。晚生王月生,无字,先生唤我月生便是。”
陆恢仔细打量眼前这年轻人。盛宣怀曾对他言:“王月生此人,看似寻常,谈吐间却常有惊世之语,行事往往超前时代十年、二十年。”此刻看来,确实气度不凡,尤其是那双眼睛,仿佛经历过常人难以想象的岁月。
“月生先生不必多礼。”陆恢还礼,随即引向身侧:“这位是庞莱臣,字虚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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庞莱臣上前一步,竟先拱手:“月生公,久仰大名。”
王月生知对方年长自己六岁,忙道:“莱臣兄万勿如此称呼。小弟王月生,不敢当‘公’字,兄长直呼月生便是。”
庞莱臣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以王月生如今在上海实业圈的名声——远东联合实验室的神秘创办人、万国工技研究所背后的推手,再加上与盛宣怀、张謇等人的密切往来——他本以为会是位恃才傲物之人,没想到如此谦逊。
四人稍作谦让,在窗边落座。
王月生为伊莎贝尔拉开椅子时,两人再次交换了一个眼神——正是三年前那把雕花柚木椅,椅背上有一道细微的划痕,伊莎贝尔曾戏言“这是时光的签名”。
侍者奉上茶点后,陆恢示意不必在旁伺候。
待餐厅重归安静,王月生没有遵循这个时代商人见面先寒暄半小时的惯例,而是直接挑明了话题:
“狷叟先生、莱臣兄,月生久居边地,后又长期奔波海外,对于国内士子间的话术委实不甚了了,所以也就不班门弄斧了。”他声音平和,语速不快,“这次狷叟先生通过内子邀请我等前来,想来是莱臣兄这边有所教诲,还望直言不讳。”
陆恢与庞莱臣相视一笑。
“月生果然是快人快语。”陆恢捻须笑道,转向庞莱臣:“莱臣,你也不妨开门见山。你们都是要讨论实业的人,无须文士间的扭捏作态。”
庞莱臣苦笑着摇头:“廉夫兄这张嘴啊……”随即正色看向王月生:“实不相瞒,此次是愚兄想向月生公——好,依你,月生弟——讨教几个问题。”
见王月生又要谦辞,庞莱臣摆了摆手:“咱们就依陆公的意思,不必无谓客套。是这样的……”
他从随身携带的皮包中取出一份文件,是商部的公文抄件,盖着朱红大印。
“去岁光绪二十九年,商部因‘京师及各省官用纸料俱仰给外洋’,决定在京筹建机器造纸厂。”庞莱臣将公文轻轻推至桌中央,“右参议杨士琦到上海‘招徕认办’,杨公将项目转荐给了我。”
王月生微微颔首,这段历史他是知道的——在后世,庞莱臣确实创办了上海第一家机器造纸厂“龙章造纸厂”,成为中国造纸工业的先驱之一。只是没想到,这个项目竟会与自己产生交集。
“商部奏报太后,称我‘久寓沪滨,熟谙商务’,请准我‘总理机器造纸公司,以专责成’。”庞莱臣继续道,“我当即回禀:‘此系开辟风气要务,愿效奔走,力任招股设厂事宜’,并承诺‘先采择中西办法,务求货精价廉,官商便于行用’。”
伊莎贝尔此时轻声插话,用流利的中文问道:“庞先生已经确定了章程?”
“正是。”庞莱臣赞许地看了她一眼——这西洋女子的中文造诣当真了得,“我赴京与商部面议,拟定官商合办:官方给地、给税优;商方负责集股、购机、建厂和经营。选址已定,在上海杨浦宁国路,占地六十亩,濒临黄浦江,便于原料与成品水运。”
陆恢在一旁补充:“莱臣自家出资十万余两,初定股本银三十万两,官股三成、商股七成。他亲任总经理,可谓全力以赴。”
王月生认真听着,心中却已开始盘算。这个时代的机器造纸,主要依赖日本和德国技术,设备昂贵,维护困难,原材料供应链也不完善。庞莱臣在后世能成功,除了眼光和魄力,也有几分时运。
“原本,”庞莱臣话锋一转,“我准备委托日本王子制纸株式会社的崛越寿助担任总设计与监造,全套设备从日本与德国引进。这在国内已是通行做法,张季直(张謇)的大生纱厂、我的通益公纱厂,莫不如此。”
他顿了顿,眼中露出疑惑又好奇的神色:“可就在上月,在上海商会的聚会上,我无意中聊起此事,在场的张季直、荣宗敬居然异口同声,建议我先找武汉的‘万国工技研究所’——实则是找月生弟你。”
王月生与伊莎贝尔对视一眼,眼中都有笑意。荣宗敬的纱厂确实是他们的“样板工程”之一。
“荣宗敬兴致勃勃,”庞莱臣继续道,“向我详细介绍你团队为他的纺织厂量身打造的‘一站式解决方案’。从厂房设计、设备选型、流程优化,到产品定位、原材料的改进——他甚至提到了与张季直的棉场良种培育结合。”
陆恢此时插话,带着艺术家的敏锐:“莱臣回来后对我说,最打动他的不是‘最先进’,而是‘最合适’。他说荣氏的纱厂,处处透着‘懂中国’三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