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墨色如染。
五艘被李承乾命名为‘飞鱼舰’的快船,如同暗流中滑行的水鬼,无声无息地切开了汉水浑浊的波涛。
船体低矮狭长,通体涂着与夜色江水相近的暗沉青黑色,特制的软帆在夜风中鼓荡,却诡异地只发出细微的嘶嘶声,仿佛毒蛇吐信。
船舷两侧伸出数对加长的棹桨,由精壮的水卒在舱内合力摇动,既提供了额外的动力,又使得船只在需要时能够完全不依赖风帆,实现近乎静默的机动。
李承乾独立在为首飞鱼舰的船头,玄色劲装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只有一双眸子在黯淡的星光下,闪烁着冷冽如寒星的光芒。
江风带着潮湿的水汽和远方泥土的气息扑面而来,他却恍若未觉,心神已完全沉浸在接下来的险途之中。
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是杨囡囡。
“殿下,已过三更,前面就是预定的第一个隐蔽锚地,距离襄阳水军巡江的哨船航线尚有十五里,足够安全。”
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却清晰稳定。
“传令,下锚歇息两个时辰,让儿郎们抓紧时间进食休息。”
李承乾头也不回地吩咐:
“派出哨探,沿河岸两侧放出三里,有任何风吹草动,立即示警。”
“是。”
杨囡囡领命而去,行动迅捷如猫。
很快,五艘飞鱼舰如同巨大的水黾,悄无声息地滑入一处河湾芦苇荡深处,与周遭环境完美融合。
船上灯火全无,只有最必要的岗哨在黑暗中警惕地注视着四周。
船舱内,李承乾就着一点豆大的油灯光芒,再次审视着那份被摩挲得有些发亮的羊皮地图。
他的手指沿着汉水、淯水、淮水这条曲折的航线缓缓移动,脑海中推演着无数可能。
“殿下,还在推演路线?”
裴行俭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肉粥走了进来,舱内狭小,他不得不微微躬身。
“坐。”
李承乾示意他坐下:“行俭,你觉得,我们最大的风险在何处?”
裴行俭放下粥碗,沉吟片刻,低声道:“水路漫长,关卡众多。
“虽然我们选了相对偏僻的支流,避开了主要官道和繁华市镇,但沿途仍有不少巡检司、水驿,甚至可能有地方团练设卡。”
“我们人虽少,但五艘形制特异的快船,若被有心人撞见,难免惹疑。此其一。”
“其二!”
他继续道:
“补给。我们携带的干粮清水有限,必须沿途秘密补充。购买大宗物资容易引人注意,劫掠更不可取。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获取补给,是一大难题。”
“其三”
裴行俭眉头紧锁:
“也是最难预料的,天时与人心。夏季多雨,一旦河流涨水或出现山洪,我们的行程将大受阻滞,甚至可能被困。”
“而人心杨千户联络的旧部,是否绝对可靠?沿途地方官吏,是否会为了赏格或出于忠君之念,主动加强盘查甚至上报?这些都是变数。”
李承乾静静听完,脸上并无忧色,反而露出一丝赞许:“分析得不错。所以,我们此行,快、诡、变三字要诀。”
“快,则减少暴露时间。”
“诡,则迷惑对手,让他们摸不清我们的真实意图和路线。
“变,则随时根据情况调整计划,不能被既定的路线束缚。”
他指着地图上一点:“你看这里,淯水与淮水交汇处的安丰塘。”
“此地水网密布,芦苇丛生,曾是前朝屯兵储粮之所,如今虽荒废大半,但地形复杂,易于隐蔽。”
“我们在此处进行一次关键的转向和补给,同时,要在这里,给追兵留下一点‘线索’。”
裴行俭眼睛一亮:“殿下的意思是”
“派出两条船,伪装出继续沿淮水主干东下的迹象,做出欲绕道洪泽湖、再图北上的假象。”
“船要做得像,甚至可以故意丢弃一些带有东宫或海军标记的无关紧要之物。”
李承乾眼中闪烁着算计的光芒:
“而我们的主力,则从安丰塘转入支流颍水,真正开始西进。
“妙计!”
裴行俭抚掌:
“如此一来,即便朝廷察觉我们未去登州,也会被引向淮东方向!”
“不仅如此!”
李承乾嘴角微微勾起一抹弧度,道:
“希尔德那边大张旗鼓东下,薛仁贵、苏定方在辽东和倭岛抗命,再加上安丰塘的‘线索’,足以让朝廷的判断彻底混乱。”
“他们会疲于奔命,四处布防,却不知真正的刀锋,已悄然指向他们的心腹。”
他端起已经微凉的肉粥,几口喝完,站起身,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脖颈:
“传令下去,两个时辰后准时起程。告诉儿郎们,前路艰险,但功成之日,孤绝不吝封侯之赏!”
“诺!”
裴行俭肃然领命,眼中燃起炽热的火焰。
与此同时,长安,两仪殿。
烛火通明,李世民却毫无睡意。
他面前堆满了从各地飞来的奏报,眉头拧成了一个深刻的‘川’字。
登州、莱州、密州沿海各州府纷纷回报,已按旨意加强戒备,水陆军马调动频繁,港口严查,但并未发现太子或江陵水师主力舰队的踪迹。
苏定方的海军依旧牢牢控制着倭国各港口,对朝廷使者避而不见。
薛仁贵的辽东军稳如磐石,封锁着通往河北的要道,摆出防御姿态,却也无进一步动作。
最让他心烦意乱的,是江陵水师的动向。
希尔德率领的五十艘战船、八千水师,自三日前过九江后,就如同消失在浩渺长江之中,再无确切消息。
只有一些零星、互相矛盾的传闻:
【有说在洪泽湖附近见过类似船队,有说在扬州外海出现过,甚至还有荒诞的传言说看到了船队往洞庭湖方向去了。】
“一群废物!”
李世民低声怒骂,不知是在骂办事不力的臣子,还是在骂那个让他捉摸不透的儿子。
云端如同影子般悄无声息地出现:
“陛下,百骑司淮南道暗桩最新密报,在寿州附近淮水河段,发现疑似高速船只夜间通过的痕迹,但未能确认数量及型号。当地巡检司称近日并无大型官商船队报备。”
“寿州?淮水?”
李世民快步走到巨幅地图前,手指划过:“希尔德若要去登州,理应顺江入海,为何会出现在淮水?”
“难道他们想从淮水北上,走汴渠入黄河,再转济水袭扰山东内陆?”
这个想法让他心头一紧。
若真如此,这支水军将避开沿海重兵布防区域,从帝国的软肋处插入。
“还有吗?”他追问。
“暂无更确切消息。已严令沿线所有暗桩加紧探查。”
李世民盯着地图,眼神变幻不定。
【李承乾到底想干什么?】
【割据山东需要海军,需要港口,他派希尔德进入内河是何意图?声东击西?还是另有奇谋?】
一种事情正滑向失控边缘的预感,越来越强烈地攫住了他。
“传旨!”
他猛地转身,语速极快:“令淮南道、河南道沿淮、沿黄各州县,立即加强境内所有水道巡查!”
“尤其是夜间,对任何形迹可疑的船只,一律严查,必要时可予扣留!”
“令驻守汴州、宋州的兵马,提高戒备!”
“再令潼关、武关守将,没有朕的手谕,一兵一卒不得调动!严防有人趁虚而入!”
一道道命令从两仪殿发出,帝国的战争机器在帝王的焦虑驱使下,开始向淮河、黄河流域倾斜力量。
然而,这种四面撒网式的被动反应,正中李承乾下怀。
因为分散本就有限的兵力,正好加剧各地官府的紧张和混乱。
两日后,安丰塘。
五艘飞鱼舰静静地藏匿在一片茂密的野生菱角与芦苇丛中。
水面升腾着淡淡的雾气,模糊了远近的景物。
李承乾站在湿滑的船舷边,看着两条被挑选出来的快船正在做最后的伪装。
船上多余的物资被卸下,一些破旧的渔网、空水桶被故意摆放出来,几面来不及彻底处理的、带有隐约江陵水师标记的破损小旗,被‘不经意’地塞在角落。
船上的数十名水卒,也将换上更像普通船夫或渔民的杂乱衣物。
“记住!”
李承乾对两名被任命为假船队头目的旅帅吩咐:
“出安丰塘后,沿淮水主干向东,昼伏夜出,尽量做出仓惶赶路、意图不明的样子。”
“若遇盘查,可声称是躲避江匪的商船,或寻找失散船队的溃兵。”
“实在无法蒙混,便分散弃船,各自陆路潜往预定的备用集合点。”
“你们的任务,就是吸引注意,拖延时间。”
“末将明白!定不辱命!”
两名旅帅单膝跪地,抱拳领命,脸上带着决绝。
李承乾拍了拍他们的肩膀:“保重。待大事已成,孤为你们记首功!”
“谢殿下!”
很快,两条经过伪装的快船率先驶出芦苇荡,借着晨雾的掩护,向着东方缓缓驶去,渐渐消失在迷蒙的水天之际。
“我们也该动了。”
李承乾收回目光,转身下令:“转向,进入颍水支流!”
剩下的三艘飞鱼舰,如同轻盈的水鸟,灵活地调转船头,划开密密的水生植物,驶入一条更显狭窄、水流却颇为湍急的河道。
这里是颍水上游的一条支流,地图上标注模糊,若非杨囡囡提前派人探查,极难发现这条隐蔽的水路。
河道两岸是起伏的丘陵和茂密的树林,人烟稀少。
船只逆流而上,桨橹并用,速度虽不如顺流时快,却胜在安全。
李承乾知道,从这里开始,他们将真正深入帝国的腹地,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但也从这里开始,他将悄无声息地刺向大唐最致命的后心。
晨光渐渐驱散雾气,照亮了蜿蜒的河流和寂静的山林。
三艘黑色的快船,如同历史的幽灵,溯流而上,将一场足以颠覆乾坤的风暴,悄然带向帝国的核心。
而长安的皇宫里,李世民收到的下一份急报,将是关于‘淮水发现可疑东向船队’的消息。
这或许会让他稍稍安心,将更多的目光投向东方。
但他绝不会想到,真正的威胁,正从他视线的盲区,从西南方的崇山峻岭与水网密布之处,悄然袭来。