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
繁花盛放的阿瓦隆，胡德立于纯白的乐园高塔之上，将废弃牧场中发生的一切尽收眼底，俊俏的面容一点点绷紧、扭曲。
忽然，他猛地探手，一把攥住身旁梅林的衣领，生生将人提到自己面前：
“这就是你的安排？你他妈的有没有搞错？”
“你他妈摇来那么多人，交给谁不能平事，最后就选择让我的后辈牺牲自己去救队长？你他妈脑子有病吧！！”
梅林毫无疑问有更好、更直接的方式。
无论是把齐格飞送往洛斯林德交由蒂塔尼亚救治，还是干脆让阿尔比昂带走，都有治好心脏的可能。
更别说梅林自己，只需一阵风——别说齐格飞，便是现在的西西里斯，他也能生生医活。
可他自己不愿帮忙也就罢了，甚至连队长的位置都没有共享给援兵们。
这他妈是明摆了逼着莉莉丝去牺牲自己，来推动他的故事！
胡德的眼仁里缓缓爬上血丝。
他忽然回忆起一件颇为久远的往事——
很久以前，那是“熔炉”与梅林初见的年代，当时的他们之间也曾有过一段无话不谈、称兄道弟，短暂而真切的蜜月期。
至于后来是如何不欢而散，又是如何一步步走到你死我活的关系……
个中缘由总结起来，便是眼下这一幕。
“梅林……”
“你想跟我开战吗？”
同样的话语。
却不再是方才面对阿尔比昂时的虚张声势。
昔日的变形怪之王，此刻怒意凌冽，锋芒毕露。
面对精灵游侠的诘问，魔法师的表情却没什么波澜。
他只是注视着胡德的眼睛，良久，淡淡开口：
“胡德君，我问你一个问题。”
“啊！！”
“你希望这之后苏醒过来的是齐格飞君，还是巴鲁姆克君呢？”
“废话，那当然是——”
胡德的话戛然而止，脸上的愤怒都随之一滞。
他伸出手，随意接住几片随风掠过的花瓣，在掌心里一一数过：
“我们来细数这次前来助战的帮手吧。首先是洛斯林德的蒂塔尼亚女皇，看似最为亲切，可实则一旦齐格飞君的身份泄露，她将是最大的敌人。”
一片花瓣被丢下。
“而后是英灵殿。小希格露恩迫不及待地想与全盛的‘龙血’再战，所以若是有的选，她必然也会优先选择巴鲁姆克君。”
又一片花瓣飘落。
“小阿尔比昂……连分析的必要都没有。”
“再是小路西法、小耶梦加得，同上所述。”
他将掌心剩余的花瓣抛向空中，仿佛变戏法一般，几片花瓣在半空中化作大片花雨，纷纷扬扬洒落。
胡德立在花雨之中，低着头，攥着梅林衣领的手不知不觉松了几分。
“胡德君，你误会了一件事。”
魔法师整理了一下衣襟，语气冷淡：“我喊来的这些人，是巴鲁姆克君的朋友，却不是齐格飞君的朋友。他们期待的是巴鲁姆克，他们希望从那具身躯里醒来的也是巴鲁姆克。这些人——是不会在乎齐格飞的死活的。”
“这一战后，‘龙血’之躯完全复苏，而偏偏齐格飞君的记忆又处于封锁状态……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精灵游侠眉头紧锁，一言不发。
“在我看来，无论把齐格飞君送去洛斯林德，还是交给灵峰，都是死棋。”
梅林语气不疾不徐：“我自认为这已经是当下最为妥善的解法，胡德君你要是有其他想法，当然也可以自己去做，我不拦你。不过嘛……”
他话锋一转，语调轻快却没什么感情：“那就是你的个人行为了，出了任何问题，都请自行负责，别指望我会替你兜底哦～”
胡德紧了紧拳头，终究没有再反驳。
正如梅林所说，“龙血”的故交们并不会在乎队长的死活。
记忆定义一个人，还是意识定义一个人，这是个无解的哲学难题。
而对于阿尔比昂、蒂塔尼亚这些至亲而言，即便告诉她们齐格飞和巴鲁姆克是同一个人，可当记忆、性格、行为习惯全然不同地摆在眼前时，她们可未必能接受这种说法。
莫说她们，胡德扪心自问，他自己就无法接受队长就这样被巴鲁姆克“替换”掉。
他和巴鲁姆克压根没什么交情，他能征得自我、迈入化境，都是因为与齐格飞并肩走过的那段奥菲斯之旅。
总之，不管过程如何，至少可以看出这老杂毛确实是在真心实意地为队长谋一条生路。
只能我自己来想想办法了。
精灵游侠轻叹一声，语气缓了下来：“现在呢？那些天使们这会儿都跑光了。”
“太阳神教是齐格飞君的对手，我喊来那么多人也不是为了对付这几个天使。”
梅林的语气变得低沉，眸中星云再度流转，冰冷的视线自高塔上俯瞰而下。
“若不是那只碍眼的苍蝇，我根本不需要闹出这么大的阵仗。”
“嗯？”
身穿儿童式礼服的“亚当”忽然抬起头，望向天空中又一颗坠落的金色流星，脸上掠过一丝讶异。
他抚着下巴，喃喃自语：“又一个太阳使徒陨落了，不应该啊……这是有第三者插手了。”
尖锐的冰棱撕裂沿途的树木与碎石，自地表疯狂蔓延而来，层层叠叠，直指男童所在之处。
“亚当”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仍旧沉浸在思索之中。
密密麻麻的冰棱刺破大地，却诡异地避开了他的立足之处，没有一根命中。
他就这样静静站在那片由冰棱环绕而成的真空地带中央，缓缓抬起头，稚嫩的脸庞上浮现出一抹彬彬有礼的笑容：
“这位女士，难道你还没有发现吗？你的攻击对我毫无作用。与其浪费体力胡乱出手，不如冷静下来，好好思考眼下面临的问题。”
远处，古蕾希娅吐出一口夹杂着冰渣的寒气，脸色很是难看。
在收到梅林的传信、得知齐格飞遭袭身死后，她甚至来不及向女皇禀报，便第一时间赶赴此地。
按照梅林给出的情报，眼前这个诡异的男孩，正是杀死齐格飞的元凶之一。
她本打算将敌人生擒带回审问，可情况却诡异非常。无论她如何出手，攻击始终无法命中对方。
就比如刚才的【冰封大地】，古蕾希娅明明是锁定目标释放的魔法，可男童就好像从一开始就站在攻击的死角之处。
连古蕾希娅自己都不知道，【冰封大地】竟然还存在所谓的“死角”。
匪夷所思，她很难去描述这种感觉，就好像……这个男童跟自己压根就不在一个频道上。
冰之精灵王沉吟片刻，双手寒气翻涌，白霜迅速凝结，化作两柄锋锐的冰刃。
魔法不行，那就试试物理攻击。
见她迈步逼近，“亚当”无奈地叹了口气，语气里带着几分居高临下的怜悯：
“不懂，真是不懂，凡人为什么总是这样。不撞南墙不回头？还是叫不见棺材不落泪？大多数凡人总喜欢与真理背道而驰，只为证明自己坚信的虚假事实。既然如此——”
男童摊开双手，踩着满地冰渣，迎面走来。
“那我就再给你一次证明自己的机会。来吧，让我看看你的剑能否斩断真理。”
废话真多。
古蕾希娅被他烦得额角直跳。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比梅林还让人不快的存在。
她五指收紧，冰刃寒芒暴涨，毫不犹豫地挥斩而出。
密集的剑光轰然爆发，如瀑如潮，自四面八方倾泻而下。
正摊着双手的“亚当”瞳孔骤缩，脸上的从容尚未来得及褪去，便被剑光顷刻吞没，血雾轰然四散！
古蕾希娅握着冰刃，神情微微一滞。
一道细如蚕丝的裂缝悄然划开空间，全副武装的希格露恩自裂缝中缓步走出，手中剑锋嗡鸣未歇。
“女武神？”
古蕾希娅愕然抬头，望向来者。
梅林这家伙……连英灵殿都喊来了吗？
「小姑妈，谢谢你帮忙拖延时间。事就交给其他人，你躲远些吧~」
那欠揍的声音伴着一阵风钻进古蕾希娅耳中，她的眼角不由自主地一抽。
她也没争执，敌人已被女武神一剑斩杀，当务之急是找到齐格飞，把人带回女皇陛下身边。
古蕾希娅与希格露恩相互点头示意，正欲转身离开，目光却骤然凝固——
方才爆散一地的血水，此刻竟已消失得干干净净。
“原来是把英灵殿都请出来了，难怪那些太阳使徒扛不住。”
稚嫩的童声突兀响起。
“亚当”自一旁树干后走出，银白色的眸子落在希格露恩身上：“所以，你也是来找那个齐格飞的吗？”
女武神眼神微眯，剑锋一转，天地瞬间黯淡。
血柱喷涌，男童的头颅高高抛起。
“但他不在我这里。”
“亚当”神身后，语气轻快地行了个绅士礼：
“我只是接受太阳那边的邀请，顺手帮个忙罢了。如果你们要找人，不妨去摩恩看看。”
剑光凌冽闪过，男童的身躯自人中被竖切成两半，内脏哗然洒落。
可下一秒，“亚当”已立在树梢之上，脸色明显阴沉下来：“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我已经主动给你提供线索了，这可是我真诚的善意。怎么还纠缠不休？我们之间也没什么深仇大恨吧？”
“我操？”
风花高塔上，胡德望着这一幕幕不可思议的画面，脸色精彩纷呈：“这是个什么玩意儿？”
一旁的梅林眯起眼睛，目光锁在视野中的“亚当”身上，眸子里罕见地浮现出一丝凝重。
“齐格飞不是我杀的，我甚至都没有接触过他。所有布局都来自太阳那边。冤有头债有主，你们就算要寻仇，也找不到我头上。”
“哦，我说的太阳，是指摩恩的太阳神教。若你愿意，我们也可以合作一起把他们清理掉，我认为这是个相当不错的提议——”
密集的剑光纵横而过。
那张喋喋不休的嘴，被生生撕碎。
“你是奥菲斯人吧！”
这一次，“亚当”直接出现在百米之外，双手负于身后，面色铁青：
“难怪英灵殿喜欢和奥菲斯人厮混混在一起。野蛮、不讲道理，在这两点上，你们确实很有共同语言。”
希格露恩翼型头盔下的眉头已拧作一团。
她这还是第一次遇到连自己的剑都无法奏效的对手。【现断】无论斩向过去，还是斩向未来，对眼前这尊外神都不起半分作用。
这要怎么对付？
昂——！！
刺耳的爆鸣陡然撕裂天穹，一道赤红的飞星以惊人的速度直坠而下。
看那气势，显然是打算不分敌我地将附近的一切尽数碾平！
希格露恩和古蕾希娅的脸色都是微变。
“灵峰也来了……”
“亚当”的神情终于沉了下来，一向话多的嘴也难得地闭上。
神只不同于天使，没有辉环的限制，只要有合适的容器，祂们随时可以下界，也能随时回返。
只可惜真理之神却不好这么做，祂不能把圣子亚当独自留在这里等死。
真理教会不同于太阳神教在摩恩有那么大的势力，就算战死大半的圣徒，也能立刻补充上来。
位于奥菲斯帝国的真理教会已经行将崩溃，信仰所剩无几，适用的容器更是仅有圣子亚当一位。
真理之神是可以走，但亚当一旦死在这里，真理神国便等同于彻底失去在奇兰大陆的最后立足点。
接下来，连与太阳那边谈条件的资格都不会再有。
自己不能就这么返回神国，但要和女武神与“龙王”
那更是不可能。
“亚当”默然片刻，深吸了一口气，缓缓抬起双掌。
“这次的偏移……恐怕会有点大。”
啪！
清脆的掌声在夜色中回荡，模糊的光影粒子骤然迸散。
下一刻，自天而降的“龙王”、拔剑欲斩的女武神，乃至早已退出一段距离的冰之精灵王，齐齐消失不见。
四周一片死寂。
——神权【镜选现界】。
在这个被改写的新现实中，她们甚至没能抵达“亚当”的所在。
男童的身形微微一晃，一抹殷红的鼻血顺着唇角缓缓淌下，可他却勾起了笑意。
他抬起头，望向夜空中铺展开来的星河：“怎么样，看出什么门道了吗？偷窥者。”
乐园之塔上，梅林面无表情，【千里眼】中星河流转，隔着十脉的遥远距离，与这位神明的视线正面相撞。
“如果没其他事了，我就先走了，虽然你的水平不怎么样，但这次交手还算愉快。”
说罢，他转身欲行。
然而刚迈出两步，便又停下脚步，侧过头，眉梢轻挑：
“对了，偷窥者——你临时改出来的这版故事，仓促而别扭，实在是很烂。”
胡德倒吸了一口凉气，目光连连瞥向身侧的梅林。
见对方好半晌都无动于衷，精灵游侠忍不住用手肘顶了他一下：
“喂，你咋没声了？被说到哑口无言了？”
梅林默然了好一会儿，竟然噗嗤一下笑出声来。
“呵，哈哈……”
他白皙的面颊微微抽动，扣在围栏上的手背青筋根根暴起。
“我这还是——”
“第一次被气到连话都说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