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透过窗棂上的细纱,在温澜房中投下斑驳的光影。
她已经三日未曾踏出房门,但这三日,她并未沉溺于泪水。妆台上,那对翡翠镯子在微光下流转着温润的光泽。温澜将它们握在掌心,触感冰凉。
她记得江寒赠她这对镯子时,是三个月前的中秋。月色很好,他们在城东荷塘的廊桥上,他随意地从怀中取出这锦盒,语气平淡:“路上见着,顺手买了。”
那时的她满心欢喜,只当是君子赠玉的浪漫。如今细看,镯子内壁竟有一行极细微的刻字,需对着光、调整角度才能勉强辨认:
“临崖听潮,心剑如一”
字体瘦硬,带着剑锋的锐气——是江寒的字。
温澜的心跳漏了一拍。一个连赠礼时都不愿多说半句温情话的人,却在内壁刻下这样的字句。“心剑如一”……这话是说给她听的,还是刻给他自己的?
“小姐。”丫鬟小环端着早膳推门进来,压低声音,“外面都说那个江寒疯了……昨夜又去砸了血鲸帮在东码头的两个货摊,还留了话,说要屠二当家的一条胳膊抵什么利息……”
温澜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镯子硌得掌心生疼。
他不是在要债,也不是贪财。他是在一次又一次地挑衅,把血鲸帮所有的怒火都引到自己身上。
为什么?
一个荒诞却又让她浑身发冷的念头,不受控制地浮现,他是在……保护温家?
“老爷今早又被血鲸帮的人堵在门口,说了些难听话。”小环眼圈泛红,“可奇怪的是,那些人只敢在门外叫骂,没像前几日那样硬闯了……听说江寒放话,血鲸帮的人敢踏进温府一步,他就剁他们一双脚。”
温澜猛地站起身。
窗外的望海城正在醒来,远处码头的号子声隐约传来。这座城繁华依旧,可她却觉得一切都蒙上了一层看不透的雾。
百晓阁三层,一间茶烟缭绕的静室。
陈墨将三张纸条平铺在紫檀木桌上,指尖依次点过:“昨夜子时,东码头三号货仓,守仓四人手腕中剑,货箱被掀翻,无财物丢失;丑时二刻,城南快活林赌档,江寒闯入,只砸了三张赌桌、伤了七名打手,未动银柜分毫;寅时初,他出现在屠刚的私宅外墙上,用剑刻了八个字——明日午时,千金阁前。”
李乘风端起茶盏,未饮,目光落在那些字迹潦草的情报上:“他像在画地图。”
“正是。”陈墨捋须,“你看他挑的这三个地方——三号货仓是血鲸帮私盐的中转站,快活林是他们放债收债的窝点,屠刚的私宅……是他最得意的一处外室所在。江寒打的,全是血鲸帮最痛、最不能见光的命门。”
“但他不拿钱。”林辰靠在窗边,暗红色的邪瞳望着街上熙攘的人流,声音平淡,“一个宣称自己贪财好利、要用女人换钱的人,闯进赌档却不碰银柜,砸了货仓不拿私盐。这说不通。”
李乘风放下茶盏:“除非他本就不是为财。”
“还有更奇怪的。”陈墨压低声音,从袖中又抽出一张泛黄的纸,“我让人细查了江寒这一年半在东南州的踪迹。发现一件旧事:约莫十个月前,望海城曾来过一队行商,自称来自云州,做的是香料买卖。但这队人在城中只待了三日,便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失踪?”李乘风皱眉。
“不是失踪。”陈墨摇头,“是死了。七个人,尸体在东郊乱葬岗被发现,死状极惨,像是被什么利器活剐了。当时官府草草结案,说是山贼劫财。但我的人最近查到,那队行商……根本不是什么商人。”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道:“他们是天机阁的密探。”
李乘风的瞳孔骤然收缩。
林辰也转过身来。
天机阁——天空之城三大支柱势力之一,与白家、青鸾殿并列。不同于白家的霸道、青鸾殿的超然,天机阁如其名,专司情报、推演、禁制与机关之术,是天空之城最深不可测的眼睛与大脑。
他们的密探,每一个都是精于伪装、刺探和暗杀的好手。
“七名天机阁行走,死在望海城……”李乘风缓缓道,“这事可不小。”
“更巧的是,”陈墨指向那张纸上的一个日期,“那七人死的当晚,有人看见一个灰衣剑客浑身是血地从东郊离开。时间、地点、衣着……都指向江寒。”
室内陷入短暂的沉默。
茶烟袅袅,窗外市井的喧闹隔着木窗,显得模糊而遥远。
“所以他挑上血鲸帮。”林辰忽然开口,“不是因为他们挡了财路,也不是为了温家船队。”
他走到桌边,手指点在那张写着“明日午时,千金阁前”的纸条上。
“他是在钓鱼。”
李乘风与陈墨同时看向他。
“血鲸帮盘踞望海城十几年,能做这么大,背后定然有靠山。天机阁的密探死在这里,天机阁不可能不查。但要查,未必会亲自下场。”
林辰的声音很平静,却像冰锥刺破迷雾,“他们更可能……扶植或控制本地的地头蛇,借他们的眼睛和手,来找凶手,或者……办别的事。”
陈墨倒吸一口凉气:“你是说,血鲸帮背后,可能是天机阁?”
“未必是直接隶属,但一定有联系。”李乘风接口,眼神锐利起来,“江寒这样疯狂挑衅,就是在逼血鲸帮背后的力量现身。他知道天机阁的人会来——或者说,他就是在等他们来。”
“为什么?”陈墨不解,“一人一剑,对抗天空之城的巨擘?这是寻死。”
李乘风没有回答,而是看向林辰。
林辰的邪瞳深处,闪过一丝极淡的、近乎共鸣的幽光。
“有些人寻死。”他轻声说,“是因为活着比死更难受。”
烈日当空,千金阁前的石板地被晒得发烫。
这本该是赌坊最冷清的时辰,但今日,阁楼三层所有的窗户都敞开着,里面影影绰绰站满了人。
街道两侧的茶摊、酒肆早早清了场,取而代之的是数十名腰间鼓囊、眼神凶狠的汉子。空气紧绷得像是拉满的弓弦。
屠刚坐在千金阁大门正中的太师椅上,九环大刀横在膝头。他赤裸着上身,古铜色的肌肉虬结,胸口一道蜈蚣般的刀疤随着呼吸起伏。身后站着四名心腹,都是三阶好手。
围观的人群被挡在三条街外,伸长了脖子张望。
“午时了。”有人低声说。
话音未落。
长街尽头,一道灰蓝色的身影,踩着被烈日拉长的屋檐阴影,一步一步走来。
江寒。
他还是那身邋遢的灰蓝布衣,头发胡乱束着,几缕散落在额前。肩上有一片暗红色的血渍,是昨夜的伤。手中握着一柄看起来再普通不过的铁剑,剑鞘陈旧,满是划痕。
他的脚步很稳,每一步的距离都分毫不差。目光平视前方,穿过长街,落在屠刚脸上,没有愤怒,没有杀意,只有一种深潭般的平静。
屠刚站起身,大刀提起,刀环相撞,叮当作响。
“江寒!”他声如洪钟,“你还真敢来!”
江寒在十丈外停下,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整条街:
“我说过,今日取你一条胳膊。”
“狂妄!”屠刚怒极反笑,“给我上!”
两侧屋檐下、店铺中,瞬间涌出二十余人,刀剑出鞘,寒光乱闪,从四面八方扑向江寒!
江寒动了。
他的动作看起来并不快,甚至有些迟缓——只是微微侧身,让过最先劈来的一刀,手中铁剑随意地向上一点。
“叮!”
剑尖精准地点在那人手腕的筋腱上。那人惨嚎一声,钢刀脱手。江寒的剑顺势下压,拍在他的膝弯,那人便扑倒在地,再也站不起来。
第二人、第三人……江寒的脚步始终未停,继续向前。他的剑每一次挥出、点刺、格挡,都简洁到近乎枯燥,没有任何多余的花哨。
但每一剑,都必然有人手腕中剑、膝盖弯折、肩胛脱臼……兵器落地声、痛呼声、骨骼错位声,伴随着他稳定的脚步声,在长街上奏响一曲残酷而高效的乐章。
他始终没有杀人。
甚至连重伤都很少。所有倒下的人,都只是失去了战斗能力,在地上翻滚哀嚎。
三息。
仅仅三息时间,二十余人已躺倒一半。江寒身上添了三道伤口——一道在左臂,一道在肋下,一道在腿侧。都不深,但血很快浸透了灰蓝的布料。
他眉头都没皱一下,仿佛受伤的不是自己。
屠刚的脸色变了。他看得出来,江寒的剑法……不对劲。那不是寻常江湖路数,更像某种经过千锤百炼、只为制服而存在的技巧。
而且,江寒在刻意控制力道和落点,避免致命伤。
“找死!”屠刚终于按捺不住,暴喝一声,纵身跃起,九环大刀带着呼啸的风声,劈头斩下!
这一刀势大力沉,刀未至,劲风已压得地面尘土飞扬。
江寒终于第一次真正停步,抬头,举剑。
“锵——!!!”
刺耳的金铁交击声炸响,火星四溅。
江寒脚下石板碎裂,双足陷下半寸。但他稳稳架住了这一刀,铁剑与九环大刀僵持在半空。
屠刚双臂肌肉贲张,青筋暴起,怒吼着向下压刀。
江寒握剑的手稳如磐石,只是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疲惫——不是力竭的疲惫,而是某种重复过千百次、深入骨髓的厌倦。
他手腕一翻,剑身顺着刀脊滑开,卸去大半力道,同时侧步拧身,剑尖毒蛇般刺向屠刚腋下空门!
屠刚急忙回刀格挡,却已慢了一线。
“嗤!”
剑尖刺入皮肉,入肉三分即止。江寒手腕一抖,抽剑后退,带出一串血珠。
屠刚踉跄后退,捂住腋下伤口,又惊又怒。刚才那一剑,若是再进半寸,便能刺穿肺叶!
江寒留手了?
“为什么?”屠刚嘶声道。
江寒不答,只是甩了甩剑上血珠,再次迈步向前。
气氛陡然诡异起来。剩余的打手们面面相觑,竟一时不敢上前。
就在这时。
千金阁三楼的某扇窗户,无声地开了一条缝。
一道细微到几乎看不见的银光,混在正午刺目的阳光中,悄无声息地射向江寒的后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