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李承乾依旧作青衿文士打扮,李逸尘、窦静、杜正伦分别扮作伴读、老仆和帐房,带着四名精干侍卫,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大营。
导入通往幽州城的人流。
越是靠近城门,气氛越是不同。
官道上车马辚辚,除了商旅,更多的是运载着各种物资的军车,以及成群结队、面色疲惫的民夫。
城墙高达四丈以上,以巨大的青砖砌成,墙体上刀劈斧凿、箭矢留下的痕迹依稀可见,无声地诉说着这里经历过的烽火岁月。
护城河既宽且深,吊桥厚重,守门兵士数量明显多于内地州府,检查也更为严格,眼神锐利地扫视着每一个进城的人。
缴纳了比内地高出近一倍的入城税后,一行人终于踏入了幽州城。
城内街道还算宽阔,以十字大街为主干,纵横交错。
但路面坑洼不平,积着前几日雨后的泥水,车马过后,泥浆四溅。
两旁店铺林立,旗幡在北风中猎猎作响,贩夫走卒的叫卖声此起彼伏,显得颇为热闹。
然而,细观之下,这热闹中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紧迫感。
行人大多步履匆匆,面色黑,带着边地特有的风霜印记。
他们身上的衣物多以厚实的麻、毛为主,颜色黯淡,少见内地常见的鲜亮丝帛。
许多店铺的招牌幌子陈旧不堪,甚至有些门窗都显破败。
空气中弥漫着牲畜、皮革、柴火和某种————若有若无的紧张气息。
他们寻了家看起来不算起眼,但位置尚可、还算干净的“云来客栈”住下。
客栈掌柜是个五十岁上下的干瘦男子,眼珠转动间透着生意人的精明。
放下行李,略作休整,四人便来到客栈一楼的大堂用午饭。
此时已近午时,大堂里坐了约莫六七成客人,多是行商以及一些看起来象是本地闲汉的模样。
他们依旧选了靠窗的角落坐下,点了些本地常见的菜式。
羊肉汤饼、胡麻饼、一碟腌渍的荠菜,又要了一壶本地产的、略带酸涩的土酒。
跑堂的是个半大小子,手脚麻利,但显得有些沉默。
李逸尘趁他上菜的工夫,塞过去几枚铜钱,笑着问道。
“小二哥,我们是头一回来幽州,看这城里甚是繁华,不愧是北地重镇。不知近来可有什么新鲜事?或者,此地行商,需注意些什么?”
小二掂了掂手中的钱,脸上露出一丝笑容,压低声音道。
“客官是明白人。咱们幽州,繁华是繁华,就是————事儿多。几位一看就是体面人,倒也不必太担心。
“就是最近往来,尽量避开北门和军营附近,那边盘查得紧。还有就是,城里偶尔会有官差下来采买————嗯,就是摊派些军需用品,价格嘛,自然是官价。”
“官价?”窦静扮作老管家,皱起眉头。
“可是比市价低?”
小二嘿嘿一笑,没有直接回答,只是道。
“老丈心里明白就好。反正啊,这幽州城,官家的事最大。”
“前个月,街口王记皮货行,就被摊派了上百张上好的羊皮,说是给守军做冬衣,那价钱————啧啧,王掌柜差点没背过气去。”
正说着,旁边一桌几个行商模样的人大声议论起来,语气中满是抱怨。
一个络腮胡大汉灌了一口酒,重重放下酒碗。
“这鬼地方,生意是越来越难做了!从南边运来的布匹,在城门口就被税吏盘剥一道,进了城,铺租贵,人工也贵!”
“这还不算,三天两头有军爷来借用”车辆骡马,说是征用,能给几个辛苦钱就不错了!”
“这趟跑下来,能不赔本就算祖上积德!”
他对面一个瘦高个商人叹道。
“胡大哥,消消气。这幽州地界,历来如此。咱们做行商的,不就是赚个辛苦钱,夹缝里求生存嘛。”
“我听说,最近北边不太平,有几个小股的突厥马贼溜了过来,虽然没敢靠近大城,但也抢了几个靠近边境的村子,闹得人心惶惶。”
“官军正在清剿,这城防自然就查得更严了。”
“马贼?”另一个商人插嘴。
“不是说贞观四年以后,北边就安生了吗?那些归顺的突厥人,不是都被朝廷安置在顺、佑、化那些州了吗?怎么还有马贼?”
瘦高个压低声音。
“安置是安置了,可总有些不服王化的散兵游勇,或者是从更北边过来的杂胡。”
“再说了,那些归附的突厥降户,朝廷给他们草地放牧,税赋也轻,日子过得比咱们这些平民舒坦多了!”
“听说他们还能自带兵器,保有部落————这心里,能没点想法?”
“嘘!慎言!”络腮胡警剔地看了看四周。
“这话可不敢乱说!朝廷自有朝廷的考量,安抚蛮夷嘛————”
话虽如此,他语气中的那丝不甘,却难以掩饰。
李承乾默默地听着,手中的筷子许久未动。
这些商人的抱怨,与之前沿途所见所闻,以及客栈掌柜、小二的暗示,逐渐拼凑出一幅清淅的图景。
这是一个军事压力巨大,民生因此受到严重影响的边城。
繁重的摇役、频繁的摊派、严格的管制,以及潜在的民族矛盾,像几座大山,压在每一个生活在这里的人身上。
用罢午饭,四人并未回房休息,而是决定到城中更深处走走。
他们避开热闹的主街,专挑那些狭窄、昏暗的坊间小巷。
这些地方,才是大多数普通幽州民众生活的地方。
低矮的土坯房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墙壁多有裂缝,用泥巴糊着。
街道更是泥泞不堪,污水横流,空气中弥漫着贫瘠和腐朽的气味。
许多孩童穿着不合身的、满是补丁的衣服,在巷子里追逐打闹,一个个面黄肌瘦。
在一个拐角处,他们看到一个头发花白、身形佝偻的老妇人,正坐在自家门坎上,借着天光,费力地缝补着一件破烂的羊皮袄。
她手指粗糙,动作缓慢,眼神浑浊。
窦静上前,语气温和地搭话。
“老人家,这皮袄有些年头了吧?怎么不换件新的?”
老妇人抬起头,眯着眼看了看窦静,叹了口气。
“换新的?拿什么换?儿子前年被征去修葺怀戎镇的烽火台,从架子上摔下来,腿断了,如今在家躺着,干不了重活。”
“官府给了点汤药费,顶什么用?”
“家里就靠儿媳妇给人浆洗缝补,和我这老不死的捡点柴火、挖点野菜度日。”
“这件皮袄,还是他爹当年留下的,补补还能挡挡风寒。”
杜正伦问:“老人家,家里没有田地吗?”
“有啊,怎么没有?”老妇人脸上露出一丝苦涩。
“朝廷分了二十亩口分田。可家里没了壮劳力,就靠儿媳妇和我,能种多少?”
“租调还得照交,年年拖欠,里正都来催好几回了。要不是看在咱家是军属,情况实在艰难,怕是早就————”
她摇了摇头,没再说下去,继续低头缝补。
李承干站在不远处,阴影笼罩着他的脸庞。
老妇人的话,象一根根针,扎在他的心上。
军属尚且如此,那些普通民户,境遇可想而知。
又往前走了一段,听到几个蹲在墙根下晒太阳的汉子在闲聊。
他们衣衫槛褛,面色菜黄,象是城里的闲散劳力或者等待雇佣的短工。
一个汉子搓着手道。
“明天官仓要往檀州运一批箭矢,招搬运的力夫,管两顿糙米饭,给十五文钱,去不去?”
另一个啐了一口,满脸不屑。
“十五文?打发叫花子呢?从早搬到晚,累得半死!还不够买两升粟米!”
“还不如去张军爷家的马场帮忙铡草,虽然钱少点,至少能偷空歇歇,混个肚圆。”
“张军爷?他家用的那是啥铡刀?听说跟咱们平常使的不一样,是城里赵铁匠按新式样打的,省力,铡得快!”
“新式旧式,跟咱有啥关系?反正咱们没田没产,有力气也自家使不上。”
“能给官家或者军爷干活,混口饭吃就不错了。”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凉风渐起。
四人怀着沉重的心情,返回了“云来客栈”。
回到房间,关紧门窗,仿佛要将外面那个沉重、艰辛的世界暂时隔绝。
油灯的光芒跳跃不定,映照着四人异常凝重的脸庞。
李承乾久久地站立在窗前。
他终于转过身。
“窦卿,杜卿。”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沙哑。
“今日所见所闻,比之冀州、定州,如何?”
李逸尘知道,太子正在经历一场深刻的思想洗礼。
窦静接口,语气痛心疾首。
“殿下,臣今日方知,为何工部图纸上的利器,到了边地便如石沉大海。非是器具不精,实是民力已疲!”
“百姓终日挣扎于应付摇役、缴纳摊派、维持生计,何来馀力、馀财、馀心去尝试新物?”
“那老妇之子,为国伤残,家道却因此中落,此情此景,令人————扼腕!”
杜正伦叹道:“《管子》云:仓廪实则知礼节,衣食足则知荣辱”。”
“幽州军民,保家卫国,功莫大焉。”
“然若使其终日疲于奔命,生计艰难,甚至心生怨望,则边防之基,岂能稳固?”
“朝廷对归附突厥之策,乃为大局,然于细节处,对本地军民之抚恤体谅,是否尚有不足?”不患寡而患不均,古训不可不察啊。”
李承乾走到桌案前,手指拂过粗糙的桌面,仿佛能感受到这片土地承受的重压。
“孤以前,只知突厥为患,边关需重兵把守。却不知这重兵把守的背后,是如此沉重的代价!”
“这代价,是由这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夫,这些奔波于道途的民夫,这些在寒风中缝补的老妇,这些在墙根下等待雇佣的汉子————”
“用他们的汗水甚至生命,在默默承担!”
他的声音逐渐提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曲辕型,必须要推广,但不能只是下发一纸文书!徭役制度,必须要审视,不能罔顾农时,竭泽而渔!”
“边民负担,必须要减轻,不能让保家卫国者,反受其累!”
他看向窦静和杜正伦。
“二位卿家,精通政务。孤意,可在幽州先行尝试,减免部分税赋,尤其是针对那些承担繁重军务、或家境确实艰难之民户。”
“同时,由官府出资,补贴新式农具打造,或设官营匠坊,以成本价售予百姓。你们以为如何?”
房间内陷入短暂的沉默。
窦静与杜正伦交换了一个眼神,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深深的忧虑。
杜正伦率先开口,他斟酌着词句,语气谨慎。
“殿下仁心,体恤边民疾苦,臣等感佩。只是————这减免税赋一事,牵一发而动全身,恐非易事。”
李承乾眉头微蹙。
“有何难处?幽州情况特殊,军民负担沉重,朝廷给予优待,合乎情理。”
窦静叹了口气,上前一步,拱手道。
“殿下,非是臣等不愿为民请命。实是这税赋之制,乃国之根本,有其定规。”
“若仅因幽州一地便开减免之先例,恐引四方效仿,届时朝廷岁入大减,何以维系?”
窦静深吸一口气,知道必须将其中利害关系剖析清楚。
“殿下,我大唐税赋,主体依前朝旧制,行租庸调法。此乃国家财赋之基石,轻易动摇不得。”
“租者,每丁每年纳粟二石。此乃定额,无论丰歉,皆需缴纳。”
“幽州地处边陲,天时不及中原,若遇灾年,二石粟或已是其全家口粮之半,缴纳之后,生计立时艰难。”
“然此租粮,乃供应长安百官俸禄、禁军粮饷之要源,亦是各仓储备,应对灾荒、战争之根本。”
“若减,则中枢及内地军民用度立时吃紧。”
“调者,随乡土所产,每丁每年纳绫、绢、施各二丈,布加五分之一。
“输绫、绢、??者,兼调绵三两。输布者,麻三斤。
“幽州之地,桑麻不及中原繁盛,百姓织造本就不易。然朝廷需此绢布,以供官用,赏赐功臣、藩部,乃至与西域胡商交易,换取战马、珍宝。”
“此乃维系朝廷体面、安抚四方、巩固边防之必需。”
“若减,则赏赐无着,交易停滞,恐生外患。”
“庸者,每丁每年需服正役二十日。若不役,则每日折纳绢三尺。”
“此谓之输庸代役”。然边州情况特殊,正役之外,尚有各种杂徭,如修筑城防、转运军粮、制作军械、传递文书等等,名目繁多。”
“殿下今日所见民夫搬运箭矢,即为杂徭一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